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
清水巷内的杂货铺却并未开张。
紧闭的门扉后,杂货铺的掌柜正恭恭敬敬地向一名少年行礼。
“殿下。属下已根据您的吩咐,将在玥京城附近的细作尽数召回,皇宫内的细作也已一一联络。”
临渊问道:“其中可有精通易容者,与身姿娇小的女子?”
他抬手,在自己的胸口比了比:“这般身量,以武功卓绝者为上,容貌不论。”
侯文柏应道:“有,细作中有精通易容者。而死士中亦有这般身量的女子。属下今日便可将人寻来。”
临渊道:“寻来后,先按兵不动。待明日呼衍入宫,呼衍和亲的人选定下。若是嘉宁公主,便于送嫁当日,在玥京城外埋伏。务必寻到合适的时机,以死士将鸾车上的公主替换。”
“至鸾车行出大玥国境后,死士即刻假死脱身。”
临渊抬手,将一张画像递给他:“这是公主的画像。”
侯文柏双手接过,头一回发觉,自己似乎并不太懂得这位跟随了数年的殿下。
以殿下素日里的行事手段,必然是选择在鸾车出城后,立即截杀呼衍使队。
以此,挑起大玥与呼衍两国的战事。
这也是他能想到,为何殿下要中途回返的唯一缘由。
但是,替换,假死,这便是将大玥撇清,将原本的计划破坏——
难道,是为了那名公主?
侯文柏被自己的想法震住。半晌没能回神。
临渊冷声问:“有何不妥?”
侯文柏迟疑良久,唯有顺着他方才的想法,试探着问道:“属下还有一事不解——若是殿下想将人带离,如今趁着亲事未定,宫中戒备不严,便是最好的时机。属下可一路护送,直至大胤境内,想必大玥也只能作罢。”
毕竟以他探知的情报来看,如今的大玥早已是外强中干,摇摇欲坠。
自顾尚且不暇,绝不敢因一名公主而与大胤再动兵戈。
临渊皱眉:“她不愿跟我走。”
他能想到的缘由无非两个。
一是为大玥不与呼衍开战。
二是不想牵连自己的亲族。
那他唯有以这样的方式,让大玥的嘉宁公主在和亲途中彻底‘死去’。
届时呼衍理亏在先,无法因此发兵。
李羡鱼的家人,也可等事情平息后,假死带出皇宫。
而侯文柏愈发震惊,久久不言。
还是临渊冷声命令:“此事不容有失!即刻去遣人布置!”
他这才猛然回神,仓促比手应声:“是,属下这便前去准备。”
冬日里的日头总是格外的短。
临渊不过在清水巷中待了两个时辰,离开的时候,便已是黄昏。
倦鸟归巢时节,临渊赶至长街,拦住一个正准备返家的书摊摊主,将他摊上的话本尽数买下。
随后,便踏着最后一缕暮色返回披香殿中。
彼时,宫中已是华灯初上。
临渊打起窗外垂落的锦帘,如常逾窗进去。
见寝殿内的光线蒙昧,并未掌灯。
李羡鱼独自坐在熏笼旁,手里拿着本并未翻开的话本,羽睫低垂着,不知神思何属。
临渊抬步向她走近,将新买的话本搁在她手畔的长案上。
“公主。”
李羡鱼回过神来,轻抬起羽睫望向他。
一双纤细的秀眉如常弯起:“你回来了。我在小厨房里给你留了糕点,你要不要过去尝些?”
临渊却没有挪步。
他的视线落在李羡鱼微红的眼眶上,剑眉紧皱:“臣离开的时候,有人欺负了公主?”
李羡鱼连连摇头:“没有。”
她试着找出了个理由来:“我只是,看了本伤心的话本子。”
临渊看向她手中并未翻开的话本,问道:“话本中写了什么?”
李羡鱼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心虚地将手中的话本藏回箱笼里。
“都已经看完了。还是不提它了。”
她说着,便又拿了他新买的话本过来,轻轻翻开一页:“还是看看新买这些的吧。”
临渊取过一枚火折,将放在长案上的银烛灯点亮。
他向李羡鱼伸手:“臣给公主念吧。”
李羡鱼轻应了声,将手里的话本递给他。
临渊于她身畔坐落,翻开封皮,从第一行字徐徐念起。
这本话本里讲得是梁祝的故事。
太过著名,以致于李羡鱼没听几行,便认了出来。
她轻声提醒他:“临渊,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
临渊应声,将手里的话本合拢,重新换了一本新的。
李羡鱼却站起身来,将身旁的新点的银烛灯熄灭:“还是不听了吧。”
她羽睫低垂,指尖轻蜷:“好多话本最后的结局都不好。”
就像梁祝,经历过这么多事,最后也没能相守,只是双双变成了蝴蝶。
临渊隔着夜色望向她,似是也看出她的心绪低落。
他忖了忖,重新向她伸手:“公主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羡鱼想要摇头。
可拒绝的话到了齿畔,却又被她悄悄咽了下去。
她想,这也许也是她最后一次与临渊出去游玩了。
等与呼衍的亲事定下,金吾卫们便会将披香殿守得严严实实的。
那时候,她便哪里也去不了了。
她这样想着,终究是轻轻抬手,将指尖放到他的掌心里。
“我想去一趟御膳房。”她道:“我今天打翻了一碗很好吃的樱桃酪。想去御膳房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样的。”
御膳房离披香殿颇远。
加之一路上还要避开值夜的宫人与巡值的金吾卫,倒是花了不少时辰。
待李羡鱼能够遥遥望见御膳房前的石雕时,已是星月低垂。
临渊将李羡鱼放在一座隐蔽的假山后,给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便将身形重新隐入夜色。
李羡鱼便在假山后安静地等他。
不到一盏茶的时辰,临渊重新回返。
他并未多言,只是换了个持剑的姿势,垂手将李羡鱼的素手拢进掌心里,带着她往御膳房前走去。
夜里的御膳房十分安静。
原本守在槅扇前的几名小宦官此刻已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看着像是被打晕了过去。大抵一时半会不会醒转。
李羡鱼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将紧闭的槅扇推开。
等她与临渊进去后,又悄然合拢。
御膳房内并未掌灯,光线晦暗。
临渊便带她行至一座长信宫灯处,以火折将宫灯点亮。
御膳房内的情形随之展现在李羡鱼眼前。
此刻早已过了膳时,灶火已熄。但案台边上,却整齐罗列着无数名贵食材。
鹿茸,熊掌,海参,鲍翅——
山水八珍,一应俱全。
显是为了呼衍来朝,做足了准备。
李羡鱼轻轻看了眼,便将视线挪开,松开临渊的手,重新去找她想要的樱桃酪。
在山珍海味里转了一圈,她没有从中找到做好的樱桃酪,倒是找到了做它的原料。
她一手拿着罐蜜渍樱桃,一手拿着碗还未蒸过的酥酪,转首望向身后的少年,试着问他:“临渊,你会做樱桃酪吗?”
临渊沉默了一瞬。
稍顷,他低声道:“可以做些简单的食物。”
他顿了顿,复又补充:“仅能果腹。”
李羡鱼羽睫轻扇,明白想做樱桃酪大抵是不能了。
于是,她便退而求其次,重新在那堆山珍海味里找了找,寻出一些干净的生芋头来。
她道:“临渊,那你会烤芋头吗?”
临渊应声,将那些芋头接过。
冬日严寒。
御膳房四面的长窗也都敞开着,呼啦啦地往里透风。
李羡鱼便与临渊一同将灶台点起,取暖的时候,还将洗好的芋头也丢进灶台里煨着。
许是炭添得多的缘故,芋头熟得很快,外皮也烤得焦黑。
但将焦皮剥去,再将芋肉放在碗里时,便仍旧是洁白如玉的一团,还腾腾地往外冒着热气。
用御膳房里现成的白糖一蘸,又香又糯。
李羡鱼一连用了几个。觉得身上也像是有了些暖意,原本沉滞的心绪也像是略微轻盈了些。
算得上是不虚此行。
她将芋碗放下,又担心外头的小宦官们会突然醒来,便伸手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悄声道:“我们回去吧。”
临渊颔首,将剩下的东西收拾了,带着她起身往外。
途径几只酒坛的时候,李羡鱼的步履却微微一停。
“等等。”她的视线落过去,有些好奇:“临渊,你说里面装得是什么酒?会不会比披香殿里的更好喝些?”
临渊随之停步,替她将酒坛上的封口打开:“公主若喜欢,可以带些回去。”
话音未落,一股浓郁的酒香铺面而来。
李羡鱼细闻了闻,认真分辨道:“似乎有桂花的味道。应当是秋日里酿的桂花酒。”
临渊见她似有兴趣,便找了两只并不起眼的酒壶过来,为她顺走了两壶。
李羡鱼也抬手接过酒壶,抱在怀里,弯眉重复道:“我们快回去吧。等回了披香殿再尝。”
临渊遂带着她自御膳房中离开。
两人踏着月色,顺着来时的路,重新回到披香殿中。
夜路迢迢,待回到披香殿时,夜色已转深浓。
李羡鱼却仍旧没有睡意。
她带着临渊去了趟小厨房,将温在小厨房里的几碟点心都拿出来,并那两壶酒与两只玉盏一同装在食盒里,又悄悄牵起临渊的手,带着他沿着游廊往前走。
临渊将食盒接过,问她:“公主现在可是要回寝殿?”
李羡鱼却摇头:“我想去八角亭里。”
她想了想,为自己夜半不睡的行为寻出个风雅的名字来:“赏月饮酒。”
临渊抬眼看向天穹上的月色。
如今是月末。
月亮并不圆满,只弯弯的一道,像是李羡鱼纤细的秀眉。
他轻笑了笑,低声问她:“公主还会饮酒?”
李羡鱼点了点头。
她道:“往常遇到年节的时候,都会用些。”
临渊没有阻拦。
他带着李羡鱼行至八角亭中,将点心放在石桌上,又提壶给他们一人斟了一盏。
李羡鱼接过他递来的酒盏,看着盏中澄明的酒液,微微出神。
文人们总说:
酒能解忧,一醉解千愁。
她不开心的时候尝过几次,醒来以后,便能的将那夜里的事情全忘了。
若是这次多用一点,是不是便也能将在雅善皇姐宫室外听见的话,也都忘记?
她这般想着,便将玉盏执起,轻尝一口。
御膳房里的桂花酒不像是她小厨房里酿的那般清甜,入口颇有些辛辣。
李羡鱼忍了忍,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临渊望向她,见她的神色有些勉强,便抬手,欲将她面前的玉盏拿走:“公主若是不习惯,便罢了。”
李羡鱼却执意。
她拿着手里的玉盏不放,还示意临渊再给她添酒:“我多喝几盏,便习惯了。”
临渊垂眼,给她添了半盏。
李羡鱼很快喝完,又将空空的酒盏递来,证明似地道:“你看,我能喝的。”
临渊看向她,见少女的脸颊柔白,似乎并无酒醉时的红意,便重新垂眼,再给她添了半盏。
李羡鱼便这样半盏半盏地喝着。渐渐觉得身上似是有了暖意,而眼前的一切也像是沉在温水里,随着水波而微微晃动。
她持着手里的空盏,困惑地轻蹙起眉来,对坐在她对侧的少年轻声道:“临渊,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摇晃。”
看得她都有些眼晕了。
临渊皱眉,自石凳上起身:“公主醉了。”
他伸手,想将李羡鱼抱回寝殿。
可指尖方触及她的皓腕,李羡鱼便挣扎着往后躲开。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连连摇头。
她道:“我不想去。”
临渊箭步走近,伸手扶住了她,以免她站立不稳而摔倒。
李羡鱼却挣开了他的手。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八角亭边缘,将自己团到坐楣上,抱着一根亭柱不放。
“我想留在这里。”
她的语声哽咽,原本清澈的杏花眸里水雾浮涌,将纤长的羽睫沾湿,露水似地连绵坠下。
临渊眸色微凝,原本将要握住她皓腕的长指重新垂落。
他抬步行至她身侧,放轻了动作替她拭泪。
“是谁惹公主伤心?”他的动作轻柔,语声却冷:“臣可以替公主杀了他。”
李羡鱼却不说话了。
她侧过脸去,看向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小池塘,被泪水沾湿的羽睫低低垂落,思绪散乱如池中的水波。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惹她伤心。
是父皇,是呼衍的使臣,还是当初定下公主和亲这个规矩的古人。
良久,她只是轻轻摇头,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
“没有人惹我。”
临渊垂眼。
听八角亭内静谧下来,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此亭临水,亭内又未设炭盆。
夜风一起,便分外寒凉。
临渊解下他身上的氅衣将李羡鱼裹住,平静道:“臣会在此陪着公主。”
他的语声低醇,在这样清冷的冬夜里,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背对着他的李羡鱼慢慢松开了抱膝的素手,轻转过身来,抬眸望向他。
少年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
剑眉墨画,眸如寒星。
身姿英挺如手中的长剑,而持剑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她羽睫轻眨,朦胧间像是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临渊给她绣荷包,与她玩藏猫,带着她在夜里出行,在明月夜中紧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用惧怕。
可是,这些终究要过去了。
这一嫁,万里之遥。
她即便是变成蝴蝶,也飞不回来了。
李羡鱼鼻尖微酸,却没有再落泪。
她想,如果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渊,那至少,应该留下一个开心的回忆。
就像初见那日,他答应跟她回宫,做她的影卫时一样开心。
李羡鱼这样想着,便侧过身来,攀着他的肩膀,从坐楣上半支起身来。
她半跪在坐楣上,双手环过他的颈,看着他的眼睛。
这还是李羡鱼第一次这样近地从高处看他。
映着天穹上的银白的月光与身后波光粼粼的池水,李羡鱼愈发觉得他的眼睛好看。
形状美好,眼尾修长,瞳仁如夜色般浓黑,却又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像是晴夜里的湖水,雨日里的天穹。
清晰的心跳声里,李羡鱼悄悄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月色流霜,水光潋滟。
而她杏眸微弯,于池光月色间,对他绽开一个明净的笑颜。
“临渊,我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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