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泄漏出野兽鲜红的踪迹,少年忐忑微弱的声音就彷佛在抓拉门板的猫。
但莳萝亲眼见证对方的所作所为,就像穆夏不是什么无害的大狗,雅南也绝非游船上的小可怜。
艳如海妖的少年其实是血玫瑰诅咒的结晶,他依靠着吸食无辜者的血肉和莳萝的力量,在精灵之树下蜕变成完整的魔物。
以魔力为养分的玫瑰是如此之红,甜腻的芬芳近乎尸臭,花苞沾满艳丽的血色,张开着一张张竭力呼吸的唇。
它们一路从门口延伸,直至少女身上同样鲜红的斗篷,彷佛拉出一条血迹斑斑的脐带。赤红的玫瑰亲吻着女神的裙袍,像是有什么脆弱的小东西托拽着残破的身体,祈求母胎的温暖和养分。
擅长驯服魔物的月女巫难得感到一丝棘手。
在她面对的所有魔物中,最为强大的也是最为会演的两个不相上下,其中穆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但她熟悉狼,也熟悉那身人类皮囊,因为那都是穆夏的一部份。雅南却是戴着面具的演员,拿下面具,莳萝看到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容。
她可以与狡猾可爱的大尾巴狼周旋数回合,但面对雅南就像与冰冷的海蛇共处于同一水域,无论他多想亲近自己,她感觉到的只有寒冷和不适。
对付野狼要耐心伏击于森林之中,那对付海蛇的话…….
随着梦境主人离开,不速之客的侵入,玫瑰如肆虐的野火燃烧整座空间,层层迭迭的书卷飞卷如雪花,不一会就融化做鲜红的花雨落下。
一小片幸免于难的草纸彷佛逃窜的小鸟,突然被一只手捉了个正着。
摊开一瞧,那是一页色彩缤纷的拜佛勒庭圣典,青金石和孔雀石磨炼的颜料绘制出伟丽的神像,阐述着古老的故事:至高神种下一棵圣绿之树,定出森林的界线阻止魔物侵犯人类的领地。
纸角燃起点点猩红,像是有蛀虫细细啃啮,草纸变得越发柔软,在即将化作玫瑰的那一刻,少女神祇轻吹一口气。
野火屏息,草纸的纹路开始突出,青绿的涂料彷佛被吸收的养分,还原成一片素净,最后,一颗鲜绿的树苗破纸而出。
──必须把海蛇从水底一口气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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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了敲门板,毫不意外,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门开了,隙缝间涌动着丝绒一样的黑,突然那黑暗退去了深度,慢慢有了实体,那东西小心翼翼,像是探出海面第一次看到阳光,努力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明。
少年艰难地抬起头,漫天绿荫网住了他的视线,晦暗的星光躲藏在露水晶莹的缝隙间,耳边还能听见森林的小动物在窃窃私语。他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另一边──女神所在的领域。
信徒不禁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雅南好奇地打量四处,虽然是森林却似乎不太一样,明明是夜晚,空气中却充盈着阳光、松墨和干燥草卷的气息,地上还散落着一些明显属于人类贵族的东西,像是纸笔、看书用的水晶镜、镶有玛瑙宝石的裁信刀、女子用的珍珠镶边手镜等。
雅南拿起一个黄铜蜡戳爪,上面雕刻着两朵交缠的杜鹃花。
不远处传来动静,一只纤长的羽毛笔就横插在地上,没一会羽毛抖了抖,一只小鸟翩翩展翅,跳到了树梢上。
雅南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一幕,很快眼睛一亮。
少年赠予的玫瑰在这里开得更加茂盛。野红的玫瑰生得满身不驯的荆刺,反过来对原本的主人耀武扬威,它在脚下落地扎根、蔓延如瀑,彷佛一直以来就是这座广袤森林的一部分。原来血女巫耗费全力的魔法在神的领域里只是不起眼的小手段。
女神摆给信徒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往后或往前。
退后就是回到那扇门之后,回到十五年以来幽暗不见光的恶梦和诅咒,所以雅南抬起头,望向前方那条由荆棘和玫瑰铺成的鲜红小径;割人的茎刺被月光打磨出银勾的锐利,艳得滴血的玫瑰不是没有原因,
少年不禁微笑,就彷佛准备参加一场期待已久的舞会。
不过这朵花会不会开得太大了点?雅南看着比自己高了好几个头的玫瑰,往后退了一步,脚似乎踩到了什么,那条曾经捆束着玫瑰的银丝带在眼前蜿蜒如溪。
雅南终于发现不对,他正在变小!
摸了摸、看了看自己的手,黑色细毛如绒毯覆盖全身,他熟悉这种感觉,这是幻化成蝙蝠了?
雅南皱了皱眉,发现自己无法恢复人形。
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直接飞过去。这么想着,往空中一跳,啪地一声,雅南重重摔了下来。
前面是那面女子的梳妆镜,银镜和珍珠正慢慢融化成蒸露,但还是不妨碍雅南与一只趴在地上的小黑鼠瞪视。
镜中的小动物不敢置信地用爪子摸了摸后面的空气。
没翅膀的蝙蝠是什么?是一只在地上爬的丑八怪老鼠,连亲吻女神脚尖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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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月光森林,莳萝绕过熟悉的小径,红色的侵蚀退散,盎然的绿意沿着木桌和草卷的纹路重新生长,女神强大的意识撑起支离破碎的梦之国度,午后的书房迅速长回了一片蓊郁的森林。
但大概是太多人在线的缘故,加上雅南不知哪里学来的黑客技术乱搞,总之梦境空间现在乱七八糟,虽然女神自己的意识占据主导权,但凯瑟琳残存的梦境也没消失,反而像被裹在琥珀的标本碎片,在女神的力量下被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保存下来。
枝梢上轻快鸣叫的全是灰蓝色的杜鹃鸟,树干的纹路依稀能见到浅浅的字迹,叶尖滴下的露珠是芬芳的墨。如若莳萝还有几分沉浸记忆中的家乡,当她循着奇异的咩咩哞哞声过去,找到一大群彩墨斑斓的绵羊和小牛,她就瞬间清醒了。
不过也多亏凯瑟琳,莳萝才不至于在这半真半假的记忆中迷失,
她还找到了小时候的老橡木树桩。少女记得它中间凹了一个洞,一旦下雨天便成了落叶和碎花装饰的天然小池塘,泽蛙和一些水生小动物会在里头产卵。每到雨季,小女巫们只能端来陶盆,赶在太阳出现晒干水坑前,把小动物们全捞起来。
但眼前的树桩上没有半点坑洞,而是上面长着一个木座。是的,一座浑然天成的橡木王座。
椅背是雕成王冠样式的尖拱山楣,两边椅柱卷起碧嫩的藤蔓,椅座则生满柔软的灯草。莳萝打量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花草浮雕;玫瑰和杜鹃花枝蔓并茂、相辅相成,但最后却是杜鹃花盛开在玫瑰之上。
这哲林根的不臣之心连神明都看不下去。
少女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从王位下俯视一群咩咩叫和哞哞叫,颇有一种森林之王的感觉。
很好,放马过来吧,雅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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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的丛林中一只小小的黑影正在快速移动,他用丝绸的缎带裹好自己的身体,尽可能让自己得体一点,不时摘些鲜艳美丽的玫瑰花背在身上,这是要献给女神的礼物。
在女神强大的梦境哩,雅南不只是变成一只没有翅膀的蝙蝠,就连力量也被限缩在小小的身体内。哪怕动物型态的他敏捷依旧,但还是免不妨被荆刺划破几道血口,而荆棘花丛外还有一只只体格肥硕、叫声响亮的杜鹃鸟虎视眈眈。
对一只小老鼠来说,这是一条充满荆棘和野兽的危险试验,但抬起头,天边的弯月如皎洁的少女,为他照耀通往女神的道路。
久违的疼痛是如此鲜活,女神之所以会生气,不正是因为还没有放弃自己这个信徒。小老鼠喀擦喀擦又咬下一根挡路的细荆,顺势就接住一朵最为娇艳的玫瑰,就像抱住自己的心脏一样,这是要献给女神的礼物。
就是小鸟太吵了点。
细长的玫瑰锐利如匕首,咻地一声掷出。
啪地一声,羽毛四散,先前在树上活蹦乱跳的杜鹃已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茎刺穿过鸟儿的身躯,恍若是被杜鹃啼血染红般,鲜艳的花就盛开在胸口上。
小老鼠睁着圆亮的眼睛,彷佛真的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动物,但很快一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低下头啜饮几口鲜血,补充□□力,细黑的绒毛迅速染上斑斓血迹。
其实他可以吸食红色的玫瑰,但那都是要给女神的供品,他绝不能再犯下白金鱼和白玫瑰那种低劣的错误。
而且杜鹃是一种卑劣可恶的坏蛋,将自己的蛋生在其他鸟儿辛苦搭建的巢穴,等幼崽破壳后就会把鸟儿亲生的蛋扔出去,自己厚颜无耻地取代其位子,安心窝在巢里等待别人父母的喂食。
就是可惜他没办法像杀掉小鸟一样,杀掉那只丑陋邪恶的黑狼。
背着精心挑选的玫瑰花束,雅南飞快奔跑着。至少这次,她身边终于不再有丑恶的野兽,只会有一只任她拿捏在手上的小老鼠。
他越跑越快,彷佛已经看见孤身一人的女神,听见她的呼唤…….
“咩咩咩。”
“哞哞哞哞。”
“咩咩。”
雅南:???
莳萝正在王座上津津有味地阅读一只小羊背上的女巫学手札,也不知凯瑟琳从哪里看来的,但既然写在羊皮纸上肯定是极为珍贵的资料,
作者是一位隐居的圣学院术士,他易容接近海女巫,尽可能研究巫术背后的真相,最后他得出结论所谓的巫术只是香料和迷雾的把戏,只需要三枚金币就能识破海女巫的魔法。因为纯金对女巫的毒草有反应,一旦使用就会侵蚀不见。
莳萝一边读,一边心想那位海女巫大概也十分感谢这位送上门的冤大头,所以只是用熏香迷晕对方,洗劫一番财物,就放走了术士。
小羊抬起头咩咩几声,少女抬起手,从缠绕椅柱的藤蔓摘下几颗熟红的浆果喂给小羊。
莳萝还没看完整本书,想再找下一页,或者说下一只羊。所以她抬起头,在一团绵白中寻找;一只喜羊羊、两只喜羊羊、三只喜羊羊、四只老鼠……
少女眨眨眼,试图确认自己没看错
一只黑溜溜的小老鼠在羊蹄下疯快飞窜、险象环生。莳萝觑起眼,下意识伸出手,柔光一现,羊群中站立出一个人影
少年还是那样,纤细苍白、暗无声息,像是一株泡在水中病恹恹的植物,但此时这株水生植物显然水土不服,就快被团团羊毛灭顶。
可怜的雅南正木着一张脸被羊群你推我挤、艰难移动,同时不忘死死护着怀中的玫瑰,但还是被一只机灵的小羊脑袋逮到空隙,张口就扯下好几朵花津津有味咀嚼着。
雅南一看,再也忍无可忍,直接上去和小羊扑打在一起,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成人形。
莳萝本来坐稳身子,正要摆出女神端重威严的风范,想着要挫挫这个在外兴风作浪对内阳奉阴违的信徒,但看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不用了。
雅南好不容易挤出羊群,他满身狼狈,走得跌跌撞撞。少年那张冷漠如面具的脸竟意外有点惊恐,这只永生的吸血鬼似乎无法接受自己还没打败可恶的狼人,就先被一群蠢羊暴揍一顿的事实。
但一看到许久未见的女神,雅南立刻容光焕发。他慌忙整理好衣服,举起手上的花束,眼眸溢着浅浅的灰蓝,微笑明媚动人,彷佛阳光从灰雾朦胧的大海抬起灿烂的脸。
“母神,我来为妳献花…….”
放在莳萝眼前的是一片残枝败叶,半点鲜红都看不见。
雅南下一句哽在喉咙,好半会都发不出声。他回过头瞪着那群羊,思考着从羊胃掏出花的可能,血淋淋的玫瑰说不定更美了……
就在这时,少女柔和的声音抚平他残暴的思绪;“你若真心想为我献花,就去摘下那朵玫瑰吧。”
雅南欣喜若狂地转过头,朝着莳萝所指的方向,一朵玫瑰孤立盛开。
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不小心漏下的,伸手就要触碰玫瑰,手指却在碰触茎刺前停了下来。
野玫瑰凶猛地绽放,它是如此之红,雅南从未见过这般的色彩,并非艳得滴血的芬芳,而是像燃烧了整个夏季的火。嗜血如命的魔物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到那足以焚烧全身的热度,本能尖叫地让他远离。
但是他很快想到这样鲜红的花瓣点缀在少女漆黑的发瀑该有多么美丽,就像女巫诅咒纺锤刺永远吸引着迷途的公主,少年露出天真向往的微笑,不再挣扎,触碰茎刺,摘下那朵玫瑰。
【名称:野玫瑰花束
状态:未使用x5
介绍:生满荆棘的玫瑰被女神的鲜血染成红色,最适合教训不听话的信徒。
作用:一朵玫瑰花对造物施以一条世间法则的限制。】
就在雅南碰触玫瑰的瞬间,玫瑰顷刻凋零,漆黑的茎刺暴涨而起,瞬间如锁链般缠绕住少年的手脚脖颈,将女神创造的魔物死死穷困在荆棘编织的陷阱。
“你曾经滥用了我送你的白茶花,那如今就接受我给予的玫瑰吧,祝福和诅咒是一样的存在。”
女神从王座站起来,对着违逆自己的造物宣判:
“雅南.何赛林,从今以后我是你意志的源头,你永生永世只能行出我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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