“怎么会这么突然……他们通知我的时候……我……”
手术室外,一个身材纤细,乌黑卷发批在双肩的年轻女人正埋在另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怀中啜泣。
妇人克制住悲伤,努力安慰着怀里刚刚赶到医院的年轻女人:“思阙,别难过了……这是意外……”
“郭姨……”年轻女人呜咽了两声,将脸埋在手中,双肩微颤,动作艰涩的点头。
“靳夫人。”
护士快步而来:“靳夫人,手术需要家属签字。”
郭姨连忙扶撑起靳思阙。
靳思阙一愣,但那一愣很短暂,她飞快的用手拭过双眼和脸颊,双眼通红的转过身,接过手术报告单,迅速落下自己的名字,悲戚而真诚的看着护士:“拜托你们了。”
“我们会的,这是本分。”护士点头示意,继而飞快离开。
靳思阙朝着护士的背影微微一鞠躬,这个动作让人忍不住动容,郭姨叹了一口气,擦着脸上成串的泪珠,不停哀叹。
郭姨是吕家的保姆,她照顾吕妐婇的生活起居已有了些年头,吕妐婇对她也不错,是以积累了一些感情。
那长长的一声叹,掺着担忧、恐惧和茫然无措,听在靳思阙的耳里却很难在心底溅起一点波澜。
她直起身,苍白面上带着恰如其分的苍白和脆弱。靳思阙的肌肤很白,白得几乎可以看见暗藏在肌肤下青色血管。
她是个omega,如这个社会上,所有人对omega的刻板印象之一一样,看起来漂亮而孱弱。
但因为过于的漂亮好看和超越大多omega的独特气质,又给她的这份柔软装点些难以启齿的娇色。
像是雨夜,路边被浇打得蔫巴低头的小草,叶尖挂着那第滴晶莹的露珠,悬在在细细翠绿的叶尖,折射着晶莹剔透的光。
摇摆晃动,微微颤抖,挠得人心底直痒,不住猜测这滴露啊,什么时候能滴落,什么时候能沁进泥土里,沾惹上尘灰和泥土。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上,手术中的几个刺眼红灯亮起来。
靳思阙紧着眉,微微偏头,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字,并用手指轻轻按压着眼尾,以好让那里保持着红晕,看起来像刚刚哭过的模样。
郭姨终于调整好情绪,轻轻揽过靳思阙,低声说:“思阙,咱们过去坐一会吧。”
靳思阙微微一笑,她看起来实在是太娇弱了,就算是笑,也带着强撑疲惫的感觉,“您去坐一会吧。”
郭姨叹了一口气,她今天实在叹了太多次气,靳思阙微微蹙眉,却保证着,自己的表情不被洞悉和探查。
郭姨忧心忡忡:“小腿胫骨骨折,我听护士说,严重了可能会落下病根……以后是不是都要用拐杖啊?”
“怎么会呢?怎么就会出车祸了呢?”郭姨难过道。
靳思阙嗓音微哑,问:“妐婇车祸的事您通知老家了吗?”
郭姨摇头,吕妐婇从车祸现场被送至医院时尚且清醒,特地嘱咐过这件事不必通知家里人。
吕家老家远在山西太原,吕妐婇不想让家人担心,吕妐婇父亲和母亲各有工作,也不必为此辛苦奔波一趟。
这件事本也不必要通知靳思阙,事前吕妐婇曾特地嘱咐过。
但手术涉及家属签字,在郭姨赶来前,医院已经通过警方先一步通知了吕妐婇的合法伴侣。
靳思阙长睫忽闪,下敛,在脸上投下一片小阴影。
-
吕妐婇发现自己站在如瀑大雨里,这是个黑夜,漆黑天地间回响着些略显嘈杂的交谈声。
“开始手术了,病人家属请在耐心等候。”
匝门紧闭,吵闹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声不屑的嬉笑。
“从前那么风光的人,现在连个手术签字的人都找不到了?”
“嘘,你小点声,万一突然醒过来听见了怎么办?”
吕妐婇露出些许茫然神色,她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中正拿着一本书,便借着微弱路灯辨别出书名——《金丝雀》。
金丝雀?
一阵风袭来,吹得书页簌簌作响不停翻动。吕妐婇拧眉看向左右,不安的审视着雨夜下漆黑的四周。
天地间的声音似乎开始失真,面前的一切开始具象化,大雨的声音像是刹那间冲破了天幕的禁锢,如水柱轰然而下,差点将吕妐婇冲垮在地。
吕妐婇抬起手臂,试图遮掩大雨,却晃眼发现,雨水冲刷在自己的面前玻璃窗前,窗里倒映自己晦暗的脸庞和身后恍若聚光灯下情景剧现场。
而那空而远的声音变得清晰。
身后,医生护士,正围站在手术台议论纷纷。
“腺体损坏严重……紧急切割……”
“下肢有旧伤,只怕要坐一辈子轮椅了……”
“……幸好她离婚了,否则那个omega妻子该有多痛苦。”
吕妐婇转身走近手术台,周围的人似乎视她为无物,这次她看清了,这是一个alpha在做腺体切割手术。
alpha闭眼躺在手术台上,戴着氧气面罩,额头鬓角血汗淋漓,有着令人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是否安排术后恢复治疗以及人工腺体的移植?”
“她已经破产了,负担不起人工腺体移植的高昂费用。”
吕妐婇注意到病人敞开的领口下露出了一截银色的链条,神情愈加迷惑了起来。
手术台上的女人蓦然睁开吕双眼,和虚空中的吕妐婇对视。吕妐婇刹那心跳如雷。
“病人术中清醒!先给麻药。”
“快——”
护士快步而来,吕妐婇仓皇朝后一退,下一刻,钻心刺骨的疼痛从后颈蔓延而来,像是被深凿卸走一块的感觉令她疼痛到全身痉挛。
她下意识的抬手一抚后颈腺体的位置,继而一愣,掌心淋漓的鲜血被大雨冲刷,那切割下来的腺体如水流一般流逝在指缝里。
眼前的场景逐渐淡去、虚化,被另一个场景取而代之。
吕妐婇置身黑暗中,不远处的路灯亮起,她看见了远处的一道颀长身影,是个女人,她的双臂间似乎拥着另一个面容模糊的人。
那个女人是靳思阙。
她怎么在这里?
那个身影……吕妐婇迈步朝前追去,却一脚踏了空,狠狠摔在了地上,天旋地转间,她摔进一个舞厅。
幕布一样的大雨像是表演谢幕后如潮水一般哗啦退去的观众,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妐婇站在舞厅一角,愕然看着前方一身酒气,狼狈不堪的熟悉背影。以及那些围拢身前的看客脸上肆意嘲笑辱骂的森森白牙。
吕妐婇怔愣在原地,沸腾人声消弭退去,天地间只剩场景中央的“吕妐婇”一个时,一个优雅身影出现,将一杯酒倒在了吕妐婇的头顶。
“……”
“靳思阙!”吕妐婇认出了那个身影。
靳思阙缓缓一笑,转身离开。吕妐婇朝前狠迈,却腿脚一软的跌坐在泥泞难堪的路口。
她惊愕审视着自己无力的双腿。酒会场景轰然垮塌,像脱落的墙皮,她再次回到吕最初的那个雨巷。
身旁一直被忽视的轮椅正因为惯性朝后滑落,似乎无声昭示着她此刻的处境。
她的腿废了?吕妐婇惊慌的看着这一幕。为什么?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如果是梦,为什么当她意识到这是梦为什么没有醒过来?
此刻,不远处,靳思阙搂住小臂的那个人忽然转头。
吕妐婇蓦然一惊,那分明是她自己的脸。
与此同时,身旁靳思阙也随之微转过脸,露出了她尚显稚嫩的面颊,好奇的打量着吕妐婇。
吕妐婇浑身恶寒,头开始剧烈的疼痛,她竭力忍受着大脑带来钝痛感,疯狂的摇晃脑袋后,再睁开眼,方发现周遭的环境和布局,一切一切都由模糊变清晰,虚幻变真实。
嘈杂人声一下淹没而来。
“晚上吃什么?”路口处,交谈声真实清晰。“去超市吧,回家自己做?”
吕妐婇被裹挟在人潮里,顺着人潮盲目走了几步,到达路对面,她才主转醒,侧目看着颤抖的指尖,和燃到尽头的香烟。
一点猩红火点灼烫了她的指腹。
吕妐婇拧眉,随手将烟掐灭在一边,发现另一只手里仍拿着那本名叫《金丝雀》的书。
书中的主角名叫靳思阙。
吕妐婇微怔,再次意识到自己在梦里,而梦境混乱无序,难以捕捉根本。
她的目的地似乎是眼前的望春街。望春街,曾经是一家传统京剧戏班子的旧址。
班主于半年前过世,在此之前,望春楼因为拆迁一事已经许久不登台场戏了,而班主一走,望春楼最后一点坚持也垮塌。
本就七零八落的唱班散得干干净净。黄粱古漆被轰隆巨铲碾烂,变成了如今人满为患的商业小吃街。
吕妐婇静静看了会,转身预备离开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和她擦肩而过。
微微挑眉,在她正要翻阅这本书时,一个娇小瘦弱的身影从身边经过。
十七岁的靳思阙带着些许营养不良的模样。双颊凹陷、面色苍白,眼底是浓重的青紫色。
除却不可忽视的精致五官,她身上还带着一股沉沉颓气。她穿着简单的白t黑裤束着单马尾,后颈的腺样处贴了四五层乱七八糟的阻隔贴。
阻隔贴的边缘曲卷变形,甚至泛出一些疏散的毛边。
那时候的靳思阙,就像那被重复使用却仍然舍不得扔掉的阻隔贴一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像是被磋磨频繁或者使用过度的气息。
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传入了alpha敏锐的鼻腔里,说不上浓烈和超然,却敏锐的牵动了一个alpha在酒后松弛的神经。
是个omega,那么孱弱娇小,明明是她撞上来,且仅是撞到自己的一侧肩,就差点摔得跌坐在地上。
吕妐婇冷漠的看着靳思阙。
而那个omega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那一瞬间的擦肩而过,她大概也嗅闻到了alpha极具攻击性的信息素味道。
她飞快转头的打量了一眼靳思阙,眼底露出张皇和恐惧的神色,捡起吕妐婇掉在地上的小说,慌张递给她:“你的书。”
吕妐婇看着那个消失在巷尾的小小身影,疑惑的回想,似乎在望春楼见过。
小坐时,她似乎来上过茶水。
好像是望春楼老班主捡来的养女。
吕妐婇伸手按压住后颈,属于alpha的腺体一阵阵搏动,似乎被刚才的那点味道,勾引出了某种蠢动的欲望。
她看向脚底,因为轻微的偏移,自己一脚踩上绿化带的边缘,哪里有几根稀疏的,从成片绿草坪里叛逆超出的绿叶。
被无数路人践踏之后,又被自己踩在脚下。
吕妐婇微微的呼吸,想起刚才的味道,似乎是青草的味道,青草香……
-
电话那端爆发出一阵狂笑,“哎呀,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怎么样?心底爽死了吧?”
靳思阙站在走廊尽头,一手环胸,另一只手拿着手机,闻言微微挑眉,语调低缓带着微微谴责之意:“你在说什么?那可是我的合法伴侣。”
“唷,”电话那头的声音也随之沉下来,神秘问,“你们的合约里,有写了丧偶着一条吗?万一……”
靳思阙一手抵住眉梢,避过走廊上匆忙赶路的护士,低声回答:“骨折和中度脑震荡,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电话那头传来失望的一声哀嚎。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靳思阙站在拐角背风处,巨大的圆柱刚好遮蔽了她的身影,一声抑制不住的癫狂低笑声打断了她和好友的对话。
“死了,太好了。”
“我等了十年,终于熬死这个贱人了!”
“是,自由了……我自由了。”
靳思阙穿着一身洁白及至膝盖的半长裙从柱子后转了出来,她默不作声的从那个癫狂的人身边路过。又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眼。
他的后颈贴着阻隔贴,柔和的五官看起来应该是个omega,只可惜,看起来似乎老了些。
电话里传来一阵咆哮笑声,嘻嘻哈哈道:“哈哈哈,人到中年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哎呀就算咱们吕总身体还算健康,你也能清静一段时间了,是不是?”
靳思阙切断电话,微拂过耳垂悄然一笑。她一笑,如同开败的花骤然盛开,娇艳、鲜红枝头上点缀着两滴摇摇欲坠的衬着新叶绿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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