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小姐急着逃跑,忘了带上飞天扫把吗?”
他朝着那扇镶有钴蓝天空的玻璃窗伸手,像是要捉住上头传播福音的白鸽。
穆夏凭空拉出了那段绸白的衣裙,像变魔术一样,然后是漆黑如夜的长发、快眨成星星的眼眸——少女失去了月光的庇护,曝露在阳光下的身子骤然跌入窗口,彷佛是被硬生生从绮丽的玻璃窗画拽出来的人。
漆黑的披风展开狰狞的狼首,骑士单手环抱住少女,一手扶着窗框,轻松跃下窗台。
他早就知道她在了。
狼从不用看,鼻子就是他的眼睛。当穆夏带着一身血腥走进石堡那一刻,就感觉以往沉闷的空气有所不同,彷佛刚下了一场森林的雨。枯燥的石壁生出盎然生机的青苔,鲜果和露水的气息延伸出馥郁柔润的痕迹,宛如有无形的精灵轻巧路过人间。
莳萝还是低估了狼人的嗅觉,她以为银袍把自己藏得很好。但在穆夏看来灰暗的古堡突然生出了一株披着月光的桂花树,婆娑的叶子泌着清冽的露珠,扑簌簌的白花迎风招摇着芳踪。
他闭着眼睛都能嗅到她的气味,踩着她走的路,听到她轻声的呼吸。
穆夏落了地,莳萝却没有,试着推了推身旁的人,恩,推不动。
骑士饰挂着披风的阴影像一张漆黑的网,莳萝被稳稳圈在他怀里,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却不觉得害怕。她几乎可以说躺在少年身上,隔着羊毛衫感受着狼人略高的体温。
羊毛和狼毛还是不太一样,软得像烫熟的棉絮,每个缝隙都充盈着干燥温实的少年气息,看来还不忘好好挑了件衣服…….心眼成筛的狼披着如此欺骗性的皮囊,莳萝为自己还能保持清醒反过来将对方一军感到骄傲。
穆夏演得真的很好,但就是演得太好了,和雅南简直可以做戏精兄弟组合出道。莳萝太熟悉要怎么对付这种呼吸都在表演的人形魔物,也想试试大地精灵用白鹭羽毛编织的衣袍到底飞不飞得起来。
所以她抬起头,理直气壮瞪着他:“你是女巫吗?怎么就确定女巫需要扫把才能飞呢?”
穆夏被她气笑了。
“还以为是女巫,原来是莳萝女士,一个圣修女竟敢擅自闯入银骑士的圆盾堡,还有这般飞天遁地的本事…….看来得花时间好好查查了。”
少年笑着说,唇下闪过锐利的犬齿,那是一个威吓性的微笑。
莳萝对他的威胁一点也不害怕:“那你查吧,我可是看你掉了这个东西,特地送还给你的。”
那把生着翅膀的钥匙被原封不动塞回少年手上。
穆夏看都不看,直直盯着莳萝:“这不是女士一直在找的东西?”
他的头发还是湿着,金色的睫毛挺翘着柔软湿润的弧度,上面沾着些许晶亮,穆夏略有不适地眨了眨眼,像极了一只不喜欢水的金毛犬,但莳萝可不敢大意。
是啊,就这样顺顺利利地拿着重要道具钥匙,带着潜伏在暗处的狼群去找密盒,在他们耳目下拿出预言……先前的小狼如意算盘打得响,然后就被月女巫一个非常规操作吓个半死。
“这钥匙肯定是女士妳的,看,上面还生着和白鹅一样的翅膀,只要一不注意就会自己飞走。”
少年说着俏皮话,却笑得咬牙切齿,显然还在记恨方才莳萝学着大白鹅飞身一跃,所有算计和那盆水一样全盘落空,他夺窗而出,活像一只被抛弃的狗,可怜巴巴地拉住少女的衣袖。
“有翅膀当然会飞啊,所以你拉住我干嘛?”莳萝现在就是小人得志,应该说女巫得志。
因为怕妳受伤,哪怕一丝可能都不行。穆夏恼恨自己被挟制了,他明明都想好了;蛊惑她、欺骗她、战胜她。
人类才是最狡猾的动物,女人是佼佼者,少女更是如此。她是深受月神庇护的猎人,天生就是狼人的克星。
“果然不能和女巫玩花样啊……”
穆夏的眼睛很亮,莳萝知道那不是阳光的缘故,只要到暗一点地方,就能看到狼的眼睛在莹莹发亮,翠绿的眼眸生着慑人心魄的金斑,蕴含的魔力璀璨如阳光的结晶。
莳萝的脚尖还悬着。不知道是不是怕少女真的白鹅变身啪啪飞走,穆夏就是不肯放手,她被圈在对方怀里,感觉自己像只被拎起来的小鸡,和大野狼大眼瞪小眼。
彼此都不容许对方逃走,月神的猎手想驯服恶狼,狼也在嗅闻猎人的虚弱,找出可以扑咬的地方。
他动了动鼻尖:“妳来之前在用药?艾叶、百里香、鼠尾草……嗯,听说危塔那几个罪女病了……然后妳还到了骏马广场,遇到沃顿家族的人?”
少女的眼睛不由得瞪大,
穆夏抹掉鼻尖上残留着水露,他笑得温柔可爱,彷佛恶作剧成功般:“我不是和妳说过吗?沃顿家族的人多得像跳蚤,他们喜欢用菘蓝和藏红花做绿色染料,一丝味道我也闻得出来。莳萝,别小看我,大不了妳去过的地方都派人搜一遍,我总是可以找出一点东西的。”
松软的羊毛衫和温烫的气息像在温水煮青蛙,这是专属于少年的侵略性,无声无息地侵占所有,莳萝的身体不由得紧绷。
她突然意识到此时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她可以感觉到少年蓬勃的肌肉和劲瘦的腰线,起伏间无不透着危险,宛如一把裹在丝绸的匕首。
他身体每一寸锋利和完美都在提醒莳萝,哪怕拥有半神的力量,她依然是凡胎肉身的人类,而穆夏是一个专为捕食而生的狼人,野兽的身躯被精炼到极致,每一个感官都在捕捉猎物的弱点,是天生的人类杀手。
相倚的身形没有距离,空气变得柔软,阳光变得灼热,穆夏很快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地收紧怀抱:“还去了犬舍?那些又脏又臭的狗…….”
少女半张脸都快被埋入羊毛衫,但还是咕囔抗议:“不准你那么说布莱克。”犬科一家人怎么可以互相歧视呢!
肩膀突然压下重量,莳萝一时找不到声音,只能听着灼热的呼吸吹乱她的发丝,他与她耳鬓厮磨。
少年声音近得像一个吻,但说出来的话却像唇下的獠牙一样暗藏锋利:“那我直接问吧,秘盒在哪里?妳来圆盾堡做什么?”
他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嗅出她的恐惧,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怦咚、怦咚、怦咚——
心窝彷佛孵出了一窝小鸡。
无法思考那就不要思考,莳萝粗暴地决定将其视作攻击的讯号。
她用力掰过那颗压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凭着满身正气,义愤填膺地糊他一脸:“我来拯救无辜少女免于不公正审判!我要揭开至高神的虚伪!我要推翻圣城的统治…….呜!”
莳萝没能喊完自己反清复明的凌云壮志,穆夏赶忙摀住她的嘴巴,深怕任何一个大逆不道的字眼溜出房间。
“妳!”银骑士气急败坏。
先前说她是狡猾的人类,但人类的勾心斗角到了这个月女巫身上完全无用,机灵的时候跑得比小兔快,一凶狠起来简直是那只大白鹅附身,黑狼恼恨自己好像永远都捉不住她。
莳萝的回应是一口咬住他手掌,报当初咬手指之仇。
穆夏嘶了一声,背脊猛地竖立,怀抱收紧,似乎是真的被咬痛了。
莳萝快不能呼吸时,只听到少年微弱的声音哀求:“莳萝,放开好不好…….”
他直吸着气,声音沙哑:“我好疼。”
哪怕知道自己的牙齿连板栗都要咬很久,莳萝还是下意识松开了嘴。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穆夏飞快朝门口看了一眼,立刻拉起那件薄如月光的斗篷盖在少女身上。
门外响起加利文的声音:“大人,容我打扰,枪技要开始了,你上场时间快到了。”
穆夏看着满地散落的盔甲,对着空气轻声呢喃:“我一人穿不起来,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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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里面的人允许,加利文带着几个盛装圣道师走入骑士长的休息室。
骑士全副武装、白银无暇,彷佛一尊完美的雕塑。穆夏一人倚着窗棂,正专心地穿戴着右手护甲,连头都没抬。
加利文突然觉得不对:“大人,你的手还好嗎?”
骑士轻含着拇指指腹,像是在吸允某个细小的伤口,听到对方的问话,含糊地敷衍一声。
加利文几乎立刻皱起鼻尖,房内的空气干燥得像柴火,阳光的厚度彷佛熏染的皮革,这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气味,他敏锐地环顾一圈室内。
房内装饰有宝石色的玻璃花窗,钴蓝的天穹溢满夺人眼目的虹彩,众人脚下亦是光影交织的色毯,加利文只能庆幸人类的肉眼被绮丽的光彩迷惑,所以没人注意到穆夏低垂闪避的视线。
少年的眼瞳在阳光偏射下宛如融化的翡翠,近乎接近一种猫眼石般的金绿色。
加利文知道对方许久没有闻到新鲜的血味,又嫌弃刑求的血腥,先一步离开清理,但怎么好像越洗越……躁动了?
穆夏平复着呼吸,转过身子:“现在有太多正事要做了,随便一个套银盔甲的骑士都可以替我上场。”
言下之意是想退出比武大赛,前来祝福的圣道师一听就急了,赶忙劝说:“至高神保佑,圣律院与大人同心协力,我们已经用神赞实施净化,只要魔鬼的歌谣不被传唱,预言的灾难自然不会流泄出去。”
穆夏毫不掩饰不悦:“歌谣已经传来了,红狼肯定就在附近酝酿着灾难,我应该立刻命令所有骑士出击,而不是上场表演取悦观众。”
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冲动但好操控,圣道师没有责怪,反而更加慈爱地劝说:“在真神脚下没有魔物可以做乱,猩红诗人也只敢躲在暗处蛊惑那些愚蠢的诗人。穆夏大人只要在比武大赛荣耀至高神,黄金大圣堂定将为你开启,到时圣城上下团结一致,安抚民心,才能对抗未知的邪恶。”
穆夏软下脸色,如一个学生般虚心受教,加利文跟着附和:“大人们说得不错,除了那个叫何赛的还待观察,所有听过歌谣的诗人都会保持绝对的静默。”
他说得轻飘飘,只有知情之人才能闻出其中的血腥气息,今早过后的港口广场已经不会再有诗人的歌声了。
始作俑者轻含着指腹,早就已经没有讨人厌的血味。
他面色真挚:“如今知道猩红诗人预言的只有最虔诚的信徒,而我只对我的神忠诚。”
那边的圣道师欣慰地点点头,近一步提点:“不过也要仔细圣学院,他们有些狂妄之徒相信女巫可以解读猩红诗人的预言,就怕到时又像当年一样重蹈覆辙寻求异教的帮助。谁不知道女巫每句话都拥有魔力,她们最擅长用灾难的预言动摇人民的信仰。”
少年骑士面容立刻严肃起来:“狼人最会诱惑人类,定会有女巫不惜一切交换预言吧。”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加利文感觉一直振振有词的穆夏根本是在分神,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像在对空气说话,每一句都话中有话。
圣道师浑然不觉,甚至颇为赞同:“穆夏大人顾虑周到,如若女巫和狼人勾结,一同散播灾难的预言那就不好了。海女巫曾经在蔚蓝港口作乱,大人,我们必须严防港口!”
穆夏脸庞坚毅,轻声低语:“此事非同小可,想想魔狼的力量和女巫的魔法,如若女巫真的接纳了狼人,狼人真成了女巫的走狗,到时怕是无人能敌,就连圣城也……”
哐当一声——
众人的思虑被打断,少年迅速捡起腕甲,谦虚地致歉。
圣道师担忧他手上的伤势,加利文立刻挡住对方的视线,假装上前查看。
穆夏身上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伤。加利文倒是注意到对方盔甲间隙的绳结,很是特殊,精致的结饰打出两片双翼,像极了一只振翅而飞的蝴蝶。
最后一片腕甲装上,光辉璀璨的银骑士沐浴在水晶玻璃窗的虹光下,右肩盛开着白鸢尾,左肩镶有宝石圣槌,圣道师们紛紛送上祝福,骑士将扛起神明的信物,把胜利献给信物的主人。
藏在斗篷下的少女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做错了。
他的野心远胜过她的想象。
她听到穆夏慎重发誓:“我以神和霍尔卓格之名发誓,绝不会让敌人得逞,最后的胜利只能属于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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