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五月,暑气新蒸。盛京尚未入伏,天儿却已经回暖。


    暖意滋生湿邪,各家门户前,都挂上了祛病消灾的菖蒲和艾草。


    白氏族人济济一堂,坐于黄花梨木福禄寿八扇大屏风后,正欲开端午宴。


    已近午时,家主白同赫迟迟没有让仆婢入堂布菜。满头银丝的老祖母,亦用满是褐斑却保养得宜的手默转翡翠色的念珠,仿佛在等什么人。


    堂屋内一片静阙。


    李凤莲飞了眼家主,视线又落在丈夫同父异母的妹妹白婉身上。


    今儿既是端午宴,亦是白婉的归宁宴。


    白婉为大房陈氏的嫡女,身份尊贵,李凤莲却是庶出长子白萃璋的妻子,平日里见谁都低眉顺目。


    她的丈夫也是个不景气的,科举不第,只花钱捐了个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1)。


    谁不知道,白萃璋仍旧吃着本家的米粮,镇日游手好闲,在外拈花惹草。


    是以宴席尚未开始,李凤莲便热心地往白婉面前的彩绘瓷碟里洒了点瓜子仁。


    言笑间,又状似偶然问:“婉儿,这家宴马上便到时辰了,怎的还不见二郎的影子?”


    附近几个女眷也偷偷侧耳,想知道“二郎”去哪了。


    大家都清楚,白同赫不让开席,就是为了等这二郎。


    李凤莲口中的二郎,便是白婉的夫君。


    陆二郎本名陆松节,洪德六年间进士及第,被敬宗皇帝钦点翰林,彼时他才十八岁,貌美性恭,气质卓然,在盛京风头无两。


    不过他英年早婚,做庶吉士时便娶了白婉为妻。


    婚后,陆松节的官越做越大,二十岁擢升翰林编修兼太子讲师,如今已任兵部尚书,掌一国军权。他背靠白氏,深得当朝首辅皇甫冲的器重,入阁拜相是迟早之事。


    白婉妻随夫贵,在盛京,在白家,一直是大家议论的对象。


    论的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盛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陆松节心底另有所钟,之所以娶白婉,不过是因为他曾经人微言轻,被家主白同赫威逼恐吓。


    便是两人出席宴饮,也是貌合神离,形同陌路。再则,白婉五年无所出,更是让大家笃定,她不得丈夫欢心。


    白婉知道,李凤莲有此一问,不过是难得逮着机会嘲讽她。谁让他们二房一脉没出息,只能靠奚落她找点存在感——白婉先前信誓旦旦告诉老爷子,陆松节会在端午宴前回京。


    白婉扫了她一眼,面上仍旧端和:“昨儿夜里下了雨,难免阻了行程,但以他的脾气,既说了端午宴前回,便定能回的。”


    “也是。再怎么说,倘若二郎真有心,紧赶慢赶的,也该到了。”李凤莲嫣然轻笑。


    倘若有心,不就是说他无心?


    白婉终于稍稍坐正,浮了浮汝窑三才杯中的茶沫,皮笑肉不笑:“再有心也架不住公务烦劳,唉,我现在倒羡慕嫂嫂,大哥总得空陪你。”


    她变着法损白萃璋一事无成,只能流连床榻,李凤莲脸色登时垮了,悻悻地不再说话。


    周围几个女眷看好戏似的,凑在一处喁喁私语,间或发出细碎笑声。


    白婉只当没有瞧见,玉指轻勾,把丫鬟芸佩叫道近前,低声吩咐:“你去府门外瞧瞧,二爷的车马可回了。”


    “是。”


    瞧着她离去背影,白婉佯作镇定,抿了口茶。


    她现在可以在口舌上挣回点脸面,但再过一会,陆松节还不现身,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敬宗即位来,水匪屡屡骚扰江淮福建等地,导致海路贸易受阻,陆松节年初便奉命巡视沿海边防,一去数月。


    恰逢祖母大病初愈,难得出席家宴,白婉这才和婆母讨了个假,想和陆松节同往白府过端午。


    左右等不到他的家书,只得托人给他捎长信。客套关切之余,还央求陆松节千万在端午宴前归家。


    他倒是在十日内回了信,仅寥寥二字,“会的”。仿佛多写一个字,都浪费他力气。


    白婉也习惯了。


    毕竟她看似风光的婚事,早就不是冷暖自知的秘密。他惦着夫妻礼数,能按时回来便行。


    可现在开席在即,他却迟迟不现身,也不管她丢不丢面。


    *


    巳时三刻,白同赫终于松口,一应仆婢端着饭菜依次入内,戏台上水袖翩翩,伶人咿咿呀呀,粉墨登场。


    眼见着珍馐列次上桌,白同赫却不动筷子,侧室徐氏已经忍不住酸道:“都这个时辰,二郎应是不会来了。哪有老辈等小辈的道理?老爷,不如咱们先用饭吧。”


    “是啊,都说贵人多忘事,他这官做大了,咱们也该不入眼了。”李凤莲轻笑附和。


    她们婆媳二人素来不睦,但在损白婉这件事上,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白同赫的脸色越发阴沉。白家虽然现在不济,但祖辈也曾位列三公,白同赫的祖父,亦是一朝国公。


    他堂堂左佥都御史,陆松节的岳丈,陆松节如此不给面子。


    “那就开席吧。”白同赫冷声道。


    徐氏脸有得色,飞了眼旁边大房陈氏。陈氏面色寡淡,没甚光彩。她便觉得舒心,气定神闲地磕了颗瓜子。


    气氛逐渐热络,主位的老祖母却是唉声叹气,言谈间不免失望。


    “二郎才当几日的尚书,眼界就高到天上去,往后真入了阁,还不得把咱们这些老骨头踩脚底下!”


    芸佩也悄悄回白婉,陆松节车马仍不见影,今儿这局她输得彻底。


    饶是白婉做了心理准备,此刻仍旧有些难堪。


    她嫁他时,还觉得他不错的。


    切莫说他如玉之貌,如松气度,便是他对人的态度,她也挑不出毛病。


    不论她说什么,他总回声好。做错了事,会立刻同她道歉。


    可后来她才发现,他表面说好,却是左耳进,右耳出。犯了错立刻道歉,也只是不喜欢她纠缠。


    而他之所以不和她撕破脸,大抵只是因为那时候他不过个翰林庶吉士,在她父亲的官威面前,不得不低头。


    现在不同了,他官居二品,又是太子讲师,敬宗与东宫恩赏丰厚,去岁他已把老家的亲人接到了官邸,还在盛京买了私宅。对她,便愈发漫不经心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归宁的家宴,他能真的守时守约,不至让自己,让她的父母被人耻笑。


    现在想想,真是自作多情。


    讥讽声,抑或是那些异样的眼光就像利刃,让她在席间难以自处。


    白婉便放下银筷,假意咳嗽起来。


    李凤莲眼尖,语气“关切”:“婉儿,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舒服吗?”


    “这几日天气无常,我穿得多些捂了汗,又脱得勤,不承想反倒着了风,现下嗓子不太舒服,头也有些晕,想回去歇息。”白婉虚弱道。


    “可惜了,今儿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怎的就病了呢。”李凤莲佯装惋惜。


    说着,她还看向旁边几个姑娘,大家脸上心照不宣,都知白婉装病,憋着不笑出声。


    自己巴巴的归宁,丈夫却让她在长辈小辈跟前没脸,李凤莲若是她,早该一头撞地羞死,哪还吃得下满桌的珍馐。


    “咳咳。”白婉装了会,倒真有些喘不上气。


    她当然知晓她们如何想的,却无心驳斥。


    她的身体并不好,现下怄着气,怄得心尖都隐隐作痛,是真的不舒服。


    就在芸佩心疼地猫腰搀她,准备带她回后院时,却听堂外一阵杂沓脚步,一个高挑身影绕过屏风,人未到,声先至。


    “儿来迟了,未能赶上开宴,实在失礼。”


    他音质如泉,铮琮动听,仿若真的恳切赔礼,不论先前人有多大的气,此刻也消了三分。


    白婉凝眸,盯向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夫君,一时忘了动作。


    陆松节身长八尺,穿一身绯色圆领阔袖袍衫,腰缠犀角带,却是摘下了乌纱帽,如鸦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用根如意玉簪簪着。略显柔和的脸部轮廓肤如暖玉,凤目薄唇,右眼檐角下还有颗微红泪痣,让这俊美公子平添一丝忧郁深情。


    他一出现,满堂男子似都被比下去,只他一人如芝兰玉树,葳蕤流光,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白同赫素日十分满意陆松节这位女婿,又因对方一进来就道歉,他也不好大声苛责。


    他瞥了眼檀木桌上的铜壶刻漏,却是带着余怒:“也才午时正,不算晚。”


    陆松节微微颔首,再道:“儿曾托信,说端午宴前一日到,不承想半路同福偶感疟疾,耽搁了时间,父亲这么说,儿心底更难受了。”


    同福是他的近身仆从,主仆情深,倒也显得他怜悯下属。


    白同赫点点头:“又非你刻意为之,一次两次的,就算了。”


    陆松节却是对着堂屋内一众长辈再三致歉,又问了祖母的安,叫仆从把此次南下带回的礼物呈上,作为赔礼。


    礼物甚为丰厚,譬如洞庭的柑橘、福建的荔枝、西湖的龙井……全是福建沿海到江淮两地的特色珍馐宝物,还有专门赠予老祖母的景德镇白瓷观音,给白同赫的徽州墨。


    长辈小辈都得了他心意,个个笑逐颜开,方才的怨气早就抛到九霄云外,老祖母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脸色红润有光。


    先前那酸他的徐氏和李凤莲,全变成闷葫芦,不吭声,大房陈氏稍稍坐正了身子,斟了杯祁门红茶,怡然慢饮。


    白婉还在那站着,看着他周到地和众人寒暄,说起这些日子在外所见风物,真是光辉灿烂,叫人难以避开目光。


    她不禁搓了搓自己的下裙,耳尖烫起来。


    他竟是真的回了,反叫她意外,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好似要从胸腔里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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