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镇江府上下近日都在商量一件要事,此事最开始只是自官场上传出,没过多久,民间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
太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柳贺已向天子请退,上了足足八十封疏,天子终于允他告老还乡了。
告老……其实柳贺倒也算不上十分老。
他三十岁当的阁臣,之后当了十年次辅,又任了八年首辅,至今不过五十岁而已。
别的不说,即便在此时的内阁,他也不是年岁最大的一位。
申时行去首辅之职归乡后,朝臣们原本以为柳贺要在首辅任上干到年老,可谁知柳贺干首辅的时日还不如申时行长。
在他任阁臣期间,万历年三大征皆以胜告终,且因明军勇武,朝廷所付的代价并不算大,又“借”了倭国银矿,反而收获颇丰。
开海之事堪称万历十年以后的最大事,此事令朝廷获得了丰富的收入,促进了整个大明朝商贸的繁荣,百姓的生活的确一日比一日富足了起来。
在这期间,因生活富足产生的爱攀比、奢靡之风,柳贺作为文坛领袖积极加以纠正,他纠士风,纠文风,为朝廷选了一批出众的官员。
他仍延续了张居正的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对两法的不足之处予以完善。
除此之外,因商贸导致了大明作物种类、数目均有所增加,大明百姓也开始见多识广……
换而言之,柳贺的故事妇孺皆知,尤其在这镇江府城内,柳家老宅读书人来此必要拜会,柳贺中状元的故事也被排成了一出出戏,文人们常年听不够。
柳贺并不算十分年老,他的故事镇江城中不少人仍然记得。
“当年柳阁老就是在丁氏族学读书,才一步步中了秀才,举人,最后到京里中了状元的。”
“柳阁老家中穷,他二叔也不是实诚人,才叫他娘和他那般辛苦。”
“大明朝二百多年,咱们镇江府也只出了一个柳阁老,不过他一个就能顶人家好几个。”
柳贺既然要返乡,镇江府上下自是十分重视。
柳贺为人低调,但对家乡来的官员却十分亲和,当年张四维任首辅时曾为家乡百姓免去赋税,柳贺倒未如张四维那般,可家乡的官员、百姓若遇上难解之事,他也从未拒绝过帮忙。
“阁老家的宅院仍是清风桥那一座吗?”镇江知府道,“太过逼仄了。”
“东翁,阁老在京中的宅院也不宽大。”师爷劝道,“阁老自进了京,咱们镇江府便有无数士绅要给他送宅子,阁老一概未收,便是东翁要送他新居,阁老也未必会高兴。”
镇江知府觉得此言有道理,便派人到柳贺府上,将他家中里外都布置一新。
这是柳贺当年成亲时买的宅子,到今日已有三十多年,入阁之前柳贺倒还回乡住过几回,当了阁臣之后,阁中事务根本离不开他,他二十年里只回家过一趟。
就这一趟假,天子也不肯批。
柳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工作狂,他最多算是责任心比较强,自己办的事情就要一丝不苟去完成,毕竟权势越大,责任越大,当了阁臣之后,他能影响到的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
柳贺不愿辜负百姓的嘱托。
张居正过世后,张党一派的官员希望他挑起大梁,柳贺也不愿张居正改革的成果被浪费,便在内阁中苦苦干活。
也不过是一转眼,他便从青年迈入了老年。
他二十一岁进京赴考,人生中的大半时间都留在了京城,因而到了该卸职的时候,柳贺就迫不及待要跑路了。
柳贺第一回上疏的时候,天子并未放在心上。
大明首辅上疏要退的太多了,就是天子亲政后,已经历了张居正、张四维和申时行三人的上疏。
这几人中,柳贺年岁最轻,实在没有到归乡的时候。
何况柳贺以年老乞休,天子臣中的王家屏、沈鲤和于慎行,再看看赵志皋和张位。
年老乞什么?
阁臣之中年岁最轻的于慎行,也要比柳贺大上几岁。
柳贺一边走路带风,一边办事雷厉风行,然后告诉天子,他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天子:“……”
他和柳贺相处这么多年,心中清楚柳贺并非那等权欲旺盛的官员,只看柳贺对待儿女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他似乎没有心思将柳家培养成一个大家族,子女也是放养居多,柳贺长子柳知与天子交情不错,因为他常去海外,便对天子讲了许多他在海外的见闻,还给天子带了不少海外的物产。
天子深深怀疑,柳贺此时辞任,也是想和柳知一道出海,以他对柳贺的了解,这事柳贺未必办不出来。
天子毫不犹豫地答复柳贺,不允。
柳贺又上了第二封疏,仍是不允。
天子显然低估了柳三元上疏的速度,纵然一天一封,柳贺仍然能把文才处处彰显,天子读了都觉得他文章写得十分之好,令讲官与内侍读给他听。
“好文章,读来令人齿颊生香。”天子抚掌赞叹,然后再疏后附上二字——不允。
内侍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天子着实过分了些,这岂不是在玩/弄柳阁老。
天子这人的确刻薄寡恩,可柳贺年轻时便和他很对盘,君臣相处至今近三十年,也并非全无矛盾与猜忌,可这么多年下来,感情多少是积累了。
而且柳贺并没有太多私心,当年他一心护住张居正,如今一心为朝政,哪怕是任了首辅,柳贺也并不与其他官员结党,可以说是十分光明磊落。
此次柳贺要归乡,天子第一反应就是阻拦。
可柳贺归心已定,待天子拒过他五封疏后,他便进宫见了天子,告知天子自己内心所想。
古人寿命算不得长,他已将三十年托付给了朝政,在这些年中,照顾母亲皆交给了妻子,抚养儿女亦是妻子费心,他对张居正的承诺、对天子的承诺皆已尽了,如今大义达成,他多少也该照顾照顾自己的私心了。
何况他早已对杨尧承诺过,待朝事忙完他就返乡,二人在清风桥住一阵,再回乡下住一阵,在家读书、教书,再在城中四处走走。
落叶归根,京城毕竟不是他的家乡。
天子叹着气,他自然听出了柳贺真有归意:“柳先生这一去,就不会再回京城了吧?”
“若朝廷需要臣,陛下需要臣,纵然臣已年老无用,仍会奔赴京城为陛下效忠。”
天子道:“朕现在仍需要先生。”
天子如今也有四十岁,登基三十年,亲政二十年,已是一位十分成熟的帝王。
柳贺道:“臣当年受先皇所托教导陛下,虽非事事尽善尽美,却也能说,臣自受命以来不敢懈怠分毫,然而臣不能一直伴在陛下身侧,这亦非先皇之本愿。”
“先是张先生,再是申先生,如今又轮到柳先生。”天子悠悠道,“你们都回乡了,独留朕一人在这宫里。”
听了天子这话,柳贺也不由有些心软。
天子一向是孤家寡人,何况当今天子自十岁时便登上帝王宝座,可以说未过上几天宽和的日子,朝堂之事虽有大臣们分担,可天子不可能全不过问。
“柳先生既要归乡,朕也不能逼迫先生留下。”天子道,“何况先生为大明江山做了许多,朕清楚,天下百姓也清楚。”
“当年父皇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叫先生做了我的先生。”天子语气里也有几分动情,“朕一直记得先生的教导,也记得先生为朕做了什么。”
柳贺任首辅后,天子不是没有过忧虑,柳贺毕竟是张居正的门生,他心中对张居正仍有芥蒂,不过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张居正当年之所为,也就慢慢释怀了。
可尽管逐渐理解了张居正,天子却不希望朝堂上出现第二个张居正。
他毕竟是君王,柳贺对朝堂的功劳他很清楚,对百官的影响力他也清楚。
可他仍是让柳贺当了这首辅,只是因为他相信柳贺的为人。
而柳贺果真没有辜负他的信赖。
此时柳贺决意返乡,竟让天子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感,别的官员恨不能在首辅之位上坐得长长久久,柳贺却说不干就不干。
待柳贺出了殿,天子心中当真十分感伤:“我识得柳先生第一日他便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陛下若是舍不得柳阁老,便请他多留几日吧。”一旁的内侍道。
天子摇了摇头:“柳先生也是倔脾气,他决定了的事情,旁人不好阻拦,纵是朕也未必能拦下。”
柳贺并没有说错,他官场沉浮近三十年,在首辅位上都待了数年,权势他有了,抱负他也实现了,纵然天子能以利诱他,这天底下能够打动他的东西又有多少?
“是朕看轻了柳先生。”天子叹道,“柳先生没有辜负朕。”
柳贺归乡,天子赠了浩浩荡荡数箱礼,又给赏赐又给封赠,柳贺原本想轻松回去的,肩头却莫名多了许多负担。
天子之赐,他还不能辞。
柳贺回乡的事早已与亲近的官员说过了,也有许多官员劝他留下,但柳贺心意已决,纵然他留下,也不过是在这首辅位上再干上几年罢了。
再干十年,还是一口气干到老死?
他已位极人臣,该有的都有了,如今回乡还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若再留得久一些,恐怕天子见他则生厌。
天底下没有四十年的太子,自然不会有二十年的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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