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介,陆哥哥。”张幺妹轻咬下唇,不安道,“夫人今儿亲自来接我,我已经很知足了。若因为我让你们闹不和,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掀了睫羽,又楚楚可怜地望向陆松节,伸手去碰他的袖子,撒娇般道:“其实是那个叫春桃的姑娘背着夫人为难我,可能夫人不知情。陆哥哥,求求你,别怨夫人。”


    她从前求他,便会轻轻摇他胳膊。但现在,陆松节总会不动声色避开。


    他唇角挑起个弧度,状似安抚。


    “好吧,你素来心善,此事就听你的。”


    张幺妹五指顿在半空,愣怔片刻才回神。她突然看到自己隆起的小腹,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她已不是他的未婚妻。


    他虽对她礼遇有加,但态度和从前比,早已疏远不少。昨夜来了,没待多久就匆匆离去,即便从客栈那儿上朝,路更近些。


    陆松节只当没看到她的失落,复又笑道:“幺妹,大娘,我就不应说让你们自己回去的浑话,上马车,我送你们一程。”


    张幺妹迟疑不动。


    “怎么?”陆松节垂眸盯她,发现她手里有方帕子。她纠缠着帕子,偶然露出鲜明的绣图,陆松节皱眉,总觉得似曾相识。


    张幺妹这才又噙泪道:“陆哥哥,还是先送我到典当行吧。我先时初到盛京,没有盘缠,和你同行那大官便送了我些江浙的特产,我觉着这帕子漂亮,留下用了,谁知今儿夫人见着,却十分不快……许是觉着我乡巴佬,不配用这稀罕物……我不怨夫人,我只是不想惹她不高兴,让陆哥哥为难。”


    “她还如此对你?”陆松节凤眸微垂,才缓和的神色又沉下来。


    旁边的孙氏见他表情不善,忙添油加醋道:“幺妹说轻了哩,夫人对咱表面客气,背地里却让她身边的丫头笑话幺妹是二嫁妇。二嫁怎么了?幺妹肚子争气,能生养。”


    张幺妹不免抽噎,示意孙氏别帮腔,她真的不怪白婉。


    陆松节仔细审视了会,忽地攥住张幺妹手中锦帕,猫腰,替她擦了擦泪痕。


    他点了泪痣的容颜仿若含情,语气比之前更显宠溺:“不过一方锦帕,想用便用,有我罩着,她以后绝不敢说你。”


    他瞬时的温柔让张幺妹恍惚,一别经年,他似乎更光彩照人,对上那双眼眸,她仍忍不住心神荡漾。


    “可陆哥哥,你千万别告诉夫人,免得她以为我在背后嚼舌根子,给她穿小鞋呢。”


    张幺妹弱弱道。


    “好。”陆松节点点头。


    转过脸,陆松节眼底又阴恻恻的,藏在阔袖中的拳头攥得指节泛白。


    他和白婉做夫妻久了,从前的事也记不分明。若非张幺妹提醒,他几乎忘了,白婉是如此倨傲的人。


    盛京与他相熟的,不相熟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为何会娶白婉。那年他高中探花,正欲回乡报喜,却被白婉榜下捉婿。


    她立在临水茶舍上,遍身罗绮,环佩玲珑,见着他便如见到错过十世的恋人,不顾男女大防,指尖轻轻抚过他眼角微红泪痣。


    她像是朝他唤了声什么,只是他失神听不清。可他觉得,在那个瞬间,他被她选上了。当夜,他便被白同赫约谈。


    白同赫能做出霸虐平民,威逼恐吓的“好事”,白婉怎会如他素日所见,温婉乖顺,宽和大度?


    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只是让她照看同乡,她便露出邪恶本性。是他冷落她日久,疏于对她的约束了。


    隔着一条街,白婉从裁缝铺出来,恰好见着陆松节扶孙氏上马车,在他之后,张幺妹抚着大肚子,宛若他身怀六甲的小娇妻。


    白婉好似被什么刺了下,不得不别开视线。


    随后,陆松节与张幺妹一行走远。


    “姑爷怎会和那乡野村妇在一处?”芸佩愤愤咬牙。


    “兴许是个意外。”白婉语气平淡,其实,只要两人不舞到她面前,她大可睁只眼闭只眼,但方才见着张幺妹的肚皮,联想昨夜与陆松节短暂的缱绻,白婉一时心酸。


    她是不讨陆松节喜爱的,张幺妹什么都不必做,已经得到他的全部疼惜。倘若她长久不能怀上他的孩子,以后会不会被他以七出之罪休掉呢?


    *


    陆松节料理完私宅之事,回官邸时已是傍晚。


    尚未穿过二院垂花门,便听里头传出男人的哭声和凶狠的犬吠。


    尚书府中,只有他大哥陆谨身养着条名叫“阿来”的灰蓝色毛的松狮犬,也只有他大哥心智如同六岁小孩,会不顾体面放声大哭。


    陆松节加快脚步,才绕过假山行到荷花池畔,就见白婉正抓着阿来往木盆里摁。


    她绾着袖口,一手皓腕抓住阿来的前肢,一手捏着它后颈,粉面涨红目露狠光,犹如屠夫般欲夺狗命。


    阿来亢奋地吠叫,挣扎得厉害。


    “白婉!”陆松节不作他想,上前便打开她。他力道奇大,打到白婉手骨,白婉疼极撤力,阿来顿时溜了,临跑前不忘用爪子划白婉胸骨,华服上赫然一道血印子。


    白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若非及时攥住陆松节上衣,便要摔进池子里。


    陆松节鲜少如此失态,唤她全名。


    他瞪着她,联想今日她瞒着他对张幺妹母女做的种种,愈发生气:“你为什么背着我欺负大哥?阿来又犯了什么错,你何故要杀它?”


    “杀?”白婉前胸隐隐作痛,被他的目光震慑,实在不明白他的怒意从何而起。


    他有一双多情眼,却生了张凉薄的唇,一字一句,都如在剜她的心。


    不等白婉站定,他就扯开她的手,冷道:“婉儿,你不必与我装傻,往日我不在府上,并不知你背地里如此做派。大哥心智不全,你不多帮衬,反倒背着我欺侮他,实在没有规矩。”


    白婉稍加思索,才反应过来。


    “陆郎……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方才是在帮阿来洗澡。”


    阿来一跑,陆谨身便不哭了,追着阿来也跑。白婉现下没个帮解释的人,但她觉得陆松节今日举止反常,被他呵斥,她只是昂首立着,不肯向他屈服。


    陆松节是个护短的人,尤其对这一母同胞的哥哥。但陆谨身特别爱闹腾,白婉喜静,不常和他来往。


    今日她回府恰好碰到陆谨身,见他训斥阿来滚泥坑,才答应帮他给阿来洗澡。


    陆谨身哭,也是因为听恶狗吠叫,吓着了。


    白婉自己还因为阿来的挣扎被溅了半脸泥点子,不承想差点就能把阿来送到盆里,却被陆松节突然打断,劈头盖脸一顿诘问。


    陆松节环顾四周,狼藉的木盆,外溅的热水,很快便反应过来,是自己太冲动。


    他先看到徐太安的案卷,再听张幺妹诉苦,对白婉憋了火,情急下才不分青红皂白。


    可他觉着,自己是该让她长长教训,杀杀她的锐气。


    “真相如何,我姑且不论。我只问你,为什么不仔细挑选送到私宅的下人,让她做出仗主欺客之事?”


    陆松节盯住白婉,径直把私宅佣人打发张幺妹母女自己买米的事说了。


    白婉苍白的脸露出一丝惶惑。


    陆松节忍不住加重语气:“婉儿,我把她们母女交给你,并不是想看你针对她们。那厢用什么仆婢,你不必再管,我另行安排吧。”


    白婉被他说得眼前发黑,缓了会,终于道:“我没有。”


    她抬眸视他,心底一哂。


    原来他一进门就冲她发难,是因为张幺妹。她便说呢,他素日恭顺,对她向来和颜悦色,怎会如此反常。


    女人的枕边风吹起来真要命,何况他的小青梅所吹。这才接到外宅不满一天,他对她的态度便已急转直下了。


    他会信她的解释吗?


    她肤白无瑕,受了委屈,眼眶明显泛红。但她向来倔强,不喜在他面前落泪,只是眼底晶莹晃动。


    陆松节张了张唇,不知怎么,也有些难受。


    他还没开口,又听白婉梗着颈项道:“春桃心灵手巧,做事爽利,是我精心挑选给张姑娘的。我不知她做了什么,但若真对不住张姑娘,也请陆郎看在她服侍我多年的份上,不要苛待她。”


    她竟不承认错误。


    陆松节安慰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是张幺妹无意挑事,更多的指摘,他也不想和白婉对峙。他微合眼,语气愈发的淡:“既然不想让我处置,人便交予你,往后别让我在府里看见她。”


    视线又停在白婉的前胸,薄袄上的锈红色越来越深,浸透浅黄色的锻料。她是受了伤的,他再说下去,被阿母王氏发现,就不好了。


    他便压抑自己的不悦,试图拂去方才胡乱发火的痕迹:“罢了,婉儿,不高兴的事先放一放,你身上沾湿了水,我先陪你回屋处理一下。”


    他碰她,白婉却别过脸。


    他应是知道自己今日不体面了,又恢复从前那副谦卑的姿态。但白婉已经看清楚,他和张幺妹一样,在这谦卑中,藏了对她的厌恶。


    也难怪张幺妹会对付春桃,应是怕自己刻意安排人监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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