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陈瑄语气,谢岑儿又多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神色自如,便也笑了笑,道:“施美人画了一幅远山云雾图,颇有意境,陛下不看看么?”
“拿来看看吧!”陈瑄想了一会儿才这么说道,他在门口站定了抬眼看了看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样子,星月都隐在了云层之后,“看起来明日还有雨。”
“明日陛下恐怕就不能去游湖了。”谢岑儿说道,“但说不定早上天气又变好。”
“那就是明日的事情了。”陈瑄说道,“现在先去用晚膳。”
谢岑儿应了一声,便跟随在一旁,往雪明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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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行宫十分安静,还能听到草丛中幽幽虫鸣。
陈瑄翻了一下午书,这会儿倒是起了谈兴,他一面走一面问谢岑儿:“你觉得施美人是个怎样的人?”
“漂亮温顺乖巧听话。”谢岑儿看了一眼陈瑄,如此回答了,“陛下那时候说的就是要找这样的美人到行宫来,说是怕吵闹。”
“朕是想问……她这个人,你认为是怎样的人?”陈瑄略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又补充了几句,“为人,性格,以及历来行事。”
“这便不知道了。”谢岑儿坦然笑了笑,“来行宫之前都没说上两句话,哪里能知道这么多?为人性格之类只有交往多了,才能知道呢!陛下也知道我不怎么喜欢交际这些事情。”
“为什么不喜欢呢?”陈瑄好奇问了一句。
谢岑儿倒是没想到他问这一句,她想了想才道:“陛下只有一人,宫中佳丽千,我也不过千之一。”她说到这里时候笑了一声,然后看向了陈瑄,“陛下是想听什么?今日施美人没有与陛下袒露爱意么?”
陈瑄听着这话也笑了,他道:“听过了,只是又想起了旁的事情,就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谢岑儿顺着陈瑄的话问,“若陛下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朕问了她家世籍贯,她说她籍贯琮州。”陈瑄语气已经十分随意了,“朕问她家是什么时候到的康都,她便说不上来,只说家中也未曾告知她。朕自然知道这些事情若不去主动打听,便的确已经难记年岁……只是,也或者是朕不该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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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谢岑儿倒是听懂了,这施美人的籍贯在北边,显而易见又戳中了陈瑄一直以来在奋斗的北伐之事,多半还从施美人这一人想到了康都的无数人。
这也真的是难以预料的事情。
只是她却也要为施美人辩驳几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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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道:“陛下既然想了这么多,也应当知道,这世上女子多止步于后宅中,便就是少知这些事情,施美人进宫前多半也只是在家习针黹女红,再识得几个字,旁的能知道多少呢?陛下若就为这事情思虑良多,觉得她冷漠虚伪没有感情,就是不必要并且强加的苛责。”
陈瑄脚步顿了顿,大约是没想到谢岑儿会这么说的,他侧头看她,眉头微微皱了皱,道:“朕其实并没有太苛责她的意思。”
“陛下一下午在花月楼,一定是因为从施美人这事情,想到了康都那些年轻的郎君们。”谢岑儿坦然说了下去,“陛下虽然口中说着没有苛责施美人的意思,但心底却还是给她定了罪。”顿了顿,她看着陈瑄神色,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若我是陛下,我就这么想。若陛下不是这么想的,一定就在我说刚才那话的时候就要打断我了。”
最后这话听得陈瑄失笑,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了,然后慢慢往前继续走,口中道:“你说得也对——朕的确想了太多,朕很难不去想那么多。”
谢岑儿跟上了陈瑄的脚步,斟酌了一会儿,道:“有句话,或者陛下听了会不太高兴。”
“说来听听,朕不会生气不高兴。”陈瑄淡淡道,“朕容得你说了这么多,犯不着为了你一句话就发火。”
谢岑儿又想了想,道:“施美人未必是真的想一无所知,她不曾有过机会去知道那些,我以为这其实是陛下的错。”
“朕的错?”陈瑄疑惑地看向了她,忍不住笑起来,“怎么能最后又把错处怪到了朕头上?”
“施美人不过是康都千千万万的女人之一,并不止她一人对过去一无所知,相比较康都的郎君们还常常把要北伐收复山河挂在嘴巴边上,为什么女人们会少知从前呢?”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瑄,“因为与陛下一样,大家看待女人时候只是看待宠物,与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鹦鹉都没什么不同,唯一就是这女人身后有娘家有势力会说话会生下儿女。这样要求下,她们就事实上并不需要知道那些理应记得的国仇,她的针黹女红做得好,会识字,会管家,娘家对夫家有益处,足够了,不是吗?相反为什么男人需要知道,因为他们想要跻身朝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以他们需要知道一切,陛下所在意的一切,哪怕他们心中不以为然,也要弄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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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听着这话倒是沉默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反驳,他面上露出了思索神色。
谢岑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安静地跟随在了他身后。
两人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好一段路,到了雪明殿外,陈瑄停下脚步来看向谢岑儿,他面上已经露出了想要讨论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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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朕并没有要求女人这样。”他这么说道,“朕方才在想,朕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么说过。可是朕在想反驳你的时候,又觉得你说得并没有太错,那么其中一定有一个朕一直以来并没有太注意的原因,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谢岑儿笑了一声,道:“或者便是男主外女主内?”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陈瑄道。
“所以自古以来便就一定是完全对的么?”谢岑儿问。
陈瑄想了想,摇了头:“那也未必。”顿了顿,他又露出了恍然神色,“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朝着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又道,“这却也不能怪朕。”
谢岑儿跟了上去,道:“所以应该怪谁?”
“琅州当地有一个自古以来的习俗。”陈瑄却说起了别的事情,“琅州当地手工针黹之类尤其发达,比较耕田来说,这些纺织之事,更适宜女人来做,故而琅州的女人们常常会在外面做工。”
“所以习俗是什么?”谢岑儿有些没明白陈瑄为什么提起这么一件仿佛毫不相干的事情。
“长女不外嫁,只招赘。”陈瑄看了谢岑儿一眼,“因为长女能养家,她嫁出去之后,便会成为别人家的劳力,再不能为自己家挣钱糊口。故而长久以来,琅州的女人便与别处不同。”
谢岑儿顿了顿,是压根儿没想到陈瑄能说出个另类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故事来。
“你方才所说的,便与此事异曲同工。”陈瑄淡淡道,“倘若她们也如琅州那些女人一样承担起了养家挣钱的责任,那么她们也就不会被人只当做一只宠物。”
“那么陛下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形好么?”谢岑儿问。
陈瑄沉吟了片刻,道:“朕并不能对此说对与不对或者好与不好,这并非是一朝一夕成就的结果,自古以来这四个字就已经说明了这种情形的形成具有必然性。”
“所以其实也不能怪陛下。”谢岑儿笑着把话圆了回去。
陈瑄也笑起来,他长长叹了口气,拉着谢岑儿往殿中走去。
一面走,他一面又道:“这么想,倒是的确不必太苛责施美人,你替朕多赏她一对镯子吧!”
谢岑儿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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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很多年前与皇后也聊过相似的事情。”陈瑄走到殿中,先让谢岑儿入席,才走回到上首随便靠着凭几坐了,“但并不是在说方才这件事情,而是在说……”他眉头皱了皱似乎在考虑怎么用词,想了许久他才继续说下去,“是在说平等。”
“平等?”谢岑儿疑惑地看向了陈瑄。
“皇后认为,一切都是不平等的。”陈瑄说着笑了起来,“其实话的意思和你方才说的也相似,大约在说现在女人和男人之间门的差异。”
谢岑儿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在心底确认了一下梁皇后的穿越者身份。
“具体说辞,朕已经想不太起来,但反正类似。”陈瑄无所谓地说道,“那时候朕就问她,要怎样才平等呢?”
“她如何回答呢?”谢岑儿有些好奇地问。
“忘了怎么回答的,最后朕与她争论起来,结果是朕赢了。”陈瑄淡淡道,“由此可见,你的口才更好一些。”
谢岑儿忍不住看了陈瑄一眼,倒是有点佩服陈瑄当时真的能和梁皇后聊起来吵起来还能吵赢。
“不过有这么一件事情朕很确定,那就是在魏朝内,自朕以下,朕看待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陈瑄漫不经心说道,“但对朕的地位有威胁的那些胡人,还有曾经的韦榷等人,朕便不会平等看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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