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管怎么说,李太后那边已经有了交代,天子纵然会会因为罪己诏心怀怨恨,可他要怨就得将内阁三位阁臣全惦记上,而不是只记恨着张居正一人。
这罪己诏用词斟酌,不知是阁臣们亲自写的,还是请才华横溢的翰林写的,总而言之,张四维接下了这活,李太后或许会不满意,但凭他和李太后是老乡的关系,李太后对他应当能容忍一二。
柳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为人知,不过张四维恐怕猜到了一些,这几日看向柳贺的神色颇为冷淡。
但柳贺已经不必惧他。
这便是官至高位的好处。
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已经得罪过张四维一回,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阁臣,而他不过是四品外官,两人之间相差悬殊,张四维对付他轻轻松松。
可到如今,柳贺已是二品礼部尚书,张四维的面子或许重要,但他也不能轻易对柳贺甩脸子。
……
张居正病稍好了些,就立即回内阁办事。
他气色虽比生病前稍好一些,却不如前两年,可内阁庞大的事务却都等着他去处理,便是他生病的这几日,宫中及朝中依然有许多公文被送至张府。
不管如何,天子犯错一事至此揭过,朝中官员与太后都不再提。
李太后在张居正病好之后召见过他一回,说了些在天子面前用贤臣的话,不仅宫中内侍要贤能稳重,天子的日讲也必得是有才有德之人。
张居正自然明白明白她指的是谁,但在此事上,他只装作无事发生。
他了解李太后的性子,被认为能够威胁到天子之人,李太后总会毫不留情地铲除,柳贺虽然未到被铲除的程度,但在李太后眼中,他来教导天子显然是不称职的。
张居正心道,若论有才,诸讲官中有几位能比得过柳贺?
柳贺是堂堂三元,论文才,论治才皆是一等一的,天子身边的讲官多为翰林出身,谈圣人之道的多,躬身百姓的少,李太后或许觉得柳贺贤能不够,但在张居正看来,天子身边缺少的正是柳贺这般的官员。
何况……罪己诏这事上,柳贺也为他出了不少力。
张居正将一张大纸摊开,纸上是他先前拟好的罪己诏,除了这诏之外,他另附了一封给天子和太后的疏,疏中称他年老多变,辜负了先皇的嘱托,虽天子有错,可天子犯错同样是他教导不力。
因而——他欲辞去这内阁首辅之位。
只是柳贺说动了冯保,令冯保将这重任交给了张四维和申时行,张居正这封疏才未上成。
不过朝事众多,初任首辅之职时,张居正只想着推行改革,令百姓们免受穷苦所扰,但自万历五年起,他所经手之事越来越繁杂,张居正虽能轻易处理,可难免会觉得疲累。
或者说,这天下间人只想到他位高权重,却无人愿为他分忧。
张居正问心腹中书道:“可知大宗伯最近在做些什么?”
“大宗伯近日未至文渊阁,想必是礼部诸事忙乱。”中书答道。
张居正对此不置可否,在他印象中,柳贺办事井井有条,即便是最忙的时候也没见他乱过。
何况礼部部务即便再忙,他这大宗伯又不是具体经办之人。
“将这一期的《育言报》拿来。”
中书应了声是。
礼部办《育言报》可谓大获成功,读《育言报》者南至琼州府,北至辽东都司,在读书人中更是倍受追捧,京中各衙门人人手持一份《育言报》,这报刚办时,柳贺只找了张元忭、吴中行等几人,到如今,报纸的规模越来越大,吏员数更是超过了礼部四司。
礼部原先是六部中穷得叮当响的衙门,自《育言报》办成后,靠量取胜赢回成本不说,《育言报》版面上的广告更是引起了京中商人的哄抢,每一期《育言报》的推介都能卖出天价,便是张居正这等见多识广的官员也忍不住啧舌。
主要是办报之前,谁也没想到报纸的影响力能有这般巨大。
通政司等衙门不甘示弱,也办了几份报纸,但论影响力和受读书人看重的程度,仍是《育言报》为优。
张居正病的那几日落下了一期《育言报》,病好之后便两期一起看,前一期报纸倒没什么,最新一期——张居正双眼不由眯起。
第二版上正提了几句汉室女子干政之事,讲天子年幼,后宫借机干政云云,强调仁德的天子应当有自己的主见。
若是只写汉室倒也罢了,《育言报》上这篇文章却称赞了马皇后、钱皇后等本朝仁德的皇后。
张居正双眼不由眯起。
写此文章者虽为佚名,可观全文之内容,另有所指的意味颇浓。
柳贺看来还是十分不满太后之所言。
但他敢写这个,胆子着实是大了些。
张居正其实对李太后教育天子的方式也有不满,李太后严厉有余,柔和不足,令天子对其只有畏惧,可纵观本朝,哪有贤明天子事事遵后宫之意?
何况李太后出身一般,重后宫的规矩本是无错,但治理天下却非仅靠严厉便能做到。
但《育言报》所指之事,便是张居正这个首辅也不敢说。
柳贺胆子当真不小。
何况在张居正看来,此时实不该招惹李太后。
他派人去叫了柳贺,待柳贺到时,他直接将这文章指给柳贺看。
柳贺却一脸无辜的模样:“弟子实不知恩师指什么?”
张居正道:“你在这指桑骂槐,以为我看不出,还是天子看不出?”
听了张居正的话,柳贺却正色道:“此文非弟子所写,但对文章所言,弟子十分赞同。自洪武朝至今,本朝天子治国皆由大臣辅导,后宫向来不涉政事。”
柳贺觉得,这文章已经十分给李太后面子了。
大明朝不愿外戚干政,因而皇后都是清白人家出身,挑的是贤明大体之人到宫中指导,而李太后并非隆庆的正妻,皇子正妻在礼数、教育上自然无可指摘,可到了妾这一层,标准就要放低许多。
何况当下那位陈太后还在世呢。
陈太后是穆宗明媒正娶的皇后,虽不受穆宗宠爱,但其人性格温和,为皇后时也从未为难穆宗的妃子。
“祸从口出,你须得注意。”张居正道,“行事该有分寸,你既敬重天子,也该敬重太后。”
柳贺道:“弟子一贯敬重太后,此文并未影射任何人,若有人偏要对号入座,弟子也毫无办法。”
礼部这期《育言报》一发,果然,柳贺第二日便遭到了武清伯李伟的弹劾。
弹劾中说,礼部办报,本该论礼制之事,此报为朝廷之报,可柳贺却将《育言报》当作其私人之物,报其私仇。
李太后认为柳贺这讲官不合格,要天子选“贤明”的传闻有不少官员知晓。
该说柳贺年轻气盛呢?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太后斥责他几句,他都心怀不满,特意在《育言报》上指着李太后鼻子开骂。
可他所言也未必有错。
天底下最叫人讲规矩的是皇室,最不讲规矩的也是皇室。
冯保为何得势?正是因为李太后宠幸。
但李太后的权势从何而来?自然是来自天子。
眼下天子年幼,李太后动辄斥责,甚至干涉朝臣们办事。
只不过别的官员不敢讲,柳贺为人有些愣,敢把这事堂而皇之地说出。
据说李太后在宫中气到不行,对天子道,《育言报》登这文章是何意?莫非是将她比作那祸国之人?
天子连连致歉,甚至跪在太后面前,口中称是他的罪。
李太后对此却仍觉不够,必叫天子将柳贺这礼部尚书之位踢了。
她知晓,以天子的本事是动不了六部正堂的,便将张居正和冯保叫去,叫两人将柳贺踢出京。
然而,自武清伯李伟上疏弹劾自己,张居正和冯保又被李太后叫去后,再过一日,柳贺便上了一封《论罪疏》。
在疏中,他道,是臣的罪责,臣不该说当今太后不如马皇后,即便臣一字未指当今太后,但武清伯斥臣说了,那便是臣说了。
太后您是万民之母,即便马皇后随□□打下天下,可论贤明,哪能比得过当今太后您呢?
他这一封疏引经据典,显出了他为天下文宗的深厚功底,隆庆五年殿试时,柳贺论的便是“礼”这一字,但在这之前,柳贺一直未任过礼部官员,因而官员及士子们都未见过他对礼之道侃侃而谈。
这一封疏读下来,虽字字都是歉疚,可字字都能说到人心上。
论与天子共患难,穆宗皇帝最为担惊受怕之时,陪在他身侧的是陈皇后。
论辅佐天子,虽张居正未必够格,可穆宗天子握手托付的是高新郑。
太后做了什么?当今天子一即位,她便将穆宗重托的高拱一脚踢开,全不论天子的临终嘱托。
且后宫通过内侍托付首辅一事,在整个大明朝可谓闻所未闻。
柳贺身为礼臣,纵然无法阻拦太后,可提出自己的意见却也是份内之责。
大明开国二百年,一向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何时轮到后宫了?
尽管官员们这般想,却无人敢在李太后面前这么说,柳贺这胆子,真是……
叫人捏了一把汗。
柳贺论自己的罪,但每一句都是阴阳怪气,太后原本就十分生气,见了他所言,更是气到大怒:“此人大胆至极!他怎么敢?”
“这是栽赃,是构陷!此等大奸之人,岂能容其立于朝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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