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时年一直以为,以许婠头脑条理清晰的程度,了解信息的渠道,要么是周宇跟她对接中无意间漏了什么消息,要么就是她自己在医院打听出了什么内容。
他从未想过,真实的情况会跟他所想背道而驰。更没想过会从许婠嘴里听到这么离谱又合理的答案。
“百度。”
余时年:“?”
“还有论坛。”
余时年:“?”
“八卦讨论组之类的。”
余时年:“……”
他很想问,警方不是已经把网上的一些消息删除了,怎么可能在这些地方找得到信息。然而没等他把话问出口,就听许婠一脸平静道:“我在这些地方发了帖子。”
许婠把自己如何发帖的事说了一遍。
余时年问:“那帖子呢?”
许婠:“删了。”
“……”
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余时年眼里闪过一抹复杂,又想到什么,暗自隐了下去。
他顿了顿,又问:“牛建平的姓名地址你是靠网上问出来的,那蒋志远和赵伟的个人信息?还有牛建平的肺癌……”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医院里打听到名字,再去当地的论坛和群里一问……至于肺癌……是你们提醒了我。”许婠解释道,“他身上的箭伤是轻伤,但包扎了伤口,你们又没有把人送去警局,而是选择继续就医,那只能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而且之前去翠屏村打听的时候,牛建平的同村人说他从小辍学,经常辗转各个工地,身体也不大好。工地这种地方,灰尘大,得职业病很正常。我之所以说肺癌……是想夸大一点,看你会不会反驳我。”
余时年:“……”
余时年出身警察世家,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同龄人中,也算出类拔萃的存在。此时却觉得问出这些问题的自己,仿佛智商被许婠按在地上摩擦。
“其实如果你不选择从事体育行业,警察这个职业还挺适合你的。”
余时年说的不是客气话,以他接触许婠以来,对方展现出的逻辑分析能力,和昨天发现牛建平时的快速反应力,甚至在和嫌犯搏斗时的能力,都足以说明对方有做警察的天赋。
他说得真诚,再加上今天的许婠格外配合,收起了尖锐的刺。因此当那身尖刺再度竖起来,他听见许婠冷淡地说:“我对当警察没兴趣。”时,明显愣了下。
“蒋志远三人出逃前的细节。”许婠没有在意余时年的愣神,公事公办道。
桌上的粥早就凉了,直到许婠离开,她都没有碰过一口。
余时年看着面前满满一大桌的面条、粥、小菜、锅盔、蒸饺,露出苦笑。
这是生气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碰了许婠的禁区,或许是从“适合当警察”这个话题开始。他摇了摇头,把桌上许婠没碰过的粥端到面前。
南瓜粥早就冷了,搅拌粥的勺子却还带着许婠手里的余温。余时年怔了下,拿起勺子把粥送进嘴里,突然低声嘀咕了一句。
“真现实,问完就跑。”
……
许婠提供的信息很关键,吃完一大桌早餐后,余时年重新调取了案发时许婠店里的监控。
神手射箭馆的监控一共有四个,除了三间训练室每间各有一个监控外,最后一个监控安放的位置是一楼大厅,二楼走道并没有对应的监控。这也导致许婠的分析成了尤其关键的证据,但……也不一定。
店里的监控是带实时录音的,把案发时间段四个位置的监控录音单独提出来,也许能从中有所收获,另外,他还准备找张明涛、张荃,以及当时被点出来殴打张明涛的秦木再了解下情况,也能从多方论证许婠的分析。
一旦涉及跟案件相关的工作,余时年一丝不苟的性格就体现出来了。他没有只查看许婠提到的蒋志远拉架赵伟和牛建平时间段的视频,而是准备把四段视频从头看一遍。
看监控是刑警工作中枯燥又重要的一环,余时年却看得很认真,没有半点松懈。也正是因为他的认真,就在播放最后一段视频时,余时年的目光猛然一顿。
那是射箭馆二楼儿童训练室的一段视频,因为在走廊最末,本就避开了阳光的照射。视频里,只见灯光一灭,监控夜视功能自动开启,画面里半昏暗的自然光线成了压抑又诡异的灰白色。
“停电了?”
“老板,老板在不在?去看一哈,空调好像也关了。”
“好热哦,停电了哇……”
经过监控设备收取的声音,仿佛加了电流般变了调,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有人从画面经过又离开,走向监控拍不到的死角。而那些变调声音的主人口中呼喊的老板,此时已经悄无人息地走到了门口。
她走得很急,步履匆匆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般,而后消失在监控画面里。
余时年手指按下暂停键,又把时间拉回停电的那一刻。
“停电了?”
“老板,老板在不在……”
画面重放,余时年注意到,许婠走路时,明显做了一个拿手机的动作。
是她准备给楼下的张荃打电话问明情况,还是……
不对!她不可能给张荃打电话!
“报警短信加上身份证号码一共是32个字,15秒的时间,你能打完32个字吗?”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问过周宇的那个问题。
15秒的时间,不足以让许婠在发短信的同时,再做出打电话的动作。
监控视频的进度条还在缓慢进行着,余时年的目光划过视频里陆续走向监控死角的人。那些人或走或停,有人在原地驻足观望,有人正和身边的人互相吐槽,然而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一个人拿出手机。
危险正在临近,而视频里的人却一无所知。
不,或许不是一无所知!
余时年盯着监控画面的眸光突然一缩,那是视频右下角监控死角的角落。角落处有一团黑影,隐隐勾勒出一个侧身站立的人形,和人形手里一块形似手机的半截方块式虚影。
一、二、三……
余时年在心里默数,直到数到“五”,人形浮动,方块式的虚影消失。他呼吸一窒,随即听见监控里传来男人阴狠粗犷的声音——
“全都蹲下!”
如果除开身份证的号码和姓名,15秒或许能打出剩下的字。但5秒,余时年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不能。除非……
那个打字的人,一开始就是选择的复制粘贴。
余时年的眉眼沉了下来,半晌后,他拨通一个电话,道:“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帖子……对,昨天下午两点左右,已经删除的帖子。”
夏天的太阳刺得人眼睛发酸,余时年挂完电话又打开了警局内网。
桌面键盘发出轻响,“许婠”两个字就挂在眼前。余时年却没有按下确定键,而是再次拨打电话:“曹队,我想申请查个人。”
……
许婠从警局回来的时候恰好早上十点。蓉城的老城区节奏缓慢,偶尔十点、十一点,还能看见有人从老居民区踏着拖鞋,操着嗓门喊一句“老板,来二两豌杂”。
楼下的面馆据说开了十多二十年,进店门口就是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开水常年在锅里翻滚着,抓一把面进去,两分钟就能从热锅里捞出来,汇成一碗麻辣鲜香的豌杂面。
四处都是热闹的烟火气,唯独许婠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没有气息的游魂,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或者说,她已经这样格格不入了很多年。久到她已经忘记生活的乐趣,直到余时年那句——“其实如果你不选择从事体育行业,警察这个职业还挺适合你的”,才把她漂浮在外的灵魂从龟缩的身体里拉锯出来。
适合吗?
或许吧。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跟她说过。只是后来那个人化成了一张照片,一捧尘土。
“许婠,你还想当警察吗?”
那人离开后,曾有人这样问她。
警察吗?
“不想。”那时的她坚定地摇头。
却没想时隔多年,会有第二个人跟她说——许婠,你适合当警察。
她的思绪像挂在树梢被吹拂的落叶,浮浮沉沉。
老城区也就这点不好,太过于烟火气。让她那点常年被锁在角落的孤独感,无所遁形。许婠从面馆经过,或许是今天的心情太过起伏,周围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牵动她难得敏感起来的神经。
“老板,你的快递。”
“不是我的,我又没在网上买东西。”
“不是你的,肯定就是楼上的噻,反正写的这里的地址,给你放桌上了哈。”
2015年,得益于网购的快速发展,快递行业也格外红火。城市周围随处可见的快递小货车,一部电话就能将无数人汇聚在一起。
“报手机尾号。”
“江丽娟是吧,这个是你的。”
“唉呀,我女儿昨天还说快递到完了,没在网上东买西买……”
“……”
时代在往前走,世界在进步,唯独许婠想到自己,好像一直被困在原地。
与她格格不入的不仅是城市的烟火气,她从不网购,外界的事物好像向来与她无关。
她收回目光,没有在意这偶然看见的小小插曲。
而城市的无数个角落,这种不起眼的小事还在继续发生。
有人收到了昨天抽中的奖品,从快递站取回寄来的奖品包裹,嘀嘀咕咕地抱怨。
“啥子哦,不是说从首都总部给我寄,要三四天嘛,咋个一天就到了。办卡的时候帅哥帅哥地喊,要是送个垃圾货,我明天肯定要去找他们!”
也有人终于收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衣服。
“啊,太用心了吧。居然不是用口袋,还是用箱子发的货。”
老旧的楼梯间,上了年纪的老人正佝着腰抱起怀里的两个大箱子装的包裹。
“唉呀,妹儿,谢谢你哦。”
许婠上楼的时候又遇见刚才念叨女儿乱买东西的老太太。
她笑了下:“没事。”
等把老太太送到门口,才知道对方是她楼上的住户。
“妹妹,你真的是太热心了,谢谢哈。”
戛然而止的坏心情是从这句“谢谢”开始的。
许婠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纯粹地热心过。
“不客气。”她笑着点头。
“咔嚓——”
而与此同时,居民楼的对面,许婠笑容在照片定格。
“送到了。”四四方方的楼梯口窗台上,一个面戴医用口罩的男人边咳嗽边拿着手机说道。
时间倒回昨天。
包间里,男人的脸在斑驳的光影下留下诡谲的阴影。
他淡淡开口,眼里露出兴奋的光。
“有兴趣玩个游戏吗?一个精彩、完美、刺激的行为艺术。”
而后,牛建平被男人带到了一个房间。
那是一个下沉式客厅一样的房间,不一样的是,房里摆满了各式各样陌生人的照片——
和家人拖着菜篮买菜的老人,背着书包和同学打闹的学生,幸福依偎在一起的情侣……
世界上的幸福各不相同,但唯有……
“极致的凄美才最能撩人。就像……”
“砰……突然炸裂的烟花,生命的诞生又炸裂的降落。”男人随手从墙上取下一张照片,与其他其乐融融的照片不同,这张照片被压在巨大的照片墙背后,上面露出一张女人冷峭的脸。
那是在赛场射箭时的许婠。
男人打开照片墙桌边的音响,轻快的节奏混着每一句歌词后,儿童突然传来的笑声。牛建平眉头一缩,一脸怪异地回头。男人却好似没看见对方的目光,举起许婠的照片跟着音乐清唱转圈——
“peekaboo,peekaboo,peekaboo……isee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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