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饼突然被另一只手拿走。
“莳萝女士?”
莳萝掰开冷梆梆的鹰嘴豆饼,将它们仔细捏成碎屑,没有摸到硬硬骨头;再放在鼻下一闻,虽然冷掉了,但可以闻到橄榄油和小茴香粉、黑胡椒等开胃的香料,其中没有丝毫肉味。
看着莳萝的动作,聪明的凯瑟琳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妳和蕾塔西都吃了饼?”
尤莱儿不解地问:“那饼有问题吗?”
莳萝没说话,她看着尤莱儿头上的鲜花,花瓣边缘还沾有露水,夜晚的凉意还未退去,算算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她微微一笑:“没问题,接下来请放心交给我吧。”
莳萝让费欧娜拿来唯一能用来取暖的破铁盆,她从药柜取一团捣得松软的药绒放入盆中熏烧,薄雾冉冉,温煦清雅的气息弥漫开来,凉飕飕的石室很快就暖和起来,女孩们本来紧张的心情也慢慢就松弛下来。
奥莉维亚瞇起漂亮的眼睛,像猫一样伸了个优雅的懒腰,偷偷凑了过来细嗅几下:“女士烧的是什么啊?比我以前房间用的熏香更好闻,还没有可怕的黑烟。”
莳萝稀松平常说:“白鼠尾草和艾草叶等一些杂草罢了,可以净化空气中不好的东西。”
身体暖和,肚子就呱呱叫了,大家都没吃早餐,凯瑟琳她们把莳萝带来面包和葡萄酒分下去。莳萝另外准备了两杯牛奶,加了些药草的粉末,放在盆上稍微加热后,便递给蕾塔西和尤莱儿。两人早在芬芳的气息中放松下来,没有丝毫犹豫,津津有味地将整杯药草牛奶灌下肚。
奥莉维亚对莳萝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好奇地问:“这样就好了吗?这里面加了什么药草?”
“没什么,也就些粪便而已。”
噗!费欧娜喷出一半的葡萄酒,蕾塔西和尤莱儿愣了三秒后才反应过来,迅速低头呕吐。
莳萝补上迟来的解释:“蚕的便便…….”
两个女孩已经听不到了,俯下身干呕不止,费欧娜急道:“就算是药材,吃虫大便什么也太…….”
凯瑟琳打断她的话:“费欧娜妳看!”
蕾塔西和尤莱儿开始吐出了东西,除了不久前喝下的乳白牛奶,黑糊糊的稠糜混杂在其中,室内瞬间门翻涌一股肉类的腥臭味。猎狼犬不安地吠叫,月精灵最先受不了躲进莳萝的肩窝,其他女孩也几乎要克制不住呕吐,幸好莳萝先前点燃了药草,很快驱散了那股腥臭。
只见那两人却不见好转,反而越吐越激烈,费欧娜和奥莉维亚一人扶住一个,才没有让她们直接倒在呕吐物中。
“呕…….”蕾塔西像被什么咽住了,好半会哽不上气,直到费欧娜用力往她背后一拍,一块白色的硬物从女孩嘴巴吐了出来。
“这是……”凯瑟琳隔着布帕捡起那硬物,凹凸不平的形状,奇异莹白的表面,她抬头对上莳萝的视线。
“是骨头。”
蕾塔西和尤莱儿陆续又吐出了细碎的骨头,直到吐出绿色的胆汁,才终于把胃底的东西全都吐干净。两个人浑身虚脱,瘫软在地,面色依然苍白,却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迷茫。
费欧娜急着抓乱头发:“妳们偷肉吃了啊?饿到把骨头都吃下去了?”
两个女孩有气无力地答不上话。
凯瑟琳代她们回答:“昨晚我们只有一起吃过午餐,她们吐的是半夜吃的……”
她止住嘴,女孩们如临大敌地看向地上被捏得细碎的鹰嘴豆饼,她们之前才眼睁睁看着莳萝将饼一块块捏碎,里面可没有摸出半块骨头。
何况到底是心要有多大才能把骨头连嚼都不嚼就吞下去?
事已至此,莳萝也不瞒她们了:“昨晚圣女院的宴会上出事了,客人在菜肴吃出骨头,尤莱儿应该是误拿了剩菜。”
“不可能!圣女院不可能出现肉……”凯瑟琳立刻噤声,意识到自己在谈论圣女院心照不宣的禁忌。
她紧张地暗示道:“特莎大人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从以前到现在,圣女院只食用干净的杂粮和瓜果。”
莳萝也正好告诉女孩们一个不好的消息:“所以她将一切归给巫术,特莎把所有错都推到妳们头上,她打算封锁危塔直到审判日。”
众人脸色一沉,奥莉维亚更是气急败坏:“特莎大人怕是忘了这里可是至高神眷顾之地,哪能容下邪恶的巫术?说来圣城最近为了迎接各方的王亲国戚半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也许只是厨房忙中出错弄错了菜。她自己御下有误,现在就是想栽赃我们头上。”
凯瑟琳却摇摇头:“圣女院拥有自己的厨房,绝不可能有上错菜的问题。厨房从一开始就绝不会出现有不能上菜的材料。”
奥莉维亚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厨房不只有菜,还有老鼠呢。”
此话一出,大家都觉得既恶心又有道理。圣女院没有肉,但厨房少不了这种偷吃东西的小偷,老鼠肉也是一种肉啊。
只有尤莱儿和蕾塔西又干呕了好几声,哪怕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了。
“不是老鼠。”
费欧娜罕见冷静反驳。在所有人都议论纷纷时,只有她正在仔细观察着那几根碎骨:“太小太碎了,不像鸟禽的骨头,更不属于有蹄动物。我以前常和父亲去打猎,也亲自处理过猎物,山鼠我也吃过,我从没看过这种骨头……”
她拿起其中一根骨头检视:“太干净了,没有筋血,就好像……”
同样是森林好手的月女巫,莳萝突然听懂了费欧娜的意思。
她盯着费欧娜手上那根骨头,莹白剔透,就彷佛是新生的骨头。谁能想到这是从一摊被胃液融化过的肉靡拿出来的玩意。
但如果厨房一开始就没有肉,如果东西直到上餐桌前都不是肉,那么便是在宾客吃下肚的那一刻,异变突生──
素饼自己长出了骨头,变成了肉。
莳萝睁大眼。
食物还是食物,是将食物吃下肚的人出现问题。
“蕾塔西和尤莱儿,妳们在半夜吃下豆饼后做了恶梦吧?”
两个女孩摀着嘴巴,颤颤地点头。
“妳们说梦境很吵杂,就彷佛有人在耳边碎语……”
凯瑟琳猛地抬头,她最先意识到了莳萝真正的意思。
果然她就听到莳萝下一句:“妳们今早有听到钟声吗?”
这时候所有女孩都听出来了不对。
尤莱儿苍白着脸点头:“有啊,就是早钟把我从噩梦叫醒了,一醒来就浑身不舒服。”
咦?莳萝疑惑地顿了下,一旁凯瑟琳反应更快,追问:“那妳们记得响了几声吗?”
“响了挺久的,但是我不记得了……半梦半醒就听到钟声一直响,直到我们起来就刚刚好停了。”
尤莱儿依然无法接受:“那些规定不就只是吓唬罪人不要逃跑吗?”
凯瑟琳摇摇头:“不一样。莳萝女士说过,以飞鸟钟铸造的时间门为界,十二条戒律是由前后两个不同人写下,
费欧娜脑袋转不过来:“所以有什么差别吗?
“前七条是效忠圣女院的誓言,就如所有大院的神律一样光明正大刻在石板上,所有人都能阅读,所有人都能学习服从、忏悔、祷告、忠贞、劳作、整洁以及奉献。”
凯瑟琳看着莳萝说:
“但后五条不一样,它只能被我们知晓却不能真正存在,那些禁忌并非来自神律,更像来自某个人的奇怪警告。每一条戒律都在警告我们什么不能做,警告我们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我一直在想是什么……”
现在似乎知道了。
女孩们看着地上黑糊糊的肉靡,就彷佛在看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禁食肉类、夜晚不单独外出、四下无人时的呢喃、然后是每天都会准时敲响的十二次钟声,任谁都无法接受那些早就融入日常的习惯和警语,突然就露出了狰狞獠牙,显出面目全非的真貌。
尤莱儿颤抖着手:“所以那不是梦,是魔鬼的低喃?”
蕾塔西想得更实际:“那我们触犯了几条?”
不对……莳萝总觉得其中有一个亟欲补上的缺漏。
凯瑟琳说得对也不对,她认为尤莱儿她们先触犯了第十条的禁肉,于是才听到了第十一条所警告的恶魔呢喃;到了隔天一早,她们又进一步听到了超过十二次的钟声,一切似乎都是触犯禁忌的后果。
但其实早在开始就出现了异常──为什么好端端的豆饼被人类吃下肚会变成肉?
心头的不安感越发凝重,莳萝脑中闪过千头万绪。
圣城从一开始就不正常,尤其是圣女院的人就像温水烹煮的青蛙,突然出现的异常与其说是预防的警告,更像是熟死之前的挣扎和弹跳。
莳萝看着那一地糜烂的肉汁,和异化往往是大灾难前的预兆,银狼群袭击绿翡城前就出现食物腐烂的征兆,船只行走在海怪出没的海域顷刻就会生出腐朽的青苔,圣女院突然出现的异变会和末日有关吗?
毕竟现在可以说是什么牛蛇鬼怪都在圣城这里,但会是穆夏?还是雅南?或者还有…….红狼?
莳萝记着梦中的玫瑰,血女巫警告她谁都不能信任,必须在大钟的魔法消失前去找海女巫。
圣学院的飞鸟钟与圣女院一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第九条隐藏的禁忌就是不要忘记钟楼每天都会响,早中晚各十二次。
莳萝记得那清澈悠远的钟声,无远弗届宛如层层迭进的海浪,蔚蓝港口的船只都因它掀起的涟漪摆荡,雄厚的力量就像是千百年守护在此的巨人轻声跺足,沉默地提醒人们它的存在,同时也尽责地唤醒梦魇之中的女孩。
其他禁忌是不允许女孩们做什么,以防不好的事发生,那第九条就不一样了。它说的是不要忘记倾听钟声,换而言之,请一定要记住钟声。
如若真是海女巫的手笔,那大钟的存在和五条禁忌应该都是为了保护圣女院的女人。前几条禁忌是为了防止她们沾染上不好的东西,而当有像蕾塔西和尤莱儿这样的情状出现,第九条的钟声就会叫醒她们,提醒她们自身的异常。
血女巫让她去找海女巫,制定禁忌的人极可能就是一位知晓圣城秘密的海女巫!
但莳萝心中的一丝激动很快又拢上重重的阴霾。
她想到如果大钟的魔法消失,钟声不再响彻圣城,是否就是自己所遇见末日到来的那一刻?
当海女巫的力量不在,这些被困圣城的女孩又该怎么办?
哗啦!清水洗冲过脏污。
奥莉维亚受不了,直接端来水盆把地上的呕吐物冲进水沟:“管他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吐干净就好了,听好了,妳们一条禁忌都没犯!”
本来在啜泣的蕾塔西和尤莱儿被她吓了一跳,连哭都忘了。
费欧娜难得赞同道:“好好谢谢莳萝女士吧,妳们只差没有把胃翻出来。”
两双泪眼汪汪的视线扫过来,莳萝心虚地转过头,虫便牛奶是最下策,她只有这个法子。
凯瑟琳总是能适时出来打圆场,她为大家都倒了杯暖身的葡萄酒:“幸好有女士在。蕾塔西和尤莱儿,妳们现在好一点了吧?”
两个女孩点点头,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盯着莳萝带来的面包篮。不但好了,还有点饿了。
“试试看吧。”莳萝很干脆地把面包分成两块。
如若血女巫没说谎,钟声响起那一刻,魔法便生效了…….她看着二人小心把面包塞入口中。
“恩!是真的面包!”蕾塔西这次把食物咀嚼细碎,感动得快掉下泪。
熏火盆的香气淡了不少,驱邪的药草也差不多可以退场了,莳萝往里头加了些安抚人心的百里香和墨角兰卷成的香草束,不一会空气中半点腥臭味都没有了,只有甜松和柑橘的香气如阳光般充盈着稻草和石壁缝隙。
女孩们围着熏火盆,躺在松软的稻草铺上,芜菁也终于得了一个好位置,等着双胞胎献上甜美奶黄的蒲公英花。哪怕危塔永远照不到阳光,温润干燥的香气就已经让人恍如置身森林,石壁和铁锁似乎从不存在,饱受惊吓的女孩们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费欧娜莫名发出一声释然:“算了吧,整个圣城都彷佛在诅咒我们一样,我们就是至高神恨得牙痒痒的小魔女,干脆在这被关到死也不错,”
“不行。”
先前躁动的猎狼犬已经变得平静,它如同被驯服的巨兽般趴伏着高大的身子,巨大的脑袋乖乖卧在少女腿上,舒服地享受抚摸。
“妳们一定要出去,也一定可以离开圣城。”
少女黑发白肤,眼瞳明亮,永远都干净得像一碗清水,冲散所有不安和恐惧感。
凯瑟琳坐直身子:“女士说得对,我们一定能离开。”
她转向莳萝:“我已经有办法阻止费欧娜的审判,现在就只差最后一件事。”
得到莳萝的点头,凯瑟琳交给她一颗碧绿如宝石的蜡球:“请女士帮我最后一个忙,把这个交给一位名叫杜肯的青铜骑士,他是杰洛夫叔公信任的人。”
她毫不犹豫补上一句:“只要有人发现不对,就请女士直接将蜡球烧毁吧。”
莳萝小心接下蜡球:“我绝不会让它融化。”
“只交给一个骑士哪里够。”奥莉维亚见状也不甘示弱,她从自己秀长的发下拿出一枚闪亮的宝石发饰,四片金叶展开出令人眼熟的形状。
“沃顿家族在所有港口都有人手,终年晴日的蔚蓝港口正好适合杂草生长,反正被困在这里的我暂时用不到这枚徽章了,女士妳只要在港口亮出它,就可以得到所有需要的帮助。”
蕾塔西感觉自己也应该跟上大部队:“我会用最快速度修理好匣中小鸟,哪怕不吃不睡!”
剩下尤莱儿和费欧娜妳看我我看妳,总觉得自己也得说些什么,却被双胞胎抢先一步:“我们要日夜向希望女神祈祷,祈祷女神庇护我们打败坏人!”
尤莱儿绞尽脑汁,最后艰难地闭上眼睛说:”我可以给妳们试毒,以后每一餐我先吃一口,确认没有问题!”
”………”
费欧娜代替所有人把她推入稻草堆,眼不见为净,自己转身对莳萝说:”女士妳放心吧。在审判日来到前,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其他人。无论审判结果如何,我都要谢谢妳。”
总是独自舔着伤口的女骑士终于第一次放松下来,盔甲下的人一直都是一个楚楚可爱的少女,曾经也是被父母呵护在手心的宝贝。
费欧娜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柔微笑:”谢谢妳给我们带来希望。”
莳萝快抵挡不了她们热切的视线,只能赶忙转了话题:”好了,妳们已经塞给我够多东西了,作为代价…….”
七颗晶白小巧的鹅卵石吊坠交付每一个女孩的手上,尾端则系有东岸的流苏与鹅羽缀饰,带着属于黑发少女的异国特色。
”替我保管这个护身符,直到我亲自前来拿取为止。”
除了不要忘记钟声,禁忌最后说,不要恐惧,神会来拯救我们。
那位无名的海女巫所预见的景象……莳萝想要亲眼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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