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鱼在小厨房里躲了许久,仍旧是踌躇着不敢回去。
便只好对一旁正吃着乌米糕的月见道:“月见,要不,你悄悄帮我去偏殿瞧一眼,看看他们吃完没有。”
她道:“等他们吃完了,我再回去。”
她的话音方落,却见眼前的槅扇蓦地被人推开。
大片天光自外涌入,令李羡鱼本能地轻阖了阖眼。
再睁眼时,李羡鱼看见玄衣少年逆光而立,腕上的金铃在风声里叮当作响。
李羡鱼惊讶又心虚:“临渊,你怎么过来了?”
她往他身旁看了看,本能地问:“顾大人呢?他没有与你一同过来吗?”
临渊踏前一步,走出重重光影。
本就清绝的容貌在身后光影的映衬下,愈发的寒,像是笼了一层冷霜。
他的语声也冷,带着隐忍的不悦:“顾悯之早走了!”
李羡鱼羽睫轻扇。
她隐约觉得临渊有点生气。
但是却不知道他生气的点在哪里。
“怎么这样突然?”
李羡鱼本能地问了声,略想了想,心里生出些许担忧来。
顾大人为人雅正,素来克己复礼,从未有过这样不告而别的时候。
她想,临渊不会是趁她不在的时候,把人赶走了吧。
那样的话,也,也太失礼了些。
她得去找顾大人道歉才行。
她随之站起身来。
临渊立时看向她,眸色更深。
在李羡鱼抬步之前,他硬声道:“陛下急诏,令所有太医去太极殿中面圣。”
李羡鱼顿住步子,不安地望向他:“将所有太医都召过去——父皇是病得很重吗?”
临渊对这个皇帝并无好感。
他来披香殿中的时日已不算短,但这个皇帝从未来看过李羡鱼。
甚至还遣了一名刁奴来管束她,苛责她,反反复复地教她做一些她并不喜欢的课业。
于是他只冷淡道:“来的宦官言辞隐晦,不像是什么重病。”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也慢慢打消了去太极殿请安的念头。
其实从她记事起,便极少见到父皇。
偶尔的几次相见,也是在中秋,年节等等重要的宴席上。
况且即便是她主动求见,在太极殿里等上整整一日,她的父皇也并不会召见她。
于是她想,还是等下回顾太医过来的时候,再问问他父皇的病情吧。
而思量间,临渊的视线又落过来。
从她的身侧穿过,落在月见手里端着的那碗乌米糕上。
他抬眉:“公主不是说要自己吃吗?”
李羡鱼被抓了个现行,耳缘微红,便道:“我吃不下那么多,便给月见了。”
她说着,生怕临渊继续追问下去,忙提裙往外走。
“小厨房里一会还要做午膳呢,我们还是先回寝殿吧。”
临渊抿唇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抬步跟上。
此刻并非膳时,小厨房附近的游廊十分安静,并无宫人经过。
临渊便也没有隐去身形,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侧。
李羡鱼似是觉得有些局促,便轻声打破了静默,主动与他说起他离开的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来。
“临渊,你不在宫中的这几日里,披香殿里新来了个教引嬷嬷。姓周,年纪与之前的何嬷嬷相仿。以后,便是她负责教导我。”
临渊眸色微寒,立时问道:“她也为难你么?”
李羡鱼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连连摇头:“没有。”
她道:“周嬷嬷不像何嬷嬷那样喜欢为难人。只是说话比较啰嗦。”
她抿唇笑了笑:“有时候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要反反复复地说上三五次,听得人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
临渊闻言,敛下眸底的寒色,淡淡颔首:“若是公主觉得厌烦,再换一个嬷嬷也无妨。”
李羡鱼没想到临渊会这样答复。
她轻愣了愣,侧过脸去看他:“临渊,在你这,话多算是什么很要紧的毛病吗?”
临渊皱眉:“我不喜欢话多的人。”
李羡鱼略想了想,有些为难道:“可是,我的话也很多。”
她轻声问:“临渊,那你也讨厌我吗?”
临渊睨她一眼。
身旁的少女正仰头望他,羽睫纤长,杏眸乌亮,语声也是又甜又糯,像是浇了蜜浆的甜酪。
他又想起了李羡鱼递给顾悯之的那碗甜酪,以及轻声细语地与顾悯之说话的模样。
临渊握着长剑的手骤然收紧,剑眉紧拧,眸色浓沉。
李羡鱼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半是失落半是嗔怪地鼓腮别过脸去:“好吧,那我往后不再找你说话便是。”
她的话音方落,便听临渊低声否认:“没有。”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又转过脸去看向他。
而临渊扭头避开她的视线,有些生硬地低声道:“公主是公主,旁人是旁人。”
李羡鱼秀眉微展,轻轻笑出声来。
她重新高兴起来,笑盈盈地伸手拉着临渊的袖缘带他往前走:“我带你去看看那尾小红鱼。”
此处离偏殿并不远。
李羡鱼步履轻盈地拉着他走下游廊,很快便从放在偏殿前的水缸里,看见了那尾小红鱼。
李羡鱼仔细端详了下,若有所思:“它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在水里动都不动一下,尾巴还有些泛白。”
临渊并不大关心这条鱼的情绪。
但听李羡鱼说起,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平静道:“兴许是水缸太窄,游不动的缘故。”
李羡鱼却有些为难。
她道:“可是,这是披香殿里最大的容器了。”
临渊不以为意,语声淡淡:“公主可以把它放回御河。抑或是,直接烤来吃了。”
李羡鱼显然都不愿意。
她连连摇头:“若是刚捞来的时候,烤来吃便烤来吃了。可是如今我都养了一段时日了,有些吃不下口。”
她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其实,披香殿里也不是没有养鱼的地方——后殿里便有一口小池塘。”
她说着有些惋惜:“可是,那口小池塘已经荒废好久了。”
临渊遂问:“既然荒废,为何不令人清理?”
李羡鱼红唇微启,却没有立时作答。
她原本是想清理出来,养菡萏,结莲藕,摘莲子吃的。
只是内务府的人总是推脱不来,后来又接到了呼衍来朝的消息。
她想着,自己大抵开春前便要嫁到呼衍去了,应当是看不到菡萏开花结果时的模样,便也将这件事放下了。
但是,如今一想。
也未必要种菡萏,拿来养鱼,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李羡鱼这样想着,认真地点了点头:“临渊,你说得是。”
她展眉,唇畔梨涡轻陷:“我这便让人将小池塘清理出来。”
李羡鱼虽这样说着,却没让人再去找内务府里的人。
她想,与其再听他们推三阻四,抑或是要拿银子去填这个无底的窟窿,还不如将银子分给披香殿里的人。
于是她让竹瓷将殿内闲着的宫人们聚起来,以外头三倍的工价做赏钱,让他们愿意的人一同动手,将披香殿后殿里的小池塘清理出来。
而正当披香殿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太极殿中亦是同样热闹。
皇帝披着明黄的龙袍坐在高座上,面色涨红,神情焦躁。
他疾声问跟前立着的太医:“如何?”
方才替他诊脉的老太医面露难色,终于在皇帝的连声喝问中跪俯下身来,叩首劝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其余太医也纷纷俯身,一同道:“陛下,龙体为重,不能再用虎狼之药。”
皇帝豁然站起身来,面色涨得更红,眼底隐隐发赤。
他一甩袍袖,将身旁放着的温补药物尽数拂落,勃然大怒:“连这一点小疾都治不好,朕养着你们这些废物何用?统统给朕推出去砍了!”
一旁守着的承吉眉心冒汗,忙往前劝阻道:“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切莫伤了龙体。”
但即便是这样劝着,他的心里也有些发虚。
毕竟最初的时候,鹿血酒有效,后来便要用药,最后要用虎狼之药。
如今虎狼之药,也有些收效甚微了。
可陛下却又偏偏对那等事格外上瘾,一日不行,便浑身难受,双目发赤,行迹癫狂。
他一个阉人,自然不知此事为何让陛下如此痴迷。但却晓得,若是今日太医们拿不出得用的方子,等下陛下发起狂来,怕是连他的小命都要不保。
承吉眼见着皇帝又要发怒,情急之下,倒想起一个人来。
他立时俯身,皇帝耳畔低声劝道:“陛下,也未必要太医。您可还记得,影卫司中的司正,羌无大人?他医术卓绝,又敢用药,比这些太医都要高明得多。”
“羌无?”皇帝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发红的双眼蓦地亮起:“对,羌无!立刻给朕传他过来!”
他说罢,一低头,又看见眼前满殿的太医,心中愈发烦躁,对着离他最近的院正便是一脚:“滚!都给朕滚出去!”
太医们面面相觑,许是知道劝不住皇帝,终是鱼贯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皇帝烦躁地在金殿中踱步,双目发红,浑身发烫,像是一只失了理智的困兽。
幸而,羌无来得很快。
他依旧是灰袍铁面的打扮,手里未持兵器,仅仅捧着个青玉制成的香鼎。
鼎中的烟气乳白,如食物上的热气般袅袅而起,飘散至皇帝身侧。
皇帝深嗅了一口,神情像是略微舒缓下来。
他抬手让羌无过来,语声急促地问他:“羌无,你可还有什么法子。鹿血酒,银针,用药,什么都行!只要有效,朕重重赏你!”
羌无将香鼎放在皇帝身畔的长案上,俯身向他行礼,语声沙哑:“陛下不过是连日劳累,龙体虚耗。温补便好。”
皇帝点头,方才狂怒的面上此刻终于展露笑意:“果然还是爱卿医术高明。”
他说着,又大怒道:“不似太医院中的人,一群蠹虫!酒囊饭袋!空食朕的俸禄!”
羌无不置可否。
他只待皇帝发作完,便将一瓶红丸奉上:“陛下觉得疲惫时,服一丸便好。”
皇帝毫不迟疑,立时令人端来温水,就水服下一丸。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他便觉得似有一股热气从身下直往上涌,像是又回到了年少鼎盛时。
他面泛红光,双目发亮,立时便对伺候在畔的承吉道:“去,快去将朕新选的那些美人统统唤来。”
承吉如蒙大赦,立时俯身退下。
而皇帝说罢,又一把抓起放在多宝阁上的几件珍贵玉器,抛给羌无,大方道:“爱卿得力,当赏!”
羌无抬手,稳稳地将几件玉器接住。
“多谢陛下赏赐。”他俯身向皇帝行礼,语调平静,面具后的那双眼中亦并无半点起伏:“臣先行告退。”
月落星沉。
披香殿中的宫人们忙了整日,早早便已歇下,整座披香殿内便也格外的寂静。
临渊倚坐在梁上,羽睫深垂,剑眉紧蹙。
又是一场古怪的梦境。
他剑袖骑装,驾马飞驰在林中,追逐一只罕见的白鹿。
而身旁有人与他并驾齐驱,语声淡淡:“你我兄弟相争,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他并未作答,仅是冷嗤了声,手中银鞭落下,促马更急,很快便将那人甩在身后。
密林深处,他最终猎到了那只白鹿。
但紧接而来的,便是密集的箭雨,与死士们不计代价的追杀。
直至,骏马再一次跃出断崖,临渊骤然醒转,蓦地握紧了腰畔的长剑。
剑鞘的末端随之重击在横梁上,一声刺耳的锐响。
“临渊?”
稍远处传来少女朦胧的嗓音。
临渊平复下紊乱地呼吸,从梦境里抽离,垂眼往下看去。
殿内灯火熹微。
绯红的纱帐被一双雪白的素手撩起几寸,帐后露出李羡鱼雪白的小脸。
她像是被从梦中惊起,尚且朦胧地伸手揉了揉眼睛,轻声问他:“临渊,你是梦魇了吗?”
临渊眸色深浓,并未立时作答。
他想起梦境中与他说话之人的容貌。
那名男子似乎比他年长几岁,发上已经束冠。
面容与他有三五分的相似,轮廓却不似他那般锋利,反倒是偏向于清雅温和,笑起来时,令人如沐春风。
他始终记不起此人是谁,唯有从他的话中可见端倪。
兄弟?
他有兄弟吗?
一名想将他乱箭射死的兄弟?
他一深想下去,脑内便剧烈作痛。
他立时咬紧了牙关,本能地伸手摁上眉心。
而李羡鱼也彻底醒转过来。
她披衣起身,捧着盏灯火微弱的银烛灯走到梁下,担忧地仰头望他,轻声询问:“临渊,你怎么了?”
临渊垂首,见暖色烛光里少女素面莹洁,乌发垂腰,眼眸清澈如水,盛着轻柔的忧色。
他视线微顿,眸底的暗色散去,随即松开手里紧握的长剑,掠下横梁立于她身前。
“无事。”
他阖了阖眼,低声道:“臣似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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