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青望在幻境中生活了整整六年时间,而现实却只过了短短半年。
他在那山顶一跃而下，睁眼醒来就在魔殿之中。
之前他强行破开自己胸腔引出体内的洗髓芝——用这世上这最后一支洗髓芝，由此才进入的幻境。
六年过去,他从幻境中醒来，胸口的伤口都已经彻底痊愈。
凛青望沉默地起身，推门出去，半年前在魔宫设下的结界也随之一并消失,候在门口的两个魔将立马跪地叩首。
“恭迎魔尊出关！”
外界都只知魔尊是闭关养伤，这“伤”既有在浩劫中留下的，也有因魔后离世而留下的，没人知道他已经从幻境中走了一遭。
他仰起头,看着魔域中的景色。
六年时光,于他三千年的生命而言不过弹指之间，可现在再看到魔域的景色却是觉得恍如隔世。
忽然，他脸上一凉。
凛青望抬手抹了把脸,触及一片湿润。
他自嘲地勾了下嘴角,随手将眼泪拭去。
很快,幽冥虎就感知到主人的气息，从老远处疾驰奔来,毛发都随之如波涛般涌动,倏得一跃而起冲进凛青望的怀中。
凛青望笑着摸了摸它脑袋，又掐了掐它的脸：“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有发生什么事？”
幽冥虎摇了摇头。
凛青望不在的日子，在魔域见到幽冥虎就等同于见到凛青望。
魔尊和魔后都不在,这些日子它都无人可伴，差点都忘了自己的哑病早已被治好，这才张口说话：“没有。”
凛青望拍拍它脑袋，重新直起了身。
这半年时间。
天下太平,没有大事发生。
凡界正一步步地缓慢地从之前那场浩劫余势中走出来，重新种地，重新生活，只是那些变成傀儡尸离世的人再也回不来。
道界衍月门的地位蒸蒸日上，成为道界第一大派。
与从前的天元宗不同，衍月门就佛系得多，虽也是正邪不两立，但却不是视所有冥魔为仇敌，只有那些在凡界作恶的冥魔才会被道界的捉妖师除去。
连带着整个六界的氛围都和睦许多。
世界好像也正在有条不紊的向前进。
之前黎杳从幻境出来时从天元宗的藏书塔中拿走了那一本记录人界历史的书，后来就一直放在偃歌城。
凛青望去了一趟偃歌城。
浩劫结束，偃歌城也在一步步复苏，而先前黎杳点化了一个木头小人在皇宫内代替自己，所以一切都很正常，没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女皇发生了什么事。
凛青望找到那本书，又回到魔域。
打开，找到关于北国和穆国两个时期的历史。
上面记载着，北国六年，国主传位给义子穆晋，改国号为穆国，而后国主与皇后一同离宫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不曾再回宫。
两个平行时空有时间差。
等到幻境中的世界一步步发展，才能替换现实世界，改变过去。
他也只有等到那个时候，才能知道他离开幻境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凛青望每天都看着这本史书，留意其中被改变的一些内容，可也都跟黎杳无关。
他又去了一趟天元宗，现在的天元宗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衰败没落至此，就连藏书塔外都没人驻守。
凛青望飞进塔中，翻遍其中的藏书，可也没再找到黎杳转世复生的消息。
他喉结滚动，眼睫很轻地颤了下，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紧紧攥住了手。
“道尊，魔域那位出关了。”有弟子走进白岁之屋内禀报道。
现在道界和魔界的确也比从前和睦许多了，只是凛青望实在太过强大，道界心中总归是忌惮的。
“出关了？”白岁之侧头，“魔尊闭关已经多久了？”
“不过半年。”
白岁之笑着摇摇头：“不短了。”
弟子没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问：“需不需要派人留意着魔域的动静？”
“派人去给魔域那位送些补气的丹药吧。”
“是。”弟子先是下意识地应了声，而后很快就发觉不对，“啊？”
白岁之没重复，只看向远方，淡声：“去吧，这场浩劫能够结束我们都欠他和你们的黎杳师姐一条命。”
话虽这么说，可让他们名门正派进到魔域疆土上还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尤其对于衍月门这些佛系咸鱼的人来说。
衍月门两名弟子各自抱着一个精致木匣子，里头是衍月门制出的最上乘的丹药，两人肩膀贴着肩膀，心跳如雷又强装淡定地往魔宫方向走。
一路还遇到好些魔将，纷纷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们，面露凶光。
要不是现在两界之间的平衡不能打破，又有魔尊的死令压制，否则这些天性嗜血的魔将恐怕早就要将他们杀了。
两人如芒在背，机械性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直到——
“站住。”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两人一下子后背僵直，僵硬地抬起头，看到坐在树上的魔尊。
风轻轻扬起他的墨发，他眼底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看两件死物，淡声问：“来我魔域做什么。”
这声音不轻不重，其实都不怎么凛冽，但还是吓得两个弟子狠狠哆嗦了一下，就差跪地了。
磕磕绊绊道：“我们是衍月门弟子。”
凛青望这才仔细看过他们的脸，不认识，那修为更是几乎感知不到，看来是大战之后衍月门新招揽的弟子。
他没说话，只是看向他们手中的匣子，手一抬，那匣子就腾空稳稳落至他掌心。
两个弟子说：“这是道尊让我们送来的，可以为魔尊弥补从前受伤身体的亏空。”
凛青望扬眉，食指推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枚金灿灿的金丹。
弟子们不敢久留，见金丹也已经送到魔尊手中了连忙逃似的跑了。
凛青望最后也没有吃下那颗金丹，又重新将匣子关上了。
他坐在树叉上，后背靠着树干。
半年过去，这棵魔界独有的树又到了开花时分，他随手折下一枝，用灵力操控那花枝在半空中飘动。
眼前一轮巨大明亮的圆月映着。
凛青望渐渐阖上眼，思绪沉浸下去，进入了梦境。
梦中他回到天元宗的行刑场，那个造成天下浩劫的源头，洗髓芝的异香被释放四散落至人间的那一天。
可眼前这一切若是梦，也实在是太过真实。
这种真实压过虚幻的感觉，让凛青望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幻境之中。
而且，更重要的是——
凛青望探知目前自己体内的灵根，又回到了火雷二系。
这是过去，不是梦。
是属于幻境中的平行世界的过去
凛青望站在那片天地之中，仰头看过去。
天元太上就站在行刑台上，第一道天雷落下，他呕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天际有异香飘来，但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从底下也涌上来两道光柱，势如破竹。
一道是源自火属性的魔藤石，另一道是源自雷属性的九雷石。
两道光柱一接触到洗髓芝就迅速铺开，火焰与雷电勾连，噼里啪闪过或红或紫的刺眼光芒。
然后只听“轰——”一声。
一张巨大的网轰然炸开，迅速上升，无边无际，完全兜住那些散溢开的洗髓芝异香。
两种力量似乎还在争斗过程中。
暗流涌动，波涛汹涌。
行刑场上的人纷纷抬头看去，面上露出惊诧的神色——他们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怎样可怕的末世浩劫。
凛青望来不及跟他们解释，直接腾空而起。
洗髓芝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即便是魔藤石和九雷石合力也不一定能够支撑多久，需要迅速将它们彻底摧毁。
好在这一时刻的白岁之是知道窥真镜中预示的末世的事情的，足够聪明，迅速反应过来，也跟着凛青望飞至半空中。
“魔尊，你要做什么？”白岁之在一片呼啸风声中向他喊。
“摧毁洗髓芝。”
他并未多问，沉声：“好。”
白岁之已经开了这个口，其他弟子自然也不能怠慢，纷纷调动出灵力对准洗髓芝。
一道道强大的力量势如破竹的朝天际砍去，卷起的狂风让众人都几乎摇摇欲坠。
不少弟子体力不支，被那邪气震得头疼欲裂，重新跌回了地面。
洗髓芝是仙物，也是邪物，因为它两面性的力量，一面可以聚魂复生，一面却也可以侵蚀人体，从来都是让人敬而远之的。
即便凛青望和白岁之合力也束手无策。
它像是一个巨大黑洞，用那饕餮之口将所有力量全部吞噬进去。
反倒是凛青望和白岁之都身受重创，被反噬后吐了口血。
两人的面色越来越列白，有汗从额角滑下，正在此时，又一道天雷轰下行刑台，落在天元太上身上。
凛青望和白岁之对视一眼，同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凛青望一道灵力直冲天际九重天外，攫取住那一道滚雷，而白岁之也用灵力将这一条光柱完整包裹起来，做成一个更加牢固的通道。
天雷再次冲下来。
但这次却不是向着天元太上的方向，中途拐了一道弯，冲向凛青望，而后猛然窜入他体内。
他仰头痛苦地嘶吼一声，浑身肌肉贲张，青筋暴起。
他用自己的灵脉做出了一条将九重天雷引渡的通道，天雷通过他身体，再次拐弯冲向另一侧天际的洗髓芝。
与此同时。
凛青望和白岁之都被强大的推力猛地向外推去，重重倒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凛青望嘴角沾血，死死看着天际的方向。
他一袭黑衣，面色惨白，整个都浸入黑白的底色，只剩下一抹艳色，便是他墨发上缠绕着的红色发带——曾经黎杳给他系上的。
终于，天际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盛大的火焰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让人不由眯起眼。
整个世界都被明亮的白光全部照亮，什么都看不清，过了许久，这光亮才逐渐退去，恢复了视力。
世界风平浪静。
只余下晚风吹来的硝烟味。
大家茫然地站起身。
好像刚才那一幕从未存在过。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们阻止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曾经的世界因此陷入了怎样的浩劫。
凛青望睁开眼，看到眼前的明亮圆月。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左右看了眼，自己就坐在魔域的树上。
可是……
他低下头。
刚才在他手上的两个金丹木匣不见了。
凛青望心跳忽然停滞片刻，而后疾速跳动起来。
如果刚才的梦境真的是幻境中的那个平行时空……那是不是就说明，过去已经被改变了？
他飞下树，落地时甚至还因为火急火燎的心而踉跄一步，随便拉住一个魔将问：“道界如今怎样了？”
魔将懵了一瞬，没反应过来：“道界最近并没有什么异动。”
“如今的道尊是谁？”
那魔将更懵了，下意识回答：“衍月门白岁之。”
“天下可还有傀儡尸？”
这一串串的问题把那魔将吓得腿都软了，生怕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被杀，跪地哆嗦着回答：“属下无能，从未听过傀儡尸。”
凛青望瞳孔一缩，呼吸骤然紧了：“凡界可曾历过浩劫？”
魔将继续摇头。
看来他们真的阻止了那场浩劫的发生。
凛青望松下一口气，那长久挺直的脊背在这一刻终于觉得酸疼，他低了低眼，一字一顿缓慢问：“魔后呢？”
他定定地看着跪在身前的魔将。
只见他再次露出那疑惑的神色，停顿了很久，凛青望一颗心一阵阵往下沉，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魔将终于出声：“……不知魔尊所指的‘魔后’，是谁。”
“嘣——”一声。
凛青望脑海中那根苦苦维持他这么多天的神经像是崩断了。
“什么意思？”他低声，眉眼间早已是风雨欲来的厉色。
魔将将头低低埋着，两股战战：“还请魔尊明示！”
他是真的不知道黎杳的存在。
凛青望向前踉跄着疾行几步，又忽然停住脚步，召唤出幽冥虎。
他抚着幽冥虎的脑袋弯下身，看进它赤红的眼睛里：“你见过黎杳吗？”
幽冥虎歪了下头。
完全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的反应。
他们的确改变了浩劫的发生，洗髓芝引起的浩劫并没有发生。
过去真真切切地被改变了。
可也改变了一点，在那个平行时空，黎杳没有再遇到凛青望。
所以在现在这个被平行时空重新覆盖的世界里，没有魔后，没有魔女，没有黎杳。
黎杳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世上没有留下丝毫属于她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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