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拿着手里这枚平安符沉默了一瞬,还是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了李羡鱼。
他道:“既灵验,公主便更不该轻易送人。”
他不信鬼神之说。
再好的平安符放在他这,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倒是在李羡鱼那,至少能令她心安。
李羡鱼羽睫轻眨,没有伸手来接。
“不算轻易送人。”她道:“是你先送了我一柄剑护身,我才将它送给你的。”
而且,她觉得临渊比她更需要这枚平安符。
毕竟她成日住在披香殿里,哪也不去,原本便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但是临渊不同。
他总想着寻仇,总在夜里出门。
无论是防人还是防鬼,都没道理不要护身符的。
她想了想,抬起脸来看向他,轻声问:“你是嫌弃它是旧的吗?”
她还记得,临渊说过,不吃旁人吃剩下的东西。
那是不是,也不收旧的平安符呢?
李羡鱼若有所思,将他掌心里的平安符拿了回来,弯了弯秀眉:“那等过几日,我做一个新的给你吧。”
临渊垂眼看向她,想告诉她,对于不信鬼神的人而言,平安符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但眼前的少女眸光乌亮,已经认认真真地询问起他平安符的细节来。
她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平安符?上面是绣万字不到头的纹样好些,还是绣四合如意云纹好些?底下要不要坠流苏,坠什么颜色的流苏?”
李羡鱼的兴致颇高,令人无法推拒。
皎洁月色下,少年微侧过脸,避开她明亮的视线。
夜风摇动凤凰树叶的娑娑声里,他低声答。
“简单些的便好。”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她揉了揉自己坐得有些发酸的小腿,从坐楣上站起身来:“那我们先回去歇下吧。”
“待明日,若是不落雨,我想去流云殿里看望雅善皇姐。”
临渊随之起身。
“好。”
一夜很快过去。
用完早膳后,李羡鱼折了一捧金黄的桂花,又从小厨房里拿了一食盒的糕点,带着月见竹瓷去了雅善皇姐的流云殿。
迎候她们的,是流云殿的大宫女琉璃。
李羡鱼让竹瓷将带来的点心递给她,轻声询问:“琉璃,雅善皇姐的身子如何,可好些了?我能否过去瞧瞧她?”
琉璃福身接过食盒,引众人往殿内走,眉眼间满是忧色:“有劳公主挂心了。只是我家公主的身子素来病弱,前些日子一落雨,便愈见不好,今日娘娘才召了太医们过来诊治,也不知道得出结论没有。”
说话间,已行至偏殿前。
李羡鱼方提裙步入,便听见偏殿内数名太医正因雅善皇姐的病情争论。
有说要用重药的,有说公主的身子经不起这般的。
也有说,若是这样一味拖着,等入冬天气转寒,便愈难诊治的。
众口纷纭,争执不休。
而雅善公主的生母赵婕妤则坐在一旁,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殿内乱做一团。
李羡鱼只好避到旁侧的屏风后去,想等着他们争出个结论来。
这一避,她便瞧见临窗的木椅上,还坐着一位太医。
弱冠年纪,深青色的太医服制衬得眉眼温润,正是李羡鱼所熟识的太医顾悯之。
他没有参与到这场争论中去,只是独自坐在那,安静地铺纸研墨,就着天光,徐徐开着一张药方。
从李羡鱼的角度望去,便像是一方落在沸水里的璧玉。
无论周遭如何喧嚣鼎沸,他都自有自的温度与纹理。
而此刻,顾悯之的方子也已行至尾声。
待最后一笔落下,他便伸手去拿放在稍远处的一方白玉镇纸,视线微抬。
李羡鱼生怕打扰到他给雅善皇姐开方子,见他向此处往来,立时便捧着桂花,悄悄又往屏风后缩了缩身子。
因而顾悯之望见的,便只有一角露在屏风外的鹅黄色裙裾。
而裙子的主人并不知他已经看见,还自顾自地偷偷探出一截雪白的指尖,又这一角裙裾也往里掖了掖,彻底藏了进去。
顾悯之失笑。
他并未出言点破,只是重新垂下眼去,如常将方子以镇纸压好。
待宣纸上的墨迹渐渐干涸,争论的太医们也终于得出个结论来。
便是各开各的方子,赵婕妤愿意信谁,便用谁的方子。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各个太医们的方子开完,纷纷起身告辞。
顾悯之也随之离开。
李羡鱼在屏风后等了一阵,听太医们纷纷走远,这才轻轻从屏风后出来,捧着桂花走到赵婕妤跟前,向她微微福身行礼:“赵娘娘,我来看看雅善皇姐。皇姐的身子可好些了?”
赵婕妤今年不过三十余岁,穿着身天水蓝的宫装。原本是格外清冷的长相,只是此刻哭过后,倒显出几分柔弱与恍惚来。
“九公主过来了。”她从椅上站起身来,声线里仍旧带着哭过后的喑哑:“我们雅善是个福薄的。前几日落了几场秋雨,便又病得起不来身了。如今多少药材下去,也总不见好,怕是艰难了。”
李羡鱼愣了愣,轻声安慰她:“既然太医们开得出方子,那雅善皇姐的病情必然是有转机。兴许明年开春的时候,天一热,便会好转了。”
李羡鱼试着问她:“我能进去看看雅善皇姐吗?”
赵婕妤轻点了点头,叹气道:“也好,你趁着雅善今日还有些精神,进去与她说说话吧。”
李羡鱼应声,跟着大宫女琉璃进了寝殿。
雅善皇姐的寝殿布置得极为素净,一应物件都是月白与浅青色的为主,尤其是那一层又一层的雪缎幔帐垂下来,倒像是秋日里落了一场大雪,格外的清凉与安静。
李羡鱼在幔帐的尽头看见了雅善。
她穿着身素净的寝衣倚在榻上,身后垫着只雪白的大迎枕,露在锦被外的双肩与手腕瘦得不盈一握,像是雪地里落尽了花叶的梅枝。
李羡鱼在她榻前的一只绣墩上坐下身来,小声唤道:“雅善皇姐。”
雅善轻轻回过眼来。
她继承了赵婕妤清冷的长相,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加之病中无力的缘故,便少了些梅花般的清寒,显得柔和许多。
“小九。”
她轻轻唤了声,淡而纤细的眉展开,没什么血色的唇瓣上生出些笑意来:“今日又带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过来?”
李羡鱼便将怀中的桂花捧给她看,眉眼弯弯:“雅善皇姐你看,披香殿里的桂花都开了。我摘了些过来。你差人将它养在瓶中,每天换些清水进去,能开上好久。”
雅善轻笑了笑,似有些怀念:“我倒是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桂花了……”
她说着,又低下头拿帕子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得李羡鱼急忙站起身来,替她抚背。
好一阵,咳喘平息,帕子上也见了红。
雅善却似早已习惯了般,只信手将帕子轻轻放下,便哑着嗓子对李羡鱼轻声道:“你替我将它插进梅瓶里吧。”
李羡鱼轻应了声,扶着她在大迎枕上躺好,这才起身,从不远处的长案上,找到只细颈红底的梅瓶来。
她将手里那捧桂花插进去,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一旁的皮影木箱。
竖起来的木箱里散落着几个系着丝线的皮影小人,倒像是一出皮影戏演到一半,被人打搅了。
李羡鱼想,她就是打搅的那个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问:“皇姐今日请人来唱皮影了?怎么不见戏班子的主人?”
“是我的影卫。”雅善无奈地对她笑了笑:“见你进来,便躲开去了。”
李羡鱼看了看里头的几个小人,新奇又艳羡:“皇姐的影卫还会演皮影?那多有意思,每日里都有皮影看,再不会无聊了。”
雅善垂眼轻笑了笑:“原是不会的。是我身子弱,去不了什么地方,她才想了这出,逗我开心罢了。”
李羡鱼安慰道:“等来年开春,皇姐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那时候,便到皇姐来我的披香殿玩。”
她想了想,抿唇笑起来:“我的影卫不会玩皮影。但是他念话本子很好听,到时候,让他也念给皇姐听。”
雅善依旧是轻轻笑着:“等我什么时候能下地了,一定过来。”
李羡鱼这才依依不舍地从不属于她的皮影盒上收回视线,站起身道:“那嘉宁先回去了,隔几日,等皇姐身子好些了,再来看您。”
她看话本子的时候,不喜欢看到一半便放下。
她想皮影戏也是这样的。
她早些告辞,才好让皇姐继续看下去。
雅善病中精神不济,便也没有送她,只是轻弯了弯唇角:“去吧。”
李羡鱼带着竹瓷她们离开流云殿的时候,方转过照壁,便遇见了等在殿外的青年。
“是顾大人。”月见轻扯了扯李羡鱼的袖缘,示意她往道旁看去。
李羡鱼也看见了顾悯之。
她提起裙裾,快步走过去,微微有些讶然:“顾大人,您不是回太医院里去了吗?”
顾悯之看向她,旋即轻轻垂眼:“今日原本便打算去披香殿中给淑妃娘娘诊脉,正巧公主在此,便略等了一会,好一同回返。”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弯眉道:“自从换了方子后,母妃的身子好转了不少,夜里能够睡个好觉了,多亏了顾大人。”
她说着,想起方才众太医们给雅善皇姐开方子的情形来,话锋微顿了顿,忍不住又放轻了声音问道:“顾大人,雅善皇姐她的身子怎么样了?”
顾悯之沉默了稍顷,只温声道:“先尽量用药温养着,等来年夏日兴许会有转机。”
李羡鱼失落轻声:“去岁的秋日,大人也是这样说的。”
顾悯之并不辩解。
他翻过医案,得知雅善的身子虚弱,是胎里带来的寒症所致,难以根除。
原本便不过是拿药悬着,天冷时发作得更厉害些,天暖时自然便又好些。
至于能留住多久,也不过是全看上天造化罢了。
李羡鱼却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仍旧是一壁步履轻盈地往披香殿走,一壁颇有些向往道:“今日我给雅善皇姐送桂花去了,她说好久没见过这样好的桂花了。我还想着,等她什么时候身子好了,带她来披香殿里,亲手摘上一大捧回去。”
顾悯之不忍说破,只低声安慰。
“会有这一日的。”
两人一同回到披香殿里。
先过来迎接的,不是什么宫人,而是李羡鱼养在殿内的兔子,小棉花。
白绒绒的一团,顺着木制游廊跑过来,对着李羡鱼的裙裾蹭个不停。
李羡鱼顺手将它抱起来,对顾悯之弯眉:“小棉花还记得大人呢。”
顾悯之未得及回答,廊上又是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起。
李羡鱼回过身去,却见是守殿门的小答子快步过来,向她禀报道:“公主,东宫来人说要见您。”
李羡鱼微微一愣,下意识道:“我这便过去。”
想来,是她之前托付给皇兄的事情有回音了。
也不知道,太傅看出是哪家的书法没有。
李羡鱼这般想着,便将怀里的小棉花递给月见,有些歉然地对顾悯之道:“顾大人,我要去见东宫使者。要不,先让月见带你去给母妃诊脉,我一会便过来。”
顾悯之微微颔首:“无妨。”
李羡鱼这才转身,随着小答子快步去了。
东宫的长随正等着殿门前照壁处,见李羡鱼前来,立时便躬身上前。
“公主。”长随从袖中取出之前的课业交回给李羡鱼,躬身道:“公主让殿下转交的课业,太傅已经过目了。”
李羡鱼接过,希冀道:“太傅如何答复?可看得出是哪家的书法?”
长随遗憾道:“太傅让属下转告您,说是许是学得太多,太杂,抑或是自身的痕迹太重,已看不出是师从何家了。”
李羡鱼有些失落,但还是轻轻点头道:“还是替我谢谢太傅。”
长随颔首,又道:“不过,太子殿下让奴才带话给您,说若真是师从名家,那十有,是世家子弟,若是世家子弟,太子殿下便有办法。”
李羡鱼急忙追问:“皇兄可有说是什么办法?”
长随道:“中秋夜宴前,太子殿下想先在东宫办一场小宴,届时世家名流皆会到场。”
他说着,从袖袋里取出几张请柬来,递给李羡鱼:“殿下说,让您带着朋友,以姜家兄妹的名义出席。若真是世家子弟,自会有人上前相认。”
李羡鱼杏眸微亮。
这个方法极好,到时候她戴个幕离,便说是去东宫里玩的,若是有人来找临渊相认便好,若是没有,也只当做出去散心了。
她遂将请柬接过,却又是微微一愣。
“怎么有三张请柬?”
多出来的那张,是给谁的?难不成是竹瓷她们?
长随微微笑起来,立时解答了她的疑惑:“太子殿下,想请您将这张多的请柬转交给宁懿公主。”
李羡鱼顿时便觉得手里的请柬成了个烫手山芋。
她立时就将多余那张递还回去:“既然是给皇姐的,那你亲自送去,不是更显得诚心?”
长随将手拢进袖子里,只俯身作揖,并不接过。
他苦着脸道:“属下可没那个本事。您也是知道的,殿下与宁懿公主的关系素来不佳,若是由东宫的人送去,这张请柬立时便会被原封不动地丢出来。这才想着托您转交。”
他看向李羡鱼,别有深意地道:“看在殿下帮您的份上,也就请您帮东宫一个小忙吧。”
李羡鱼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若是她不同意,那剩下两张请柬,兴许便也不给她了。
李羡鱼握紧了手里的请柬,只好答应下来:“那,我与宁懿皇姐说说——”
她想了想,又问道:“是只要到场便好么?”
“恐怕要一些时候。”长随左右看了看,走近了些。
他低声道:“殿下是想借着这场宴席,为宁懿公主择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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