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二十五,x市某偏远山村的某座山下。
跑老远过来接人的冯洋烦躁地又看了一次时间,距离挂掉电话已经快半小时,那位说马上就从山上下来的正牌蔡家大少,却始终不见人影。
冯洋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连蔡家大门都还没进呢就开始摆大少爷的谱儿了,一个在破山沟长大,靠算命骗钱为生的穷小子,也不掂量一下自己配不配!
要说这位蔡家少爷也真是倒霉,明明是有钱人家出身,却在出生时被抱错。从此假少爷养在豪门,他这个真正的富二代却被扔在山路不通,进个城都需要翻山越岭的山沟沟里,一过就是十八年。
但说他倒霉,他好像又有那么点运气在身上。上周一个摄影博主偶然经过这附近的城镇时,被正在摆摊算命的这位少爷叫住说他有血光之灾。视频里的他为了骗摄影博主买他两百一张的护身符,将事情说得玄乎无比。但对方样貌长得实在太好,看到视频的网友虽然直呼骗子,却仍不耽误他们反复舔屏。
这个视频凑巧被蔡家二房的少爷蔡熠看到,他注意到视频里少年和蔡家人极其相似的面容,心生疑惑,一查之后,发现了蔡家少爷身世的真相。
今天冯洋过来,就是接对方回蔡家的。
生活在这么落后贫穷的地方,这位正牌少爷过去一看就过得挺苦,但如今身世被发现,那算是苦尽甘来了。
就算对方这趟回去似乎并不被人期待,甚至好像还有点被当家人所厌恶,但总归是蔡家的种。蔡家的富有虽不算最顶上那一层,但随便从指缝里漏一点儿也够对方受用不尽了,怎么都比继续在这地方过穷日子强。
冯洋心里酸得要死,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没落到他身上。他心里正气不忿儿,前方狭窄的山道终于传来脚步声。
背着单肩包的黑发少年缓缓出现在山道的拐角处,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洗得发白。
少年个子很高,容貌秀俊,皮肤也意外的白。
那视频冯洋也看过,当时他还以为是拍视频的人用了美颜功能才显得少年又白又帅。没想到少年真人真的这么白,而且视频里已经够帅了,本人模样居然比视频里还要好。
难怪一个普普通通的视频会火起来。
冯洋心里的酸气几乎止不住,长得好又怎么样,据蔡家查来的资料显示,这位少爷可是连一天书都没读过,而自己怎么说也是大学毕业呢。
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是冯洋只要一想到对方只是投了个好胎,就顶过自己多年的苦读和辛苦奋斗,轻轻松松到达了他人生理想的终点。又见对方不急不缓走在向下的山道上,这闲庭信步似的模样,就直让冯洋心头火起。
“祝少爷,迟到可不是个好习惯。”冯洋阴阳怪气地说,“蔡家规矩大,可不像这穷乡僻壤。我是个小人物,你耽搁也就耽搁了,只是到了蔡家你还这样,是会被人笑话的。”
祝微生举起手机,表情无辜,“昨天的电话里,是你说九点半在山下等你。”
手机屏上的时间明明白白地显示,还差一分钟才九点半。
他没迟到,是冯洋来早了。
冯洋一下子梗住。
的确,昨晚他联系祝微生时,定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而且他因为被指派到这么远的地方,一路奔波,心中有气,所以想要晾晾这位回去注定不受待见的正牌少爷,原本打算十点才过来。
但今早他接到电话,说祝微生的外祖邓家那边也派了人来。未免被邓家抓住什么机会做文章,冯洋不得不听蔡家吩咐,提前过来了。
本来冯洋以为,祝微生穷得都要靠给人算命骗钱了,如今有机会回归有钱人家,他一定会牢牢抓住机会。所以无论自己什么时候过去,只要自己一个电话,祝微生就会迫不及待地从山上奔下来。没想到对方嘴上说着马上下来,却实实在在地让他等了半小时,被晾的反而成了自己。
冯洋心里很是不快。
这时,他注意在祝微生t恤左边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个口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冯洋打眼一扫,以为是衣服的装饰品,但仔细一看,是一根巴掌长的木雕,和一个像是纸折的小人。
那木雕胖胖的,人形模样,支棱棱地站在口袋里。雕刻出来的脸上,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让冯洋心里没由来的一紧。
纸人则在木雕旁边站着,纸做的两只小手扒着口袋缝。这纸人也是怪模怪样,五官还着了色,一副向外好奇张望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冯洋朝纸人看过去时,他感觉那个纸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
冯洋被唬了一跳,眨了眨眼再看,发现纸人还是那个模样,一动不动地扒着口袋。
冯洋这才想起祝微生的职业,算命骗钱的神棍,这木雕和纸人,应该都是辅助他骗钱的道具。
“装神弄鬼……”冯洋转身上车,抚了抚自己被吓到的心口。
冯洋上车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祝微生用指尖点了点小纸人的脑袋。
“老实点。”他低声说。
那小纸人忽然动了,两只手将祝微生的指尖抱了个满怀。眼睛眯起来,小纸人模样讨好地蹭了蹭。
旁边的木雕也一咕噜滚到祝微生手指边。
祝微生又摸了摸木雕,“魅魅,你也是。”
之后祝微生打开后车门上了车。
在冯洋发动车子前,祝微生透过车窗,对着空中喊了一声:“黑黝黝。”
嘛玩意儿?
冯洋正想问祝微生在喊什么,一道黑影忽然从前方天际掠来,对着车子俯冲而下。
祝微生伸出手去。
黑影慢慢减速,扑扇着翅膀,缓缓落在他的胳膊上。
冯洋看着这浑身乌黑的大鸟,吃惊道:“乌鸦?”
祝微生:“准确来说,是渡鸦。”
“你养的?”
祝微生点头。
冯洋顿时无语,“渡鸦是保护动物吧。”
养保护动物,这位少爷可真刑,果然穷地方长大的就是见识少。
祝微生:“有许可证。”
冯洋撇嘴,启动车子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这只叫黑黝黝的渡鸦跳进了车里,不由道:“它不会在车里拉屎吧?”
刚问完,冯洋就对上了渡鸦漆黑的眼睛。
下一刻渡鸦嘴巴一张,竟发出人声:“看什么,傻逼。”
车子在路上绕了个蛇行。
冯洋稳住方向盘,满脸冷汗,“它在说话?!”
祝微生道:“很多鸟类都会模仿人类声音,渡鸦也会。”
“嘎嘎嘎……”渡鸦发出嘶哑刮耳的声音,像在嘲笑冯洋的大惊小怪。
冯洋刚刚被这只会学人话的渡鸦吓得差点把车开到山崖下去,这会儿心生愤怒,怪声冷笑:“骂人讲脏话的鸟我还是第一次见,倒也长见识了。”
祝微生瞥了一眼黑黝黝。
黑黝黝立刻心虚地缩缩脑袋,两只爪子也往旁边挪,毛茸茸的胖脑袋一扭对着窗外,故作认真地欣赏起窗外风景。
在冯洋没注意到的时候,木雕和小纸人从祝微生的口袋里翻出来,跳到黑黝黝的背上,和黑黝黝一起看着窗外,三只脑袋不时凑作一堆。
车子开了没多久,冯洋就浑身毛毛的,他感觉车里好像忽然坐了很多人似的,一直有细微的私语声在耳边响起。可每次他往后看,都只有静静看着窗外的祝微生。
*
车子一路开出山村,直抵机场。
下车时,冯洋没看到那只讨人厌的渡鸦,什么时候飞走的他都没注意到。
“你鸟呢?”他问。
祝微生道:“搭顺风车去了。”
冯洋下意识问:“谁的?”
祝微生如实道:“阴差。”
冯洋无语,“你说的阴差不会是黑白无常吧?”
祝微生意外,“你怎么知道?”
冯洋:“……”
神经病,装神棍装上瘾了吧,你咋不说阎王呢!
冯洋翻着白眼在前面带路。
四小时后,飞机落地蔡家所在的m市。
蔡家派来接他们的人也来了。
蔡家住在风景优美安静的半山别墅区,车子停在蔡家别墅大门口的时候,门口只站了个管家。他隐晦地打量几眼正好奇看着周围的祝微生,和冯洋对了下眼神,上前帮祝微生提包。
祝微生躲了一下,“你不能碰。”
管家眼底闪过一抹不愉快,只觉得祝微生不识抬举。
他收回手,嗓音淡淡:“那祝少爷,随我进来吧,先生他们已经等你很久了。”
祝微生没在意管家冷淡的态度,点头。
蔡家的大厅里,泾渭分明地坐了两拨人。祝微生一进去,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所有人的注视。
祝微生身上的白t恤和牛仔裤是去年在小镇地摊上买的,洗过很多次;脚上的白鞋也是上半年买的,穿了挺久。他手里的背包用得更久,前不久包带断了,祝微生为了省钱,用线自己补过。包是黑色的,但当时家里只剩绿色的线了,所以缝补后的颜色在黑色背包上特别扎眼。
总之,在众人看来,眼前的少年除了模样长得不错,其他地方处处都透着穷酸。
一些人眼里闪过失望和鄙屑,一些人的神情则开始变得放松。
祝微生没有半点被打量的局促,将各色表情尽收眼底。
就在这时,右边沙发上一名红裙女士忽然飞奔过来,一把将祝微生搂住,伤心地大喊:“我的孩子,妈妈终于见到你了”
红衣女士在祝微生的胳膊上到处捏捏,带着重重的哭腔,“你这是受了多少苦啊,瞧瞧,这么瘦,真是让妈妈心痛死了”
祝微生眨眨眼,眼前这位女士干嚎半天,但眼眶里半点水汽都没有,哭声干瘪让人难以共情,实在很难说服祝微生她像她口中说的那样,心痛死了。
“行了,别演了!”
显然,有其他人和祝微生想的一样。
顺着那道带着不耐的呵斥声向左侧看去,祝微生和一个男人对上视线。对方四十六七的年纪,处于左侧中心众人簇拥的中心,想来正是如今蔡家的一家之主,也是他的亲生父亲蔡志明没错了。
蔡志明皱着眉看祝微生一眼,眼中带着明显的不喜。
他对一旁的管家说:“先带他上去。”
管家就走到祝微生面前,冲他比了个手势,“祝少爷,跟我上楼吧。”
祝微生没有异议,提着包上了楼。
身后传来蔡志明不耐的声音,“既然人回来了,说说你们的条件吧。”
有人冷哼,“把婚生子调换扔去乡下,把私生子抱到身边精心教养,蔡志明,我们邓家当年真是小看了你!今天你不给我们邓家一个满意的说法,这事儿别想轻轻揭过!”
声音随着祝微生上楼远去而渐渐小了下去。
祝微生跟着管家上了别墅三楼,被安置进就靠在楼梯口的房间。房间窗户开着的,但可能是之前久不住人,不常通风,走进去还能闻见淡淡的味道。
管家对祝微生很敷衍,简单交代了一些后就下去了,留祝微生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行李。
祝微生关上房门,打开背包。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狗叫。
这像触发了什么机关,祝微生胸口的纸人和木雕马上发生了变化。
一阵灰蒙蒙的缥缈雾气从木雕中冒出来,在空中形成一个肚皮滚圆,脑袋圆圆小小,四肢细瘦没有脸的雾团;小纸人则从他口袋里翻出来,顺着他的衣服三两下爬下去,吊在他的衣摆上荡秋千。
“微生,微生!”
小纸人细声细气,指着窗户的位置,示意祝微生把它放上去。
雾团也在叽里咕噜说话,但它语音含糊让人听不真切,像舌头捋不直一样,最后“呀”了声做结尾,捧着小纸人飘去了窗户边。
纸人坐在雾团怀里,一大一小看着窗外。
小纸人:“猫猫?”
雾团:“好吃!”
祝微生走过去看了眼,这边房间窗户靠近路边,一个老太太正牵着一条萨摩耶从旁边走过去。
“阿纸,那是狗。”
祝微生先对小纸人说,然后又撸撸雾团的头,“魅魅,狗和猫一样,不能吃。”
十岁那年,师父的鬼朋友觉得他应该有个玩伴,师父就把小纸人送给了他,祝微生叫它阿纸。阿纸对世界的认知比较模糊,有回在山中遇见过一次野猫后,从此无法自拔,深深地迷上了这种带毛生物,之后看什么带毛的都是猫,想撸一撸;
魅魅则是山魅,一种山中杂气形成的精怪。祝微生初见魅魅时,它才产生意识不久,正处于混沌懵懂又饥饿的状态中,那时魅魅曾尝试把他嗷呜一口吞掉,不过没成功。之后祝微生将魅魅带回去,和他一起受师父多年教导,如今的魅魅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懵懂,但心智还如三岁幼儿,什么都想吞进嘴里尝尝味儿。
黑黝黝则是师父鬼朋友生前养的,死后也跟在他身后。老鬼给它谋了份鬼差,成了一只引魂鸟,渐渐受阴气所蚀,成半阴之体,寿命悠长。老鬼投胎前,把黑黝黝交给了祝微生。
黑黝黝、阿纸和魅魅,都是祝微生的小伙伴,是他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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