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昨夜一场倾盆大雨。
天亮之后,雨也停了。夏天照常起床,梳洗过后、换好衣裳,在固定的时间点到主院敬茶。
她刚跨过院子门槛,就听到敞开的正屋内传来陈夫人的训斥声。
“瞎说什么,你这是做梦魇住了,”陈夫人不耐烦地说,“赵天师的术法二十年没出过错,怎会不管用?”
“可,可我分明看到……”
刘婆的声音都在抖:“夫人,那天师再能耐,也不能全信啊。他要真有本事,怎么不干脆把魂魄直接打散,留在咱家后院做什么?要不是那劳什子法阵,那恶鬼也根本不会缠上大娘子,大郎不也——”
“住口。”
陈夫人骤然压低声音:“大郎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嗯?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太大了吧!
本来因为昨夜睡得晚还迷迷糊糊的夏天,精神为之一振。
她故意在院子门口咳嗽几声,提醒自己已经到来,屋子里的主仆立刻噤声。
夏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般进门,低着头温声道:“来给母亲问安。”
陈夫人心事重重点头:“进来吧。”
进门之时,夏天飞快地抬眼看向刘婆。
只见刘婆本就堆满褶子的脸面,今日凸显出骇人的青紫,不仅像是一宿没睡,还有种彻底吓破胆的病态。
但夏天可不同情:你若不是心虚,秀娘的冤魂找上门来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心中有鬼。
当听到陈夫人那句低语时,夏天就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干做什么了。
她像往日一样,规规矩矩问安,小心翼翼敬茶,然后假借身体不适为由,早先一步离开了主院。
夏天在院子外等了半步,果不其然,刘婆随后赶来。
“大娘子,你等等,”刘婆小碎步跑出院子,仓皇失措的面孔挤出几分难看的笑意,“我来替夫人问问,赵天师的符咒贴在床头后,你可还做过梦啊?”
“我……”
夏天等的就是她来问。
既然刘婆已经怀疑赵天师的符咒不管用,自然会来找“夏三娘”这个当事人打探消息。
她故意沉默片刻,待到对方流露出明显不安时,才放轻声音出言:“三娘倒是想问问,刘婆可觉得不适?”
刘婆吓了一大跳:“我、我能怎么?”
夏天摇了摇头,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我昨夜……还是梦见了秀娘,梦见她,她找你去了。”
刘婆闻言,一张老脸面如铁青。
连赵天师都说夏三娘被恶鬼缠身,因而才始终会做梦梦见秀娘在陈家徘徊。现在她梦见秀娘去找刘婆,岂不是证明刘婆昨夜看见的,都是真的?
见到这幅模样,夏天只觉得心中涌上来一股恶劣的快意。
不是她没同情心,而是摆明刘婆是当时的见证者、乃至参与者,只是被吓一吓,也算是二十年后替秀娘小小地报复回来了。
“所以,”夏天装作并没看懂刘婆的反应,懵懂出言,“刘婆您没事吧?”
“没没没,没事。”
刘婆猛然回神,艰难地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夫人都说了,信赵天师准没错。大娘子别多想,快回去休息吧。”
只是看她这幅吓破胆的样子,怎么也不能说是相信赵天师。
夏天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后半天无事发生。
待到入夜,夏天约摸着差不多了,再次推开了卧房的门。
这次,她径直绕到了后院。
往日里后院的门都是挂着两三个锁头,紧紧锁着,生怕有人雷池一步。而夏天觉得,既然刘婆已经不相信赵天师的符咒,又念在“秀娘”并没有真的袭击她,就算再怎么样,也得偷偷来瞧一瞧所谓的“锁魂阵”是否被人破坏过吧。
但她没想到的是,站在距离后院十几米的位置,夏天就看到了院子早已敞开大门,幽幽火光从里面亮了起来。
夏天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院落外一角。
她在墙角站定,阴影彻底笼罩了夏天的身影。哪怕是有人直接路过,恐怕也难以发现夏天躲在这里。
而夏天抬起头,刚好能看到刘婆蹲在院落内的背影。
刘婆面前点着一盆火堆,她正往里面增添……黄纸,陈家的婆子一面对着火盆烧纸,一面嘴里还不住碎碎念。
“秀娘,我知道你难受,这不带了纸钱给你,门钥匙还是我从夫人那里偷过来的。”
看来,刘婆真的是吓坏了。
她偷钥匙开锁,竟然只是为了给秀娘烧纸!
“当年的事情,我也是没法子。都是买回来的下人,我哪里敢说主人的不是?你要恨,就去恨老爷夫人,和我是万万没关系。
“那会夫人迟迟不孕,老爷在外又荒唐,那乡里镇里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啊。本以为抬你成妾,是你苦日子到头了,可谁能想到后面夫人又有了呢?知晓你念着亲生的大郎,不愿意再出嫁,我当年还劝过你,给别人当大房,总比当妾来得好。
“我那时也不知道,他,他仇老三是个赌棍啊!夫人把你卖给他,临走前我不还送你不少衣物被面,待你不薄了。事后他赌个精光,要把你卖回给老爷,这事我也是根本不知道的。冤有头、债有主,秀娘,你若是心怀憎恨,也怨不得我头上来。”
刘婆说着说着,语气里带上几分哽咽。
她听起来倒是不怎么怕了,许是说着秀娘的身世,也触动到了自己。
“你命苦,我知道,可谁不命苦?我不也是年纪轻轻被买到夫人的娘家,给人做牛做马了一辈子。苦命人就别为难苦命人咯。”
夏天站在外面偷听,只觉得心中酸涩。
原来……秀娘才是陈晖的生母。
怪不得这个世界的原作里,陈晖生性荒唐,陈夫人像模像样管过,却也没落到实处——又不是亲儿子,养废了就养废了,只要陈昭好端端的就行。
后面秀娘的下场,不用刘婆继续多嘴,夏天也猜出了大概。
已经不用再听下去了。
夏天深吸口气,从墙外的阴影处走出来。
她三步并做两步,最终驻留在后院的门边,轻飘飘的声音在荒芜、落魄的后院内回荡,显得空灵又诡异:“苦命人,谁还不是个苦命人了呢。”
正烧纸的刘婆被吓了一个激灵,直接屁股着地,惊恐转身。
火光幽幽,黄纸的碎屑随着热风吹拂散落,在这灰尘与火星子飞舞的院子里,照亮了夏三娘苍白平静的面庞。
“大、大娘子,你怎么——”
刘婆连舌头都打结了,她哆哆嗦嗦抬手:“你,你究竟是三、三娘还是……”
“很重要吗?”
夏天冷淡地打断了她:“别想喊人,若是让母亲知道你偷走了钥匙,谁也落不到好。”
刘婆:“……”
年迈的婆子浑身一僵,随即意识到,驻留在眼前的并非秀娘,而是夏三娘。
“昨晚……”刘婆回过神来:“昨晚跑到我窗外的,是,是你!”
“是我,也是秀娘。”
夏天坦荡荡地承认了:“她要我去找你,就是念你还有几分善心。”
刘婆闻言,一张老脸紧绷起来:“可不是,大娘子、秀娘,谁都行,我真的没做坏事啊!!”
“你看着她死,又是什么好事了么?”夏天冷笑几声。
坐在地上的刘婆一双眼睛骤然黯淡下去。
她猜对了,这刘婆这么害怕,绝对不只是因为知晓秀娘死。
刘婆不止知道,她肯定是亲眼见到了。
“你放心,秀娘不怪你,”夏天信口开河,“都是下人,谁又能左右自己的命呢。这是她与陈家的恩怨,如今也不过是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活、活活命?!”
夏天的视野越过刘婆、越过火盆,看向后方。
一个半人高的土坡,上面用绳子串起了无数符咒,想也知道所谓的锁魂阵,就是这么一个荒唐的玩意。
她直勾勾地视线说明了一切。
刘婆都快哭了,她爬起来,就差直接给夏天下跪磕头:“我,我哪敢啊,万一夫人责怪下来,我也要下去陪她了!”
“既然如此,”夏天说,“现在陪,和之后陪,又有什么区别?”
夏天不再和刘婆多言。
她拎着衣袂,踏着轻盈步伐越过抖如筛子的刘婆,来到土坡前。
“秀娘既是二十年前死的,又为何要将她的冤魂锁在这里?”夏天问。
“当、当年陈家就,闹鬼,”刘婆吞了吞唾沫说,“是赵……那个赵天师上门,把她捉了,驱又驱散不了,赶也赶不走,索性就做了法阵将其束缚在此,说是镇宅用。”
但显然,这镇宅镇的也没到位。
不然的话,又何必娶夏三娘过门?
害死一个女人不假,还要再葬送另外一个女人,这赵天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撕了吧。”
夏天了然道:“二十年的恩怨,也别继续下去了。”
说着,她扯断土坡上的麻绳。
绳子、符纸,悉数为夏天一并丢进了火盆里。
一旁的刘婆也终于找回了力气。
年迈的婆子怔怔看向火盆:“后院的柴房里,放着铲子。”
夏天一楞,顿时了然。
她到底是选择帮助秀娘。
谁也没开口,一个负责将符纸烧干净,一个颤颤巍巍起身去拿铁镐和铲子,两名女人,在这寂静的夜晚、借着火光,将土坡挖开。
放置在其中的,并非夏天所想的尸骨。
铁镐触及到什么物件,发出一声闷响。而后刘婆才弯下腰用铲子铲走碎土,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露出来。
“当年的秀娘,埋在了哪儿?”夏天轻声问。
“埋,谁有钱埋?”
刘婆将木盒拿到手里,凄凉地笑了几声:“无亲无故的可怜人,死后都是丢到山林的坟坑里,还是我当年看不过去,给她盖了个白布。”
夏天:“……”
真是绕不开的乱葬坑。
她接过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放置着的是秀娘的八字,和一个相当简陋的平安锁。
平安锁虽是银质,但质量却不怎么样,看这破败发黑的状态,怕是在入土之前就已经氧化了。
这锁,会是秀娘的吗?
若是,那她在被卖到陈家来之前,也是受过父母祝福的吧。
哪怕是看起来很旧很破的平安锁,在穷苦人家、在乡下,一般也不会赠予女儿的。
又是一个让人伤心感叹的故事。
夏天摇了摇头,连木盒带银锁,统统丢在了火盆里。
这般火盆,是无法融化金属的。
可当那银锁与写着秀娘八字的纸张落入火中时,微弱的火焰猛然暴起,如火炉般蹿起半米高。
别说刘婆,夏天也被这突然起来的火势吓了一跳,她后退半步,然后便听到后院内一阵清晰无比的嚎啕传来。
这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刘婆。”
夏天冷声出言:“离中元节还有三天,三天内你最好离开陈家,不然我可管不了了!”
刘婆哆哆嗦嗦点头:“我、我晓得了,这,这就——”
“还不快走!”
年迈的婆子周身一阵,转身拔腿就跑。
凄厉的女性嚎哭声越发明晰,无疑证明锁魂阵损坏后秀娘终于获得自由。夏天明显感觉到这嚎啕直直朝着自己袭来,直至面前旺盛的火焰毫无征兆地熄灭。
天地陷入绝对的黑暗。
就在那嚎啕即将冲到夏天面前之时,一股侵入骨髓的凉意自夏天身后袭来。
先于秀娘一步,她落入那个熟悉的,冰冷怀抱。
“陈昭”的轻笑驱散开哀怨的嚎啕声,恶鬼环抱着夏天,似撒娇,似威胁,他对着虚空一指。
【攻略目标:画皮鬼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90。】
“三娘是我的,”画皮鬼的语气如顽劣孩童,“秀娘不许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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