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宫宴上的游戏,看起来虽然只是游戏,比拼的是运气和实力,但又并非仅仅只是比较的这两点。
朝中的大臣们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们太明白这游戏不仅仅只是游戏,虽然裹着轻松和娱乐的外衣,内里却并非如此,他们便太明白什么时候应当输什么时候应该赢。
梁熙自然是在投壶上有一手的,但那些年轻的臣子们是真的不能赢他吗?自然也并不是。
谢岫或者真的是不善骑射,但投壶是他们这些年轻郎君们宴饮取乐时候最常玩的游戏,他真的赢不了别人会第一个被淘汰下来吗?当然也不是。
这游戏背后包含着两重含义,第一是能不能赢,第二是应不应该赢。
第一重自然说的是自身的实力了,第二重则是如何看待自己与对手之间的差异。
更重要的自然是第二重含义,自己与对手之间的差异并非是要说自己比对方差了多少,其落点并非是对手,而是自己。
自己是怎样的地位、怎样的身份,在这场游戏中应当用怎样的态度才适宜?有没有必要认真起来赢个彻底?
谢岫自然能赢这投壶之戏,但他没有必要在这场投壶之戏中有什么精彩的表现,所以他干脆第一局就痛快输了离场作旁观者在场外观看。
梁熙或者没有必要赢这投壶之戏,但其他人在权衡过自己与梁熙之间差异之后,也会主动又不着痕迹地送他最后胜利。
.
谢岑儿经历过十几次重生,对宫宴上的把戏了然于心。
在她看来,卢雪是一个意外。
换作任何一个人最后与她来玩这投壶,哪怕是梁熙,也是要看在陈瑄的面上漂亮地投歪一两个然后作出不甘愿的样子输掉的。
但卢雪并没有。
他连着投出了花样,自在得仿佛是在自家玩乐一样,潇洒地连中好几壶。
谢岑儿扶了扶发髻上的珠钗,心里却也没有什么输了的恼火和不甘,她欣赏并喜欢他这样的洒脱自在。
再看着卢雪又灵活地投中了一枚,谢岑儿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回头去看陈瑄,便见陈瑄眼中也是满满笑意。
出人意料的卢雪,却并非真的莽撞行事,他心里明白得很——一个大胆肆意又跳脱的会带兵有战功的年轻将军是没什么好忌讳的,越活泼,便越惹人喜爱,就算惹了事,斥责一两句也就罢了,但若是反过来呢?一个心思缜密精于算计滴水不漏的手握兵权的年轻将军?
.
谢岑儿捞起自己长长的袖子,含笑多看了卢雪一眼,取了箭矢握在手中,道:“看来卢大人早早锁定胜局了。”
卢雪眉眼飞扬,他对着她笑:“娘娘不要怪罪臣,臣特别想赢。”
他眼中仿佛有星芒,亮晶晶的,无论说什么都让人生气不起来。
谢岑儿被他看得顿了一顿,忽然之间想起来上个回目最后与卢雪在这瑞方宫中对峙的一幕,她心思微动,迅速收拾了心情,只笑道:“我叫陛下来帮忙,总能赢了你的。”
上首的陈瑄听到了谢岑儿的话,笑了起来,向她道:“你先输了他,朕替你赢回来,也算是你赢了。”
比分已经差了太多,就算谢岑儿接下来几箭全部花式投中,也赢不了卢雪。
谢岑儿大大方方把手中箭矢交还给了一旁的宫人,笑道:“那我就认输,等着陛下替我赢回来。”
卢雪抬眼去看陈瑄,然后又看向了谢岑儿,眉眼一弯又露出一个带着少年意气的羞涩的笑:“谢娘娘成全。”
谢岑儿突然想起来陈瑄方才与她低语时候说起的美人计。
陈瑄已经从席上站起来,他笑着拉了谢岑儿的手,道:“每次在宫里都能赢了朕,今日遇到真正的行家,便不行了吧?”
“妾身今日也是运气不好。”谢岑儿一本正经笑道,“今日这么多大臣们运气都不好,必定是被他们传染了的。”
陈瑄哈哈笑起来,道:“那你看看朕今日运气好不好?”
一边说着,陈瑄便果真拿了箭矢来,要和卢雪玩一玩这投壶了。
.
殿中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了卢雪身上。
谢岑儿往旁边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与陈瑄相比,卢雪的气场并不逊色,他显露出了年轻人的锋芒和桀骜——这应是他有意而为之,她如此猜想着,但又很快推翻了。
她对卢雪了解太少。
少到,现在也仅仅停留于他的外貌。
他本人究竟如何,她全凭猜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
就在这时,旁边的朝臣们突然之间轰然叫好。
她吓了一跳,赶紧看向了殿中央,原来是陈瑄投入了一枚箭矢。
殿中因为陈瑄与卢雪的比试气氛变得沸腾起来。
显而易见,臣子们纷纷站在了陈瑄的那一边,加油鼓劲声声不绝。
卢雪拿起箭矢无奈地看向了诸位同僚,道:“这样声势,陛下怕是要不战而胜。”
“他日你带着魏朝大军荡平北边胡虏,身后也有这样豪迈声势。”陈瑄如此说道。
大约是因为有臣子们的鼓劲带来了好运气,又或者是卢雪原就是要让陈瑄赢,最终陈瑄是以两箭胜出。
陈瑄龙心大悦,于是又叫人再上了酒水,歌舞重新又喧闹起来。
.
与瑞方宫中的热闹相比,宣华宫便显得十分寂寥。
尽管夜已经深了,但张贵人并没有睡下。
她站在檐下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瑞方宫,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斗篷。
“陛下今日是为了什么开了宫宴?”她问身边的姚细。
姚细道:“听说是北边新封的那个兰郡侯一行到康都来谢恩,另外还有卢大人一行也到了康都,陛下为他们准备了宫宴。”
张贵人收回目光,涉及到前朝的事情,她也略知一二,听说了是这个缘由,她的心慢慢平复了一些,不再似方才那样心绪难宁。
“不过听说陛下带着贵嫔一起去了宫宴上。”踟蹰了一会儿,姚细还是把这话给说了。
“确有此事?”张贵人再次看向了瑞方宫的方向,还没平复一会儿的心,重新又剧烈地震动起来,甚至让她感觉到绞痛难当。
.
同是夫人,她身为贵人,的确也与陈瑄一道出席过许多宫宴,但如这样完全涉及到前朝庆功的,却并没有去过哪怕一次。
从前这样的场合是属于梁皇后,梁皇后去世后,陈瑄并没有再带着妃嫔在这样的宫宴上露面,可现在为什么又带着谢岑儿去了呢?
她不如谢岑儿?她——又真的不如谢岑儿吗?
张贵人感觉自己几乎要钻进了死胡同,可她无法分神去想更多,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与每一个人比较,她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
姚细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听着承香殿的宫人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是陛下亲自往甘露宫去,然后带着贵嫔去瑞方宫。”
“不过是个宫宴——”张贵人竭力让自己平静,她说着话,也努力说服自己,“贵嫔的兄长也正好往北边去了,据说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所以才让贵嫔随行吧!”
“应当也是因为如此。”姚细忙附和道。
.
张贵人重新再看瑞方宫一眼,她忽然在想——若是她能把裴婕妤腹中那孩子养在膝下,她将来就什么都不争了,她就养着那个孩子,当做亲生的一样,她将来就指望他好了。
她就不再去想什么将来、什么荣华富贵。
她也不用去想陈瑄,她不必再把未来寄托在一个负心人身上。
她不用去和任何人比较,她不用去纠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哪里逾越、哪里不合规矩。
她也不用再在这样漫漫长夜无法入眠,不断回想从前,不断回想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她感觉自己几乎在发疯一样。
.
“裴婕妤是几时生产?”她问身边的姚细。
姚细想了想,道:“应当还有两个月。”
张贵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声音慢慢平复下来:“之前安排过的事情,盯紧一些。”
“是。”姚细应下来。
.
宫宴的第二日没有朝会。
卢雪在府中睡到了日上竿,起床便见有人在外面候着。
“是什么人?”他懒洋洋地披着衣裳,随意地趿拉着鞋子从屋子里面出来了。
来人朝着他行了礼,恭恭敬敬笑道:“卢大人,丞相大人差小人来问,卢大人晚上可有空闲?”
卢雪随手拿了根木簪把头发挽起来,道:“有空的,梁相是有什么事情?”
“丞相大人想请卢大人到梁府宴饮一场。”来人说道,“梁相说,卢大人昨日风姿,让康都众人倾倒,今日出门恐怕会被人堵在路上,卢大人最好是多带些人跟着。”
“何至于夸张到这程度?”卢雪好笑地摇了摇头,“不过梁相好意我心领了,你回去告诉梁相,我酉时前后就到相府去。”
来人应下,见卢雪再无更多吩咐,便恭恭敬敬告退了。
卢雪于是转身回到屋子里面,叫下人随便送了些吃食,然后收拾整齐了去正院给母亲虞氏请安说了会儿话,再又回到书房与跟随自己到康都的掾属们理了理应当上奏的事情。
眼看着就快要到酉时,他便吩咐了人去准备牛车。
“大人这会儿怕不好出去。”准备牛车的下人往外跑了一趟又跑了回来,一脸惊悚。
“怎么了?”卢雪诧异地问。
下人茫然又惊悚地看向了卢雪:“咱们府外好多人好多车,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咱们卢府这位置又没在正中心,哪里会有人来?”卢雪更诧异了几分,他起了身,“我去看看。”
一边说着,他便大步走到了门口去。
走到门口,隔着厚厚的大门,他就已经听到了外面不同寻常的嘈杂。
谨慎地让门口的下人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看,果然便见到有数辆华丽的牛车就停在外面,卢雪心中迷惑,他看向了身旁的下人:“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来找谁?”
“一早就来了,说来见郎君您……”守门的下人为难地说道,“小的们先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不理……小的原本想去找郎君说这事情,但郎君在书房处理正事,就还没来得及……”
卢雪突然想起来中午时候梁熙派来那人传的话,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皱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让下人把门关上了。
思索了片刻,他看向了一旁的下人:“你去谢家找他们二郎,说我去他家住几天。”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