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欠她什么?
说出这句话后,马修·丹尼希就离开了教堂。
他从顶楼的窗子一跃而下,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了。亚伯试图从夏天口中问出什么来,可她却只是摇了摇头。
女巫的恢复能力远超常人,乃至大部分魔物。她脖颈之间的指印在顷刻间彻底消散,亚伯甚至没有表达慰问与治疗的机会。
夏天也没给亚伯这个机会。
她拒绝了亚伯的关怀,然后平静地陈述道:“马修行事偏激,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与你是不同的。”
如此说辞无可厚非。
但一句“不同的”,仍然让亚伯的心底翻涌起细微不适。他不悦地动了动下唇,到底是将质疑的话语咽了回去。
没必要招惹夏天不快。
他不是狼人,可不会做那些粗鲁直接,还不解风情的事情——夏天只是说不同,可没说孰优孰劣。而相比较而言……亚伯认为自己略胜一筹。
“让我独自休息会吧,”夏天温柔地下了逐客令,“谢谢你的到来,亚伯。”
既然女主人都如此发话了。
亚伯稍稍欠身,退后几步:“祝你好梦,夏天。”
只是,马修·丹尼希的说辞依然在神父的心底徘徊。
传送门是高阶吸血鬼从其他世界过来时的遗留产物,他深谙其魔法运转的方式。
不管是哪个世界都讲究能量守恒的原则,哪怕是魔法,哪怕动用魔力,在超出唯物主义的范畴,仍然遵循着“欠下多少、就补偿多少”的交换信条。
倘若亚伯真对夏天有所亏欠,她要达成夙愿便要其偿还,的确是符合魔法运转的逻辑。
但关键是——
亚伯·费舍尔,并不觉得他亏欠夏天。
诚然,起初他将夏天从睡眠舱中唤醒,仅仅是因为拿来做对照试验的外星生物需要进食。但夏天的态度、思维,乃至行事风格,都引起了亚伯相当强烈的好奇心。屡次交流下来,他认为夏天是不一样的,她对他展示出了尊重,亦对外星生物表现出了宽容。
夏天以一种狭隘的人类不应有的广博与沉静,深深地牵住了亚伯的心。
她就想是一个谜团,一个人工智能无法分析解决的bug,总是能先行亚伯一步,总是能料想到他的行动和思维方式。
之后亚伯向她发出繁衍的请求,夏天欣然同意。
亚伯从未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夏天就是那名创世且繁衍出万物的母神,她全知全能,仿佛亚伯本人为父亲设计出来、进而赋予了造物的使命,完全是为了延续她的基因而生。
神父自诩与夏天拥有着完美的锲合度,他们灵魂共鸣、思维一致。
他又为何会对夏天产生亏欠呢?
可惜的是,拥有身体后,他便失去了得天独厚的计算能力。
亚伯不能在一次又一次地通过模拟程序运转推演,但在魔法世界,尽管他没有完美的中央处理器,也能够求助于魔法。
于是亚伯离开了夏天的房间,一路向下,来到了教堂的地下书房。
放置着传送门的储物间中,亦存放着无数魔法书籍。
亚伯画好法阵、取出古书,当他翻阅到时间魔法相关的内容时,书橱一角的古籍自动幻化成人。陈昭的双脚落地,与西方建筑装潢格格不入的书生随意地将双手抄进宽大袖子中。
书灵眨了眨一双桃花眼:“你要做什么?”
亚伯挑了挑眉梢。
他不喜欢别人质疑或者追问,但念在陈昭是书灵,他本就是教堂的一部分。因而神父还是耐下性子:“请放心,我并非要逆转时空,只是想借用时间魔法去重塑幻影,再次展现与夏天结识的过程。”
想不出,就去探索与寻找。
并且亚伯承认,昔日他的情感模块与自我意识受到了限制,在行事思考的时候,必然会碰到盲区。如今跳出来再看,也许就能找到他没意识到的问题。
毕竟回溯记忆的魔法,是完全客观的,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的认识所转移。
这一点,比父亲过去记录在他硬盘中的虚拟投影更为精确。
但亚伯的阐述换来了陈昭意味不明地哼声。
神父侧头:“你有不同的意见。”
陈昭顽劣地笑了起来。
如今的书灵没有怨念,失去恶意后,他倒真像是个想要看热闹的少年。陈昭狡黠地回应道:“我只是个灵体,可无权置喙他人如何利用书中内容。不过——”
他摇了摇头,又故作一声叹息:“当书灵这么久,别人怎么运用术法,瞧也瞧了,劝也劝了,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番话虽在劝诫,但亚伯听来犹如挑衅。
神父克制且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提醒,可我相信我与夏天之间的联结。”
陈昭却是“啧”了一声,含着浅浅笑意后退半步。灵体的身形与书橱融为一体,而后消失不见。
直至确认灵体的魔力波动彻底离开了室内,亚伯才重新打开手中的另外一本书。
他将书页摊开,一手捧着书脊,稍稍俯身,另外一手触及到地板上的法阵。随着法力流转,用水彩绘制的黑色法阵骤然迸射出白色光芒。
亚伯起身。
室内凭空来风,强风自法阵向上,将神父的衣摆席卷,飘扬至半空中。
他贡献给法阵的魔力,又以更为强大的方式反馈给亚伯。时间重现的魔法包裹住了他,数不清的过往情景一帧一帧地在亚伯眼前闪现。
神父蓦然瞪大双眼。
深蓝色眼眸瞳孔骤缩,他僵硬在原地。
——回溯的时间,将客观发生的事情全部展现在亚伯的视线之中。
包括他不曾记得的。
包括那些,一遍又一遍,在时间线被彻底抹除的。
原来他确实“杀死”过夏天,还不止一次。
他无数次地将她丢给饥肠辘辘的外星生物,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有时仅仅是因为夏天的反应让他感到无趣,亚伯·费舍尔便选择舍弃样本,转身离开。
他也亲自将原初之种塞进夏天的喉咙,在亚伯记忆里只形成计划的思维,一度被他付诸出了实际行动。作为报复,夏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亚伯下达了强指令——她命令他自毁。
亚伯甚至差点亲自杀死她。
回溯的现实将完全不曾“发生”过的画面重现,在不同的时间线中,夏天拆开亚伯的机体,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隐瞒。
在尚且不明运作原理的情况下,亚伯的中央处理器下达了终结其性命的指令。
是的,每一次亚伯都不曾真正的动手。
可亚伯知道,这对他,对夏天而言,每一次都是彻底的死亡。
中央处理器下达的指令不会改变,而夏天以人类之躯无法抵挡仿生人的杀意。
她从未气馁过。
数不清的时间线更改,数不清的回到开头。夏天始终用那双清亮沉着的黑眼睛凝视着亚伯,在他或错愕或恼怒或震惊的神情之下,淡淡出言。
“我要读档”。
原来他的母神并非全知全能。
夏天并非玛利亚,并非盖亚,亦不是女娲。她是一名战士。周而复始地从死亡线中挣扎回归,反反复复地从头开始。
她与亚伯也不是什么“生来契合”,一切的选择,最终指向的终局,全都是夏天用死亡作为代价一步一步探索得出的结果。
亚伯认定的天生一对,是夏天亲手扯出来的血路。
——这就是她口中的“博弈”,不是亚伯所以为的思维碰撞,而是真实的生死厮杀。
而夏天,却选择对他隐瞒。
回溯魔法慢慢散去。
迸射出滔天力量的法阵逐渐熄灭,神父长袍的一角自然下落。
他因风而飘起的发梢也重新落到额前,出于本能,在听到房门打开的声响时,亚伯抬起双眼。
夏天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亚裔姑娘一身白色睡裙,她提着蜡烛,踏着轻盈步伐步入室内。
纯白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翻飞,犹如追逐着纤细脚踝的蝴蝶。事实上夏天整个人身形都是如此瘦弱娇小,哪怕是女巫,也给人一种稍稍用力就能折断的错觉。
就是这么一名柔弱的姑娘。
为了得到亚伯的真心,与他在不同的时间线中,对峙了无数次。
夏天丝毫没有退缩犹豫过。
“……我明白了。”亚伯哑声说。
“什么?”
盛夏女巫不擅长时间魔法,这是她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因而夏天只是茫然地歪了歪头:“我只是感受到了剧烈的魔法波动,所以下来看看……你们一个两个,真是不让我省心。”
言语之间,她停在了亚伯面前。
蜡烛照亮了神父隐匿在阴影中的面庞,娇弱的姑娘抬头,而后震惊地瞪大眼。
她的关切与意外悉数落在亚伯眼底,刺得他无比疼痛。
所以他确实亏欠于她。
白狼欠下的是一条性命,根据二人之间展露出的细枝末节,亚伯可以轻易推断出马修·丹尼希一度杀死了她。
而亚伯·费舍尔亏欠夏天的,则是一次又一次,无法数清的血债,还有她在一切结束后毫无芥蒂赠予他的未来。
不知情的夏天踮起脚尖,她温暖柔软的掌心抚向亚伯的脸颊。
“你为什么落泪?”
夏天用自己的皮肤擦去吸血鬼脸颊上滚落的泪水,诧异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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