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摇曳,风吹树响。
李羡鱼的双颊在这样清凉的秋夜里渐渐滚烫,红如涂脂。
她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轻咬了咬唇瓣,扭过脸去。
好半晌,夜风里传来少女小小的抱怨声。
“临渊,你占我的便宜。”
她绯红着脸,腮帮微鼓:“你知道了我的小字,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临渊垂眼:“小字?我不记得了。”
临渊没有骗她。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更勿论是小字。
而李羡鱼似乎愈发不悦起来,她抿着唇,整个人都背转过去,气鼓鼓地不说话。
从血火里走出的少年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
眼前的少女情绪变得这样的快。
方才还在为以前的事而伤心,现在便这样气鼓鼓地背对着他。
难以处理的情形。
在他的记忆中,能与眼前的困境相当的,唯有浑身是伤地在窄巷中遇到十二名全副武装的杀手。
可眼前的少女分明没有兵器,更没有盔甲。
她穿着自己胭脂红的罗裙,臂弯处挽着洁白的披帛,腰身纤细,皓腕雪白。
她生得这样娇小,柔弱得像是一朵初开的木芙蓉花。
而他却拿她毫无办法。
他唯有重新答道:“待我想起,便告诉公主。”
李羡鱼微微转过脸来,一双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好半晌,才像是让步似地道:“那等你想起来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可说完,她似乎仍旧觉得自己吃了亏,便又追加道:“在你告诉我之前,即便是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我的小字。”
她脸颊微红:“更不许唤出来。”
对于临渊而言,这都是极简单的事。
简单得,似乎不足以哄好眼前的少女。
于是他问李羡鱼:“公主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李羡鱼转过半个身子,一双清澈的杏花眸微微明亮:“什么都可以吗?”
临渊回答:“力所能及。”
李羡鱼立时低头去想。
可是许是太过仓促的缘故,她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什么迫切想实现的愿望,便轻抿了抿唇:“那,便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临渊应道:“好。”
李羡鱼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她回转过身,步履轻盈地往前走:“那我们回寝殿去吧。我都有些困了。”
临渊颔首。
他提着那盏色泽娇艳的莲花灯,与李羡鱼一同向寝殿的方向走去。
夜路迢迢,偶有秋风穿廊而过,渡来廊下清甜的桂花香气。
李羡鱼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她想起了许多与桂花有关的东西——
桂花糖藕,桂花蒸饼,还有又香又糯的桂花糕。
她倏然,有些想吃桂花糕了。
于是她侧首,小声问身旁的少年:“临渊,你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临渊答道:“是。”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那我请你吃桂花糕吧。”
*
两人便没有先回寝殿,而是拐道去了一趟小厨房,让厨房里的嬷嬷们现蒸了桂花糕出来,用荷叶包好。
李羡鱼自己拿了一块,又将剩下的都塞给临渊。
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往寝殿里走。
一块桂花糕很快吃完。
寝殿的殿门也已出现在视线尽头。
可李羡鱼却停住了步子。
她在原地踌躇了一会,支支吾吾地开口:“临渊,你能不能先回寝殿里去——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吧?可以先不用跟着我的,我不会乱走。”
临渊颔首:“好。”
李羡鱼松了口气,却仍旧没有挪步。
她抬眼望着临渊,小声催促:“你快去吧,至多一个半时辰,我便回来。”
末了,还心虚地补充道:“你可千万别跟来。”
临渊深看她一眼,终究是没有多问。
他转身,步入寝殿。
李羡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寝殿深处,这才提起裙裾,快步走到廊角。
一名小宫娥正在廊下值夜。
李羡鱼招手唤她过来,在她耳畔小声道:“栀子,去备水。我想沐浴。”
寝殿内,方跃上横梁的少年身形略微一顿。
稍顷,他将手里的莲花灯放在梁上,与另一盏碧纱灯放在一处,低垂羽睫,轻阖上眼。
……还是装作没能听见吧。
*
一个时辰后,李羡鱼沐浴方毕。
她依依不舍地从温热的浴汤里出来,换上质地轻软的衣裙,裹上厚实的绒线斗篷。
她踩着木屐哒哒地往自己的寝殿走,直至走到殿门前了,才想起让小宫娥寻了双软底睡鞋匆匆换上。
殿门一启,殿内安静无声。
李羡鱼遣退了宫娥,持着一盏琉璃灯独自往里走,待走到横梁下的时候,她略微停住步子,仰起脸来,试着向梁上道:“临渊,你在吗?”
“在。”临渊应声,自梁上而下,依旧是立在她跟前三步远处。
李羡鱼顺着灯影看向他,微微一愣。
眼前的少年依旧是武袍束发的打扮,可发尾犹有水意,武袍也依稀不是方才那件。
夜风过处,带来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
李羡鱼微红了脸,悄悄猜测,他是不是也方从浴房回来。
临渊也垂眼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银灰色的绒线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羊脂玉似的小脸。
李羡鱼大抵是觉得自己已掩饰得足够好。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卸去了盛装的脸颊格外白嫩,身上香气扑鼻,还冒着热气,像是一块刚出炉的香软凉糕。
沐浴归来的两人对视稍顷,皆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更为心虚的李羡鱼先启唇。
她拢着自己身上的绒线斗篷,轻声掩饰:“外面天寒,我,我加了件衣裳。”
话未说完,腮边倒是先红了一层。
李羡鱼怕临渊看见,忙吹熄了手里的琉璃灯,一转身撩起红帐,将自己连斗篷带人一同埋进锦被里。
“我先就寝了。”
她从锦被里轻细出声。
而红帐外的少年低声答应,重新回到梁上。
李羡鱼在锦被里等了一阵,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裳。
好不容易摸黑将斗篷解下,想往春凳上放,又怕临渊瞧见,便只好堆在自己的身侧。
她想,幸好她的床榻宽敞,放了一件斗篷,倒也不影响她就寝。
于是李羡鱼就这样躺在榻上,轻阖上眼,听着长窗外夜风摇动凤凰树叶的娑娑声,努力让自己快些入睡。
可没多久,她便想起方才的事来。
秋夜微凉,寂静的廊庑上,玄衣少年提着莲花灯,用十分平静的语调问她‘昭昭是你的小字?”
李羡鱼睡不着了。
她捂着绯红的脸从榻上坐起身来,对着红帐外嗔道:“临渊!”
“什么事?”梁上传来少年清冷的语声。
李羡鱼启唇,话到齿畔,又生生顿住。
方才在廊庑上,他们已将这事给轻轻揭了过去。
她还请临渊吃了桂花糕,表示不再计较。
如今再提起,岂不是又要那般窘迫一次。
李羡鱼想起方才的情形,忙咬紧了唇瓣,打消再提起的念头。
可红帐外,临渊还在等她答复。
李羡鱼一时想不出什么事来,半晌才红着脸小声道:“我就是想问问……你睡了吗?”
临渊默了默,答道:“没有。”
李羡鱼愈发局促。
她顿了顿,努力补救:“我是想着,你若是没睡,不如——”
她原本想的是,让临渊陪她聊会天的。可一想起昨夜里临渊回答她的‘杀人,剥皮,制灯笼’,便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道:“不如,给我念点话本子听吧。”
她道:“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都是竹瓷念给我的听的。”
“好。”临渊自梁上而下,立在她的红帐外问她:“话本在哪?”
李羡鱼‘唔’了声,伸手去拿身旁的斗篷。
“你等等。”
她很快便用斗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这才将红帐撩起,趿鞋站起身来:“我帮你拿。”
她说着,便小跑着走到衣箱那,先是打开了一道金锁,又是一层层地往外拿东西。
临渊看着她先拿出了几件不常穿的衣服,又拿出一些字画,最后才从箱子最底下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沓话本子来。
李羡鱼将这沓话本子递给他,后知后觉地问道:“临渊,你识字吗?”
临渊接过话本子:“识。”
李羡鱼却仍旧有些不放心,又小声问他:“你说的识,是识多少呀?”
例如宫里的小答子,便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月见要比他好些,却也只能识些常用的、简单的字。
而竹瓷的身世不同,不但识字,还能偷偷替她做些教引嬷嬷们布置下课业。
她说罢,担心这句话伤到少年的自尊,便又轻声道:“你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的。”
眼见着李羡鱼真的要去翻笔墨出来,临渊只得启唇:“都识。”
李羡鱼迟疑着重新回到榻上。
“那你要是遇到不会的,可要记得问我。”她在红帐后,认认真真地向他保证:“我发誓,绝对不会笑话你。”
临渊道了声好,拿着那些话本,重新回到梁上。
他点亮了放在梁上的碧纱灯,就着摇曳灯火,徐徐给她念一本虞初新志。
李羡鱼躺在榻上安静地听着,稍顷微有些讶然。
她道:“现在的人牙子,还会教人识字吗?”
临渊的语声顿了顿,他道:“大抵不会。”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有些好奇:“那是谁教你识的字?”
大玥纸贵,书籍更是昂贵。
她听竹瓷说,寻常百姓多是上不起私塾,学不起字的。
能识几个常用的字,便已是十分难得了。
李羡鱼这般想着,小声问道:“是谁家的贵女吗?”
她顿了顿,又问:“她长得好不好看?”
少年修长的手指划开书页,语声淡漠:“没什么印象,应当不是。”
李羡鱼‘哦’了声,不再开口,只是轻阖上眼,安静地听他念书。
夜色静谧,风动红纱。
少年语声低醇,如雪上松风,冷而洁净。
无端地令人觉得安心。
李羡鱼静静地听了一阵,渐渐困意上涌。
她朦胧道:“临渊,明日里,我想去见见雅善皇姐。”
她想问问她的皇姐,都是怎样与影卫相处的。
皇姐们的影卫,也知道她们的小字吗?
少年的语声微顿。
他答道:“好。”
李羡鱼放下心来,拥着锦被,轻缓地垂下眼帘。
良久,少女的呼吸变得清浅而均匀。
临渊放下手中的书册,侧首看向夜色下的长窗。
今夜并未落雨,窗外月朗星稀。
不宜出行。
于是,少年吹熄了身旁的碧纱灯,安静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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