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洛夫大人是在前往至高审判的路上过世。
老人一听闻危塔的罪女全被带走时,便不顾周围人劝阻,硬是赶去宣誓大厅。中途身子撑不住,其他人想将他抬回去,却在半路上遇到混乱的人流,好不容易回到圣学院,拉开帘子,老人已经在轿子上断气。
尽管术士一向不受待见,但圣学院依然是圣城三大支柱之一。如今各种无法解释的瘟疫和灾难席卷大地、女巫信仰重新复苏,圣城比往日还要仰赖术士的研究。只要圣道师想让信仰的光芒重新垄罩大地,就不能离开这些教会影子。
杰洛夫大人作为一位成就斐然的大贤者,他的逝去对圣城来说是不小的打击,偏偏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悲伤、恐惧和迷茫随着纷飞的大雪垄罩整座圣城。
当莳萝主动要披上黑纱代表圣女院前去哀悼时,其他圣修女毫无反对,甚至颇为感谢。
在那场惊天动地的至高审判后,伊莎贝拉就和特莎一样称病不起,那些随她一同出席审判的圣修女也各个吓得六神无主。眼下圣律院忙得焦头烂额,圣学院正陷入巨大的悲痛,而圣女院自然也好不哪里去,主事的人全都病倒了,剩下的修女干脆一同决议锁上圣女院的黑铁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入,所有人都在圣女像前祈祷。
走出建筑时,莳萝注意到悬挂在屋角的滴水兽,它们雕成圣徒模样,下巴已经长出霜白的胡须。莳萝倒没感觉到什么冷,这场雪是继在大雨之后,据月桂说这是神力残留的结晶,自然不会伤到女神。
雪花轻落在肌肤上柔软如绒毛,少女抱起大白鹅就已经觉得足够温暖,同样洁白无瑕的月精灵也开心地在雪中飞舞,冰晶与它闪闪的鳞粉相映成辉,简直就是一个雪精灵。
雪亲近女神,但人类可不一样了。
雪一直在下,飞纷的雪如凝固的白雾,白石搭建的圣城完全被湮没在雪下,放眼随即都是茫茫的白,直到靠近才能看到吞云吐雾般的人们。每个人已经换上厚厚的貂毛、皮手套和长靴,他们低着头拼命赶路,哪怕不小心擦撞也不愿多做交谈,特别是在看到那些比雪还要冰冷的银骑士。
失败的至高审判没能重燃信仰的圣火,一位院长的殒落更是雪上加霜,初冬第一场雪就替圣城蒙上冰冷彻骨的阴影。黄金大圣堂依然不管世事在追求所谓的神音,圣城现在更加仰赖银骑士的力量维持秩序。
莳萝低下头让黑色的头纱遮盖面容。有两个骑士迎面走来,银甲银盔在昏暗的天色下擦出匕首般的锐光,铿锵的脚步声恍若踩在濒临破裂的薄冰,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属于人类的温度。
她不禁加快脚步,很快就听不到身后的声音,却说不清是自己摆脱了脚步声,还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假想——银骑士正站在原地从背后冷冷打量着她。
幸好圣学院门外依然是青铜骑士驻守,他们全部换上黑袍以示哀伤,莳萝进去时大殿悄然无声,彷佛回到了圣学院的图书馆。
大殿异常空阔,所有东西都被清走,只留下一尊大理石棺,莳萝看到了石棺前跪坐着的人,不由得加快步伐。
那人身穿修道女的黑色羊毛斗篷,衬得面容格外惨白。凯瑟琳哲林根一双雌鹿般的眼眸盈满哀伤,直到看到莳萝才微微发光。
“莳萝女士……”一开口,少女再也压抑不住,热泪流淌:”这都是我的错。”
杰洛夫是哲林根家族的人,凯瑟琳作为他的侄孙女,被圣堂赐予恩典得以过来为大贤者哀悼。
老人正静静躺在石棺内,他头戴青金石和水晶构筑的冠冕,术士的白袍子金线斑斓,绣满他生前累累的成就和功绩。他身上不再是腐臭的药味,而是雪松油和蜂蜡等防腐香料,莳萝端详着这位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只觉得他死去时的面容意外安详。
“这不是你的错。”莳萝想起那日的混乱,其实自己也要付一半的责任。
凯瑟琳摇摇头,她还想在说什么,突然表情一变,住了口。
“这都不是你们的错。”男人晃悠悠走来。
莳萝立刻为凯瑟琳介绍:“这位是杜肯爵士。”
无怪乎凯瑟琳认不出来,她只听过星冠贤者的名讳,知道他是叔公信任的人,但从没有真正见过本人。今日的杜肯也没有戴着那顶光芒四射的头盔,他依然穿着黑色的袍子,但莳萝注意到那是一件崭新的丝绸黑袍,想来还是为哀悼亡师做了打扮。
杜肯本就枯瘦的表情看不出太多哀伤,一双蓝得怪异的大眼直盯着凯瑟琳。少女很快找回仪态,没多说什么,而是行了一个大礼,感谢他在至高审判时出手相助。
“妳有拉玛夫人的智慧和美丽。”杜肯点点头:“妳与杰洛夫大人才是日后得以支撑哲林根家族的双翼,可惜妳的父亲太过胆小愚笨,竟把妳送来这里。”
夸了她母亲也骂了她父亲,凯瑟琳第一次见识到说话如此直白的人,只能勉强找回笑容,暗自向莳萝投以求助的目光。
莳萝微微一笑:“杜肯爵士哪怕离开至高审判也让人难以招架阿。”
杜肯看了她一眼,蓝色的瞳孔有着秃鹰般的锐利:“听闻圣女院来了一位训养猎狼犬的东岸人,想来就是女士了。”
莳萝惊讶地睁大眼。她听出对方的弦外之意,不由得再次佩服这位贤者的敏锐。杜肯已经打探到那日有外人出现在圆盾堡外的犬舍,他也大概猜到了那颗传话的蜡球是谁偷渡进来。
果然杜肯也不废话,径直道:“根据杰洛夫大人的遗训,妳们必须近日离开圣城。”
“我们当然想离开,但是……..”
“三院院首之一过世,圣城会暂停所有审判,专心举行圣丧礼。”
杜肯爵士振振有词,显然在来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
“哲林根公爵是个比沃顿更汲汲营营的商人,只不过沃顿是用船只和金币,哲林根是用信鸽和羽毛笔。他不会放弃拉拢伊格克劳的新任女爵,特别是在女王对哲林根日渐失去信任和耐心的情况下,荆林的蜂鹰骑士一向是女王的边防重臣。”
他忍不住微笑:“凯瑟琳,妳帮了伊格克劳女爵那么多忙,也是时候让她报恩了。我看出那位女爵不是会乖乖坐下读书的人,她在审判场上可是把那本律法的漏洞钻成蜂窝了,若没有一位熟读神律之人在为她谋划,她绝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杜肯爵士,自宣誓大厅的事后,圣城现在到处是银骑士。”
莳萝知道凯瑟琳在想的事,她也同样好奇:“这和你焦急要我们离开有关吗?”
杜肯不是会打谜语的人,他很干脆坦白,毫不掩饰忧心:“先不提那尊被人民扒光的神像,蔚蓝港口几乎从不下雨,往年的雪也止于山谷,从不会覆盖整座城。这片荣光之地现在黯淡无光,也许更糟,今早我接到通知,山下地震鸣鸣,溪谷有好几处在喷发出诡异的毒雾,恩赐河的水竟流出了铜红色的杂质。”
“地震?毒雾?”莳萝记得她进入圣城前的风景,溪谷的七彩石壁雕以圣像,恩赐河在太阳下黄金璀璨,那时候穆夏和自己说…….
少女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可能。
“灾厄正在酝酿,预兆接踵而至,诗人的疯言疯语也许有些道理…….”杜肯喃喃说。
他挺直背,严肃地看着二人:“你们必须立刻离开,圣城现在人心惶惶,上面的人可不会坐以待毙,今年的寒冬没有魔女做柴料,银骑士过不久可能就会执行肃清,就怕和十几年前的萨夏一样,现在这位银骑士长就是萨夏公爵,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肯爵士……”凯瑟琳示意他小声,现在圣城权力和威望最大的就是那位银骑士长,年纪轻轻,功绩斐然,人们几乎将他当成至高神代言人。
杜肯却浑然不在意,他突然从袍子掏出一个东西,就要交给凯瑟琳。
凯瑟琳一看就要拒绝,莳萝知道她为什么不肯收,因为那是一个盒子,术士的秘盒
“这是杰洛夫大人留给妳的。他说如若妳不肯收就烧了融了,也比放在宝库积灰尘好。”
凯瑟琳哑口无言,莳萝现在忍不住怀疑那位老贤者是不是早已经计划好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
杜肯爵士态度强硬,不愿再多做解释,他粗鲁地掏出一把银钥匙塞给凯瑟琳,嘱咐她们尽快准备。一听到身后传来其他人的跫音,男人连道别都没有,便裹起黑袍迅速离开。
杜肯一离开,莳萝还来不及和凯瑟琳商量,竟在大殿上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熟人。
“莳萝女士。”舒曼夫人迎面走来向她点头。
贵夫人身穿黑白貂皮的礼袍,几乎没佩戴首饰和装饰刺绣,打扮得比往日朴素许多,不过依旧不忘配一把黑蕾丝花纹的扇子。
此时的舒曼夫人收起以往所有调笑,瓷蓝的眼眸盈润着感伤,那大概是特莎那些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端庄姿容。
“杰洛夫大人曾经探访过泰兰若瓦城,替我们改善了船舶码头的设计,他给世人留下数不尽的宝藏和智慧,我来代我的丈夫和朋友致上最深的哀悼。”
莳萝带着凯瑟琳和她介绍,舒曼夫人知道她是一位哲林根家族的小姐后,表情有些意外,随后她似乎是想起什么,面容更是哀伤,她拉着凯瑟琳轻声宽慰几句。
莳萝的目光不由得看向舒曼夫人身后,那人一直静静没说话。
舒曼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面容欣慰地说:“琵雅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希望能用自己的琴声抚平悲伤,也为杰洛夫大人演奏一首安宁曲。毕竟现在圣城大概也只剩她一个诗人了”
女诗人琵雅亦如初见般温顺可人,一身墨绿色的裙袍让她看着拘谨低调许多。
她用如梦似幻的声音哀悼:“杰洛夫大人是一位不出世的伟人,他过世的消息传遍四方,所有诗人都要为他停止表演,弹奏三天的哀乐。”
“妳可真是勇敢。”莳萝忍不住称赞。诗人消息灵活,琵雅不会不知道广场上的水鸟还在啄食那些吊死诗人的腐肉。
琵雅露出腼腆的微笑,莳萝微微一愣,但很快收好表情,转开目光。
舒曼夫人之后,陆续又来了不少贵客,包括沃顿公爵等眼熟的人。莳萝心念一动,她和凯瑟琳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想法。
当一阵急促的马靴响起,那位伊格克劳的女爵出现时,两个少女都忍不住露出微笑。
满室冰冷的黑白二色突然被一缕阳光破开,橄榄肤色的少女眉眼明媚,俐爽的辫子垂在脑后,一袭暗金色的大斗篷下,漆黑皮革的骑马装束起她健美苗条的身段,她身旁有两名骑士手持老鹰铜盾和花纹钢剑,昭显她的身分和权威。
年轻的女爵扫了一圈室内,很快找到她要找的人,立刻谴退陪侍的骑士,快步朝莳萝二人等来。
要不是这里是丧礼,费欧娜就要直接冲过来拥抱她们。女爵在最后一刻打住,她摆好仪态,轻声来到二人面前行了简单的礼。
最先克制不住的是凯瑟琳,她笑出了声:“我在圣女院孤陋寡闻,请问这是哪一个高贵的小姐?”
莳萝做着圣修女打扮,立刻板起脸孔佯怒道:“注意分寸,这位可是伊格克劳大人、白熊塔女爵、荆林守护者、蜂鹰骑士…….”
费欧娜瞪了两人一眼,三个少女的眉眼和嘴角都强忍着喜悦,先前悲伤不安的气氛一扫而空。
女爵面容严肃:“莳萝女士说得对,这位哲林根小姐最好背熟一点。哲林根公爵昨晚有邀我共进晚宴,我已经提出想邀请一位博学聪慧的哲林根小姐来白熊塔作客,以女爵的贴身侍女的身分。”
费欧娜越说越小声,她俯身向二人开口:“两个小家伙都很好。”
莳萝知道她说的是索非亚和露比。那天在雷电暴雨的掩护下,她亲眼看着费欧娜快得像一匹野马,冲上去拎出两个小姑娘,随即便消失在人海中。
知晓大家都平安无事,莳萝一颗心落下,直接插入正题:“费欧娜,现在只有妳有办法,请妳尽快带着所有人离开圣城。”
费欧娜没有丝毫意外,严肃地点点头:“这不成问题,哲林根公爵只要耳朵没聋,就会知道我要的是凯瑟琳。至于沃顿公爵,据我所知,他捐了一座白银、青金石和绿大理石打造的新神像,比那尊碎成渣的还尊贵好几倍,想来圣城不久就会释放奥莉维亚。”
女爵脑袋清晰,显然在自由后,她没有沉浸于喜悦太久,就开始策画解救其他朋友:
她继续说:“尤莱儿的父亲是沃顿底下的骑士,蕾塔西的钟表匠父亲也效力于沃顿家族支助的商会,奥莉维亚可以顺道一起捞她们两人出来。”
费欧娜自顾自说了许久,都得不到回应,抬头就看到凯瑟琳二人直盯着她的目光。
“妳们这是什么表情?”
在看女儿长大的表情。
莳萝出声赞叹:“在看帝国未来重臣的表情。”
费欧娜骄傲地抬起头:“我母亲教导过我,墨水永远比鲜血更好,羽毛笔有时候比剑更好用。我要是认真动起脑,绝对不比凯瑟琳差。”
凯瑟琳忍不住笑:“妳要是羽毛笔和剑都挥动得如此好,那我还去做妳侍女吗?”
“当然,妳得教我怎么用一封信把齐利安和那个蒙塔二世骗得团团转。”
费欧娜望向莳萝,这次表情有些气愤和复杂说:
“莳萝女士,我很想邀妳来荆林,但奥莉维亚坚持妳会更喜欢她们家装满东方香料的商船,还威胁我如果敢抢先一步,沃顿的酒商就会慢一点,白熊塔的誓言典礼上将不会有中庭最好的蜜酒。”
莳萝被她们逗乐了:
“这点她没说错,也许我可以和奥莉维亚坐着船去拜访妳和凯瑟琳?”
几人轻声说笑了一会,费欧娜紧紧握着两人的手:
“我们和女士妳约定好了,一定要一起离开。”
莳萝笑着没有响应,只是一直看着两个女孩的面容,像是要把她们牢牢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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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依然是罪犯,最后还是在青铜骑士的护送下回去了圣女院,费欧娜没多久也离开了。
大殿的水晶穹顶黯淡无光,失去太阳的照抚,白石的建筑就像一座冰冷惨白的坟墓,人们进来又出去,靴子踩下的冰霜在大理石地板上许久不化,大雪的寒气不断涌入,又或者这便是死亡的味道。
隐隐约约,莳萝穿过人群听到了琴声,悠扬飘远,彷佛浅浅的小溪,驱散了凝固的寒意,让人不自觉心神游走。
她顺着音乐来到了一扇小祈祷窗下,毫不意外,女诗人正独自一人轻抚小竖琴。
“莳萝女士。”女诗人面露诧异,却依然没有影响演奏。
莳萝居高临下看着她:“妳打算一直在这里弹奏吗?”
“是的,直到驱散悲伤。”
莳萝摇摇头:“妳们和圣学院断开联系太久,若是想以歌手的身分,根本不可能上去钟塔。”
女诗人不解地看着她。
少女将手指放在唇瓣上,像是在轻声说一个秘密:“牙齿,妳的牙齿。”
之前女诗人在宴会上表演,离她有一段距离,所以莳萝才没能看仔细。
除了珍贵的紫螺染料外,青金石研磨的宝石颜料是用来绘制海女神的裙袍,女巫将画笔放入口中,长年吸允颜料就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不知何时竖琴声停了下来,女诗人站起身,身后的玻璃窗有着锢蓝紫英的色彩,彷佛风暴来临的大海,雪花在上面凝结出一层冷浪。
琵雅微微一笑,露出染成浅蓝色的前齿:
“我可以为妳弹奏一曲月光下的美人鱼吗?正好可以同时歌颂我们二人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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