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两百年前。
黎杳和凛青望并肩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当时的凛青望每天都会被咒印折磨,一次甚至两次,身体已经被消磨殆尽,再不出去他可能真的会死在幻境之中。
黎杳没有办法,只能想办法使他愿意离开。
于是才有了共同赴死的那一幕。
只是那一天,凛青望纵身跃下,从幻境回到现实,做回了他的魔尊,而黎杳却没有跳下悬崖。
她没有跳,没有死,所以生死簿里没有她的名字。
因为她害怕自己就这样死了,万一没能成功寄托在两百年后的那个黎杳体内,会不会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凛青望了?
这样的做法实在太过冒险。
在这件事上,她已经担不起任何风险了。
所以在那日之后,黎杳独自离开了悬崖,找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小屋潜心修道,不知道是不是凛青望曾经强力破开过她灵府的关系,修道于黎杳而言并不难,几乎到了奇才的地步。
修炼不过半年工夫,中秋满月夜,银月光芒飞遁而入,笼罩在那座小屋外,连带着黎杳也被卷入一方空间,无数灵蕴袭来。
黎杳皱紧眉,只觉得灵蕴从四面八方涌入了自己体内。
那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当时她的修为还不足以支撑,最后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她又回到了那座小屋,她试着调动灵力竟然发现胸腔里那一棵浩瀚的水系灵根正在蓬勃跳动的。
至纯的,水系灵根。
所以黎杳没有死,她一直都活着,过了两百年间昼夜,到这一天。
只是她强行改变了从前的命数,而且那幻境是由凛青望创造,只有他才是主角,他一走,黎杳便成了其中平凡的其中一人罢了。
所以中秋满月夜,她硬生生地拉扯到了另一方幻境中。
在那个幻境中,没有镇北王,也没有魔尊,就像是平行时空,其他的都一样,只是缺了于她最重要的那个人。
直到两个时间都行至同一点,两个世界才得以重合。
黎杳才终于能够在这个世界找到凛青望。
“你找了我两百年。”凛青望声音低低的,带着些不易察觉地委屈,他侧着头轻蹭黎杳的脸颊,“对不起。”
黎杳在他怀中轻笑,语气轻松:“也没有找那么久啦,我的确去过魔域找你,只是大概是在幻境的关系,没能找到你,所以我想等时间和现实重合后我也应该就能再见到你了,反正就等着嘛。”
他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满,低着嗓:“可我只等了你一年。”
黎杳本想说这时间也不是什么可比的事。
可紧接着就听到凛青望说:“只是一年,我就已经快死了。”
他嗓音磁沉,数不清的痛苦,还有对黎杳的心疼和自责。
黎杳一顿,那些安慰的话忽然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轻轻拍着凛青望的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你知道我的嘛,我才不像你那么孤僻呢,这两百年里我也有交朋友呀,而且我知道总有一天能再见到你的,所以那些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真的?”
他认真问,只想确认她那两百年到底过得如何。
黎杳轻快地应道:“真的呀。”
凛青望看着她,而后俯身深深吻了下去。
多年的羁念化作这个吻,让吻都变得杂乱无章,深深浅浅,舔舐又撕咬。
黎杳后背被他温热的掌心揽着,因为时隔太久,她浓睫都因这个吻簌簌颤抖着,从这个吻中带回来的是许许多多过往的回忆。
隔了那么久,她本以为那些回忆都已经尘封起来了。
其实,两百年,怎么可能会不痛苦呢?
实在是太久了,凡人一生也不过百年而已。
久到,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往,甚至连凛青望的脸都已经开始模糊起来了。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
原来有些记忆是永远不会褪色的,当她第一眼看到凛青望,当他们之间时隔两百年的第一个吻,那些过去的回忆都如复苏的草木、消融的冰川由黑白变成了彩色。
魔域中静悄悄的。
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他们就站在那棵开得正盛大妖冶的花树下,月光温柔洒下人间,消散开过去的晦暗。
这是黎杳第一次遇到魔尊的凛青望的地方。
也是他们再次重遇的地方。
黎杳忽然鼻子一酸,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咸咸的泪水在唇齿间弥漫开,凛青望当然也察觉到。
他无声地将动作放得更加轻柔,另一只手覆上她湿漉漉的脸颊,吻落了她的眼泪。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说:“不是说这日子并不难熬吗?”
他语气有些无奈,像是早就已经参透了她的逞强。
黎杳一顿,方才还强忍着的涩意终于汹涌而出,她崩溃大哭,眼泪糊得眼前的视线都看不清,沾湿了凛青望的手。
她强撑的坚强被这样一句轻巧的的话砸碎一地。
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怎么会不难熬?
她害怕极了,怕死了,怕真的再也见不到凛青望。
凛青望温柔地抚着她的脸,低声强硬又宠溺道:“杳儿,你不需要逞强,现在一切都有我在。”
她哭着说:“我好怕……”
“别怕,从现在起,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背叛你。”他低声说。
一夜过去,天变了。
魔域新来了个女人!
魔尊那可是最不近女色的,不对,确切地讲,在魔尊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女之分,只有想杀的和不想杀的。
魔殿上下都是魁梧壮硕的魔将,从来没有过女子,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身娇体软的小姑娘,登时把魔将们都吓得不清,而且还直接成了魔后。
这些天,从前那个总是低气压阴沉沉的魔尊脸上都能见到笑脸了。
完全是被勾了魂似的。
惊!!!
这不是魔后,是魅妖吧!!!是吧!!!!
可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要是被魔尊听了取恐怕真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的。
只是……
除此之外,魔将们和黎杳几次接触下来都产生了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他们明明是没有见过的,可就是总会有一种浓烈的熟悉感。
不愧是魅妖!!!
魔将们尚且这样觉得,更不用说幽冥虎。
那日,黎杳还在睡觉,凛青望已经起来了,她赖了会儿床,闲着无聊,便召唤了一下幽冥虎——这是彼此神魂交融到深层,以及得到对方灵兽的充分信任才能做到的。
刚才还在外头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幽冥虎随着这一声召唤突然来到魔殿内,趴在床边跟黎杳面对面。
黎杳:“……”
幽冥虎:“……”我怎么来这里了?
黎杳很快就自我消化了尴尬,从被褥中伸出手揉了揉它的大脑袋。
幽冥虎本来是想躲的——它毕竟是世人畏惧的神兽,也是有些偶像包袱的,怎么能让除了主人以外的人撸自己脑袋。
它脑袋刚一偏,黎杳就眼疾手快地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直接将它毛绒绒的大脑袋捧住了,然后粗暴地肆意揉搓了一番。
幽冥虎睁大眼:!!!!!
然后黎杳将它抱进了怀里,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感慨道:“我也好想你啊。”
幽冥虎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热气,有些别扭但又不知为什么舒服地眯起眼,耷拉下耳朵,成了顺从的飞机耳,还忍不住蹭了蹭黎杳的脸。
幽冥虎一边奇怪地自我唾弃,一边又实在忍不住和黎杳亲昵。
直到寝殿门打开,凛青望从外面走进来。
他一抬眼就看到一人一虎抱着的景象,幽冥虎两只前爪都已经搭在了床沿,快乐地眯着眼舔黎杳的脸。
不像被誉为“杀伐之神”的神兽,倒像只狗。
“滚下来。”他冷声。
幽冥虎还是很怵自己主人的,听话地立马把前爪放回了地面。
黎杳像个慈母,不高兴道:“你这么凶做什么?”
“它掉毛。”
“……”
于是幽冥虎只好趴在地上,脑袋枕在黎杳膝上。
它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根本控制不住。
黎杳看了它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那虎虎现在是不是又不会说话啦?”
凛青望:“嗯。”
当初他们一起去了荒芜海,这才请神女治好了幽冥虎的喉咙。
现在黎杳不在,这项任务就交到了其他捉妖师手里,自然也就改变了这一点。
黎杳蹙了下眉:“不知道现在神女还在不在荒芜海,不如我们再去一趟荒芜海看看?”
“不用。”凛青望在床边坐下来,懒洋洋地靠在黎杳身上,“你当初治好了它喉咙,也没见它说过几句话。”
“……”
这倒是。
幽冥虎不爱说话。
而且它是灵兽,很多时候他们之间都是心意相通的,并不需要用嘴来说什么。
黎杳看着幽冥虎,它似乎也丝毫不觉得开不了口是件什么难事。
凛青望:“之后我差人去荒芜海问问那药方,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原本凛青望并不打算去参加冥王大婚,可黎杳知道后就吵着一定要去,一路上还激动得很。
“冥王和袁云雁他们后来是怎么在一起的?”
“袁云雁竟然也答应了冥王,我本来还以为如果没有那样一场生离死别,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憋在心里不说出来的呢。”
“不过冥王大婚,来参加的都有谁呀,不会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鬼吧?”
……
“不知道。”凛青望叹了口气,“我也没去问。”
他那时候哪有心思去了解这些。
“殿下,你这性格实在是太孤僻了点儿,老是这样可不行,往后还有这么多年呢,得交朋友知道吗?”她像哄小朋友似得。
凛青望笑了声,很乖顺地答:“知道了。”
顿了顿,又补充,“反正只要有你在就可以了。”
黎杳握住他的手:“我当然会在了。”
说话间已经飞至冥界疆域,因为袁云雁从前是凡人公主,这大婚弄得也有些凡界的装束,只不过这已经不是十里红妆了,简直是百里红妆。
放眼望去,从前灰蒙蒙的冥界都被艳丽的红色笼罩。
凛青望一踏入冥界就有鬼差来迎,正是那黑白无常,冥界资历最老的两个鬼差,只不过现在也已经不认识黎杳了。
“魔尊、魔后请。”
黎杳跟着凛青望走进去,发现今天来的人还真是多。
她现在修为虽然不比从前,但这几天跟凛青望双修过也提升了不少,即便这样在座这好些人的修为她还是探不出来深浅。
黎杳凑到凛青望耳边,问:“这些都是冥鬼吗?”
“嗯。”
“以前怎么没见过?”
“都是各种冥鬼中最年长的,有些比我年纪还要大许多。”
黎杳点点头,再往前走几步便正好遇上一袭红衣的冥王迎面走来。
冥王皮肤很白,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冷白,穿上红衣后倒平添几分气色,连带着眉眼都传情,看上去心情好极。
“魔尊来了。”冥王快步过来,视线落在一旁的黎杳身上,“这位就是魔后吧?”
黎杳只好装出不认识的样子,拘谨地冲他一笑。
冥王:“魔尊魔后快入座吧。”
因为袁云雁从前是凡人,所以一人在一起后冥王为了哄她开心特地从引渡回来的冥鬼中挑选出来许多厨子,请他们在冥界当差,谁若能哄得冥王后开心往后转世时冥王也愿意让他们投个王公贵族富贵人家。
所以今天喜宴上的餐食都是凡界从前最知名的一些厨子做的,道道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黎杳尝了口,忍不住喟叹一声:“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嘛。”
凛青望闻言垂眸,一只手抚着她的发:“过去没有好吃的么?”
黎杳不太想跟他讲过去那两百年的事,只说:“毕竟修炼嘛,没你在,我都要靠自己提升修为,太难了。”
“以后都不用你自己修炼。”他笑了声,“你若是吃着好,我让冥王送几个冥鬼来我魔域就好。”
“人家那可是特意为了长公主请的,怎么能夺人所好呢。”
凛青望霸道得很:“这有什么不行的?”
“……”
黎杳又说:“不过殿下,其实我发现你对这方面也很有天赋呢,从前你做的梅花烙就很好吃。”
“那以后我做给你吃。”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凛青望从前总一副孤高狂妄的样子,今天第一次在人前表现出这般亲昵模样,面上还时常带着笑意。
简直是变了天了。
周围其他来参加此次喜宴的人都是冥界厉害的人物了,这会儿也止不住的悄悄往两人身上打量。
大婚开始。
袁云雁穿着红色嫁衣从外面缓缓步入,头顶盖着喜帕,她视线向下,缓慢又坚定地一步步走上前。
黎杳隐约想起从前在偃歌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成了神志消散的乱灵,后来恢复神志,她也毅然决然将心脏还给沛承绍,不愿苟活。
她和那沛国皇帝纠缠多年,也是个有心气儿的,至死都不愿再和他有纠葛。
而现在,在眼前这个袁云雁脸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从前那个哀戚的乱灵的模样了,看来是真的从那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痛中走出来了。
其实冥界的喜宴没有那么繁琐的步骤,大概是为了迁就袁云雁完全按照人界袁国的传统,从一拜天地到一拜高堂再到夫妻对拜,即便在冥界压根不存在什么“高堂”。
黎杳定定看着,没注意到一旁的凛青望却是专注地看着她的侧脸。
“你也想要吗?”凛青望问。
“什么?”
“婚礼。”
黎杳一顿,而后笑起来:“殿下,其实说起来我们已经成过好几次婚了。”
最初在偃歌城,为了引出乱灵,凛青望就化作沛承绍的样子和黎杳一起成了一次婚。
后来在幻境中,一次作为北国国主,一次又作为镇北王,黎杳又和他结过两次婚,在魔域,虽然没有正式的大婚,但也是一直被称作“魔后”的。
“其实我不在乎这些。”黎杳说,“在我心中我们早就已经成婚许久了,而且——”
她不知想到什么,轻笑出声:“那时我刚刚成为衍月门弟子遇到你,明明我们都还没有在一起,魔将和黑白无常就叫我魔后。”
凛青望也跟着勾唇,神色柔和下去。
黎杳用手肘撞了撞凛青望:“殿下,换作别的女人,你也会不纠正他们的称呼吗?”
“没有别的女人。”
黎杳笑着嗤声:“殿下现在都会说漂亮话哄人开心了。”
“没有,从始至终都只有你。”凛青望靠过去,蹭了蹭她的鼻尖,“三千年,只有你一人。”
黎杳眨了眨眼,又回想起凛青望曾经遭受过的那些破事,不由抿了抿嘴,没再继续寻着这话题说下去,只问:“那殿下那时为什么不纠正他们。”
“喜欢你。”
“嗯?”
“因为喜欢你。”
黎杳一愣:“可那时候还好早呢。”
凛青望不擅长去表露自己的内心,有些别扭地移开眼,含糊地又“嗯”了一声。
黎杳却是来了兴趣:“殿下,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我的?”
他停顿片刻,低声道:“那夜下雪。”
“哪一次?”
“在轻巷镇。”
轻巷镇。
那真是好早之前了。
在轻巷镇,他们一起捉了蛇妖。
说来也奇怪,轻巷镇地界南方,原是从来不会下雪的地方,可那一日的除夕夜却是破天荒地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她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那天的雪……是你?”
“嗯”他承认了。
黎杳想起那一日的场景。
一片雪落在她鼻尖,冰凉触感,她伸手一抹:“下雪了?”
鹅毛大雪从天际洋洋洒洒地落下。
黎杳唰得站起身,兴奋地将手伸出窗外,扭头看向凛青望:“下雪了!”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
他没有看窗外,而是专注地看着黎杳的侧脸,看着她眼中迸发出欣喜的光,而后他垂下眼,很轻地勾了下唇。
谁都没有发现。
那尘封了三千年的枯木冰川不知从哪个节点起,枯木逢春,冰山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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