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那一整年,我都没有和周嘉也见过面。
确切来说,我连他的时间都参与得很少,我一直认为人和人的联系很浅薄,不再见面,失去联系,就会分别。
我和周嘉也的联系,也只剩下手机屏幕,就像风筝的线。
那一年周嘉也天南地比的忙,几乎很少回帝都,我猜他在帝都的那套公寓都要落灰了。
他的朋友圈我能看得见,他拍戏的时候会发在剧组里的事,夏天的温度太高,内景棚里热得像个蒸笼,而他戴着古装长发的头套,热得不行,收工会和剧组里的人一起去吃饭,有时候会发一张合照,照片里俊男靓女,每个人都很好看。
他在综艺里向来很受欢迎,他好动又开朗,动手能力强,做什么都可靠,有什么游戏别人都喜欢跟他一组。台上是播出来的综艺,台下是他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
我能看到的,永远都是我只能看到的那一面。
就像很多年前和他在同一个教室里,可我能看到的只有他在教室里的那一面。
暑假我留校,但是开学大四,同班的同学开始忙着实习,忙着考研,也有人仍然无谓前程,在宿舍里昏天黑地打游戏,珍惜最后的大好光阴。
我没打算考研,因为我跟林家和我妈妈早就已经断了联系,如今完全是靠着自己养活自己,我的情绪状态并非完全稳定,灵感随时会枯竭,靠着写点东西养活自己,可能会在哪天写不出来的时候把自己饿死。
但是那年的暑假终于不只是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留校了,班上很多人都从这个时候就四处找地方实习,我跟随大潮流开始早早实习,争取下学期有更多时间写毕业论文,顺利毕业。
几番周折,终于在一家不算大的公司找到了实习的机会。
我的履历不算烂,在学校里参加过许多活动,证书考试都齐全,但是一到面试,就很难给人很好的印象。
内向,文静,口才普通,交际能力差,这个快节奏的社会,似乎没有给温吞慢热的人太多机会,直到这家公司有个实习的岗位不太需要太多对外的工作,他们看中了我的文字能力,愿意留我一试。
只是那居然才是噩梦的开始。
如果说从前的二十几年人生,我可以把自己躲在壳子里,不想社交就不社交,可到了工作里,人际交往似乎是无法逃避的必修课,闷头一个人做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我的地位只是一个实习生,没有可以反抗的资格。
我不会用打印机,要笑吟吟的问别人。
我不会用扫描仪,要笑吟吟的问别人。
我不知道主管的办公室,要笑吟吟的问别人。
我不知道会议室的排期表,要笑吟吟的挨个打电话问其他部门的使用安排。
领导不会管我的过程遇到什么,他只要看到工作结果做好,如果没有做好,扑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所以我不会做的事,只能客客气气、硬着头皮,去问其他人。
同事关系很微妙,会客客气气的分零食请奶茶,可是一旦触及工作上的责任,可以瞬间翻脸推脱。
实习的第一个星期,我像是被人抽筋剥骨扔进炉子里重新再造了一遍,连晚上做噩梦都是被困在公司的楼梯里无法逃脱。
我本就睡眠很差,那段时间更是失眠加上噩梦,我的暴躁、易怒、厌食,都有反复的迹象,好在如今我不是十七岁时对心理疾病一无所知的新手病人了,我熟练的吃药加上自我调节,很努力的控制自己。
和那时候看不到生命的迹象不一样,现在的我还想活着,我有对生活的期望,还有很想见的人。
那段时间周嘉也很忙,或者来说,其实他一直都很忙,只不过如今我也忙,错开的时
间就显得更加漫长。
有时候他给我发信息我都要很久之后才回,我在会议室里被漫长的汇报折磨得头晕眼花,组长让我做的统计表被主管批得一文不值,主管生气地问是谁做的,组长毫不犹豫把我推了出去,还替我“好心”的解围,说林薏只是实习生,还不太熟练。
主管找准了炮口,在会议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项又一项的责骂,最后只跟我的组长说,下次好好给实习生看过了再交上来,这都做的什么玩意儿。
组长连连说好,这事才算了结。
我不会做是真的,因为那天开会前一个小时组长才临时把资料给我,可是我的工作范围里从来没做过这个,问她怎么做,她只忙着要走,说你随便找个以前的自己看着做就行。
可我好像没有机会说,因为也许从开会前一个小时才丢给我开始,这就是个烫手山芋,而我是那个被挑中的替罪羊。
回到办公室时如负千斤,看到周嘉也给我发的信息,才感觉从缺氧的水下浮起稀薄的空气,连眼底都是湿润的雾气。
我看着他发给我的照片,是他在综艺里的道具,一个很可爱的娃娃,他问我喜不喜欢。
我越看越觉得鼻子眼眶都很酸,回了个喜欢。
然后反复划着我们之前的聊天记录,零零碎碎,他发的信息我要很久以后才有时间回,我发的信息也是,如今很少有同时都在可以聊好几句的情况。
可是那些断断续续的聊天,我却越看越觉得眼泪在打转,在会议室里顶着所有人的视线挨骂时,我憋着没有掉一滴泪,现在却像泉水涌动,然后再也不受控制。
我怕被别人看见,连眼泪都不敢擦,只假装低头去抽屉里的资料时才迅速的抹掉脸上的泪水。
周嘉也回我的时候,果然已经到了晚上,那段时间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室友有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因为实习的公司离学校很远,有人忙着考研,已经回了家在家备考,还有一个室友跟着在谈恋爱的男友做了自媒体,他男朋友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如今经常跟着他在外面拍摄录视频,很少回来。
我对孤独和黑暗的恐惧感在那段精神压力变强的时间加重,熄灯后,一个人在很静的宿舍里,那种窒息感像是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变得情绪失控,暴躁又痛苦的感觉让人想发疯,我靠吃药勉强维持,还有手机里存满的周嘉也的视频,和他在微信里给我发过的语音,会让我从无法安放的失控里慢慢冷静下来。
那天周嘉也回我的时候,我正在失眠。
他给我发了一个快递单号。
他发的不是语音,他在我熄灯以后从来不发语音,他怕我不方便听,还有影响我睡觉,他说道:“录完跟节目组要了,给你寄过去了。”
一闭上眼就是会议室里的噩梦。
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看着光线微弱的手机屏幕,眼睛不受控制又要流泪,那一天的眼泪在见到周嘉也的时候都会特别多,特别特别多。
多到我甚至忘记了什么顾忌,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就给他打了电话。
是视频。
我在等待接通的那几秒里,那种被人掐着脖子快要窒息的痛苦感在一点一点冷却,我没有想过他会不会接,可是在片刻后,视频居然真的接通了。
他在车上,坐在后排,沿路的灯光不时从他的脸上划过,他戴着耳机,在摄像头接通之后微挑了下眉,眼角有笑。
他问我,“又做噩梦?”
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也可以不用再打字,而是说话回答他,“嗯。”
可我不敢说太多,我怕会暴露我声音里的哭腔。
“上次给你买的熏香呢,我朋友说他用起来挺好用。”
“用了。”我压低一些声音,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控制住,“你在哪里?”
“还在这边。”
“哦。”
他凑近一些,摄像头里,他的眼睛也更近了,柔和的褐色,像一块琥珀。
车窗外明明灭灭的灯光时而落进他的眼睛,像是温柔坠落的星辰,他很近地在看我,近到可以看见他的眼睫细长,他微挑了下眉,语气的笑像是不满:“你就一直这样让我看黑屏吗?”
我变得紧张起来,“宿舍已经熄灯了。”
他笑了一声,又靠了回去,懒洋洋地靠着后座,倒是没再计较这回事,只是笑道:“真够麻烦。”
“周嘉也。”
“嗯。”
“你工作觉得累不累呀。”
“也有开心的时候。”
“是因为做的工作是喜欢的吗?”
“嗯。”
“当时是因为喜欢才去做的吧。”
他懒洋洋靠着后座椅,夜晚的灯从他的脸上划过,将他眼睛里的褐色映满,像温热流淌的星河,他垂眸在看着屏幕里我的那块黑漆漆的镜头画面,只嗯了一声。
而后微微牵了下唇角,“你不是知道吗。”
关于周嘉也高中毕业后去拍戏的事,其实他没有很详细的跟我讲过,确切的说,关于我们没有联系的那几年,我们谁也没有主动讲过。
他左耳多了一个耳钉,他的头像是蝴蝶,他在知道我复读的时候,只让同班的同学转交给了我一只千纸鹤。
我真的和周嘉也分开过吗。
其实只是走散而已。
但是谁也没有讲过,是因为已经过去太久,细枝末节不重要了吗,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讲的,能跟他说话的时间就这么多,哪还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怀念从前。
只是我知道他这个人向来如此,喜欢的事想做就做,结果好坏也甘愿承担。他这人活得自由又自信,与生俱来就带着我天生残缺的那一块,让我向往和追逐。
车仍然在城市夜色间行驶,星光满目,在他的眼底不断倒带。
他靠着后座,视线偏向窗外,他这一刻的安静,我才感觉得到他忙碌了一天的疲态,他原本应该是打算在车上休息一会儿,可他没有挂断我的电话,任由我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和他连着一丝的关联。
人和人的关系其实很浅薄,不再见面,失去联系,就会渐渐分别。
可是那条细细的线握在手里,风筝就不会飞走,他始终没有再放开。
车开进了车库,光线昏暗,依稀只能看到人影轮廓。车里的其他人在跟他说话,他跟那人道了别,而后去了电梯。
一路直升回了酒店房间,灯光乍亮,暖气开始供暖,电子的启动声挤在我和他之间的寂静里,像一个突兀的预告。
他走进房间,往床上随意一躺,后背靠着枕头,这才低头又看向手机里的我。
房间里的光线柔和,旁边没有了别人在,他语气也仿佛没有了那么多的隔阂,简短开口:“说吧,今天工作被人欺负了?”
“……”
在这段安静里好不容易控住的委屈又要上涌,我迟疑了一秒,“没。”
他轻笑一声,显然不信,“你哪次不是遇到事情才敢给我打电话。”
“……”
“实习还要多久?”
“就到这个月底。”
“拿到实习证明之后还要继续在这儿吗?”
我抿了抿唇,有点想逃,“我不想了。”
他低低的声音很轻在笑,“不是跟你说过随时可以找我吗。”
我停顿几秒,小声说:“我不想……”
他仍然神色柔和在看我,尽管我
的摄像头里黑色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勇气仍然在我手上,“我知道那只是个实习证明,你很容易就能帮我交差,可是我想试试,总有一天要工作的不是吗,趁着还只是实习,我想试试我能做到哪一步。”
尽管那个过程,很痛苦。
从恐惧人际关系,到成为人际关系中的一员,从害怕接听电话到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从站起来回答问题都紧张发颤到站在会议室里汇报,其中的过程,痛苦得就好像把前面二十几年人生打碎,重新组合。
可是我还是想试试,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永远活在象牙塔里,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我总要面对。
我想变得更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点。
不只是因为毕业总要出来工作,也因为周嘉也,我想让他相信我一定会勇敢。
周嘉也仍然在看我,灯光浅浅,落在他的身上无端柔和,他神色不变,仍然微弯着笑,可他这次没再说实习,而是问我:“林薏,如果不考虑经济后果,只凭自己的喜欢,你想做什么?”
我没犹豫,脱口而出:“当然是写。”
“现在写得不是挺好的吗,学费生活费都能靠自己。”
“我……状态不太稳定,有些时候,没法写,坐吃山空,总有一天会饿死自己。”
我的心理状况,跟那几年的旧事一起,同样没有跟周嘉也很正儿八经的讲过,只是他那么心细的一个人,多多少少能猜到,只不过同样选择了没有戳穿我。
他没有再说这个,又回到了实习,“实习证明拿到就离开吧,好好准备下半年的毕业,之后看看再有没有更合适的工作。”
我重重点头,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又觉得有底气,“好。”
他笑了一声,“你室友们遇到烦心事的时候跟家里人打电话是不是也是这样?聊一聊就心情好点了?”
“……”
我迟钝了一秒,“周嘉也,你是不是占我便宜。”
“没。”
“你就有,你们男生之前经常叫对方儿子,老是想当对方爸爸,我都记得。”
他彻底笑了起来,连带着身体都在颤抖,肩膀,胸口,笑得停不下来。
而我一言不发瞪着他,继续指控:“你好幼稚,你现在都多大了。”
他好不容易停下来,语气仍然带着笑声,“得,怪我跟别人开玩笑的时候没躲着你,这都被你记着了。”
我更无语了。
你看看这个人,他的反思居然是开玩笑的时候没躲着我,而不是说不应该这么幼稚。
可是他在笑意渐渐平息之后,把手机暂时放到一旁床头柜的支架上,伸手去解袖口的扣子,大概是觉得紧绷着不舒服。
他一边解一边说,“林薏,我很想问问,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
他仍然垂眸在解衬衫的扣子,“我怎么会像跟男生相处那样跟你开玩笑,有些话我说得出口,倒是你,可能不敢听。”
他解完,重新把手机拿回来,他把枕头立了立,靠回去坐得更正了一些,他微挑着眉,勾着的半点笑意既像审视,又像玩笑。
又坏又勾人,专门挑神魂颠倒的飞蛾直直向他栽倒。
我被他看得心跳很快,但是仗着摄像头里没有我的脸,我胆子有点大,竟然问他:“什么话?”
“男生讲话荤素不忌,你想听什么。”
我被他看得喉咙紧绷,胆子到了头也只能这么多,我认输:“我没有什么想听的。”
他眉骨微抬,点头像是满意我的认怂,而后问我:“噩梦清醒了没?”
“嗯嗯嗯。”我忙不迭跟他道别,“我
继续睡了,晚安。”
电话挂断以后,白天缠绕了我一整晚的窒息感,仿佛全都消弭,胸口的沉闷也释怀,明天也没有那么可怕。
我翻到日历,想看看这个月还剩几天可以结束实习,可看到日历显示的十一月份,忽然想起来,下个月就要到圣诞节了。
这一年,过得好快。
快到我都要忘了,上次见他已经是去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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