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陈家时,大多数村民都已经到了,李保田也在,他是村里年纪较大的老人家,正和几个同龄的年长者商量着下葬后的具体事宜。
陈家前院来来往往都是人。
姜邑跟着楼卿山走进灵堂,正中央的棺材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也不知是不是一夜没休息的原因,陈大勇脸上有些青白,眼睛一直盯着香炉,很谨慎的模样。
靠近的时候,姜邑微微皱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在陈大勇身上飘荡着。
可昨天陈大勇身上完全没有这股味道。
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自行清洗过。
楼卿山显然也嗅到了,过去问:“昨晚是不是出事了?”
陈大勇心不在焉地点头,意识过来猛地摇头:“只是没休息好,好好的哪有什么事出?别吓唬人。”说完,眼睛还是死死看着香炉上的那炷香。
按照村里的规矩,这炷香燃尽了,就该抬棺下葬。
几个年轻的抬棺人在不远处闲聊,时不时往这边看几眼。
这么多眼睛看着,他们目前自然不能开棺去看里面的情况。
楼卿山余光扫了扫,忽然去里面端了几杯茶过来。
陈大勇摆手,只盯着香炉看。
姜邑拿了一杯,和男人对视一眼,喝了一口后故意脱手,那杯盏小巧,不易碎,掉到地上便滚落起来,姜邑忙追过去捡,楼卿山与他同一时间动作:“我来。”
杯盏在棺材附近停下,姜邑弯腰捡杯子时,近距离将棺材侧面扫视一圈。
木棺周围的木板,比昨天往外凸得更厉害了。
尸体昨晚确实有动作。
姜邑和楼卿山一同回到陈大勇身旁。
陈大勇疲惫道:“小心着些,这些事都有讲究……”
话落,下意识做了个背手的动作。
这动作很奇怪,做的时候脊背都往下弯了弯,像是老人家累了的模样,察觉不妥,又站直了。
楼卿山说:“水太烫了,我带邑儿去后面取些烫伤药。”
陈大勇摆手:“快去快回。”
走到后院,姜邑小声说:“昨晚那两个老头都说陈大勇老实巴交,可我进画里遇到的陈大勇完全不是这样。”
楼卿山:“你怀疑他被夺舍了?”
“还不能确定,”姜邑叹了口气,“一般来说,马腹可以吃掉一个人再化身成对方藏匿其中,没必要夺舍。井下那个疑似武生的鬼魂还被镇压着,若是夺舍了别人,也不会被压在井下了。”
楼卿山没出声,避开后院来往的人,绕过廊道,牵着人拐进一间屋子。
“这是陈大勇平时住的地方。”楼卿山轻声关上门,转身看着他道,“我进来的时候,陈才义已经死了,陈大勇作为长子,说是为了方便,每日只在临近灵堂的小屋休息……他和别人口中以前的陈大勇,确实有所不同。”
姜邑心中隐隐有了方向:“翻!”
陈大勇的房间很整洁,除了书,存储的物件不多,翻起来还挺容易的。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翻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好翻的了。
楼卿山开始翻阅里面的书籍。
姜邑凑过去看,都是些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书了,转身要走,余光一怔。
接着,他和楼卿山同时朝压在最下面的一本书伸手。
两只手碰到一起,楼卿山指尖往后,转而将上面那堆书画搬开。
姜邑轻而易举拿起那本书。
之所以会一起注意到,因为书衣较厚,是另外用纸张包起来的模样,好似那种偷着看的闲书。
果然一打开,姜邑就咳嗽起来。
凑近的楼卿山连忙过来,看完后,耳垂多了一抹薄红。
片刻的沉默后,姜邑说:“陈大勇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是一本龙阳春宫图,应该是翻阅过很多次,纸张都有些旧了,绝不像是一时好奇。
姜邑努力搜寻着入画后关于陈大勇的点点滴滴,可怎么都搜索不出来他对男人表露过半分兴趣的画面。
甚至还被他撞见和自己姨娘……
“陈大勇是假的。”楼卿山出声的瞬间,姜邑立马抬起头:“陈才义也是假的!”
楼卿山颔首:“昨晚陈才义的尸体应该起尸了,最后又被陈大勇强行关了回去,这应该就是他身上那股味道的源头……他要是心里没鬼,其实夜里陈才义起尸这种事并没必要瞒着我们。”
姜邑恍然:“因为昨晚起尸是奔着玉箫去的!玉箫有什么不能说的……是和玉箫有关的人!”
楼卿山伫立着,微暗的眼静静凝视他。
姜邑此时满脑子都是陈大勇那些不似年轻人的举动,一时间千百条线纷纷接上了,他脱口而出:“如果不是夺舍……那就是换魂!如果真是这样,棺材里的其实是陈大勇!而武生会吹奏玉箫……昨晚那老头也说,武生借宿时,陈大勇也去看过他几次……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但绝对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样再来看,成为陈才义尸体的陈大勇昨晚起尸去找杨父拿箫,也就有一些关联了!”
尽管想到这里,楼卿山还是因姜邑这些话而内心战栗,如同亲眼看着至宝闪闪发光,眼底克制着恋慕:“嗯,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
回了灵堂,他们安静站在陈大勇一旁。
陈大勇好像根本没心思关注别的事,过了会儿,看着香炉低声说:“快了。”
之后走到那边的抬棺人前说了几句话,紧接着,一群人围上来。
几个年长者讲了几句严肃的话,最后高声一喊,摔了盆,抬棺的年轻人猛地抬起棺材,大步往外走。
陈大勇和楼卿山作为陈才义的儿子,走在最前面。
姜邑只能和李保田在棺材附近跟着。
隔着不远的距离,披着孝衣的楼卿山回望过来。
姜邑冲他眨眨眼,摸着藏着袖中的玉箫,在抬棺人半路歇息时,悄无声息找了棵树做掩藏,对着那支玉箫短促的吹了一声。
箫声之后,通往坟山的小道开始起风。
林中有鸟,杂声也多,众人并没在意那声短促的箫声,个别听到的,也当是自己的听错了。
抬棺人吆喝着重新上路。
姜邑藏好玉箫,重新混入人群中。
“三、二……”
这次“一”还没喊出来,棺材一晃,竟里传出“嘭”的一声巨响,像是里面什么东西在用力撞击!
抬棺人本能地僵住,那声音并未一下停止,还在断断续续。
周围送葬的村民吓得呆若木鸡,回过神几乎同时朝后逃去。
还是李保田等年长者大喊着控制局面:“别跑!别跑!不好好让他入土为安,以后咱们村子都别想好过,都别跑!”
“把他埋下去!埋下去我们才能安生……”李保田是第一个扑到棺材顶上压着的,那几个抬棺汉子早就吓得撒了手,本来想跑,在李保田狠厉的目光下又不敢就此离开,好像也认同老人家的警告,忍着恐惧一并过去压着棺材盖……
陈大勇哭着冲过来,在几个村民的提示下拿起香灰纸钱就朝棺材上撒:“爹啊,你快安息吧,你不为你自己,你也要为了儿孙啊,爹啊,安息吧——”
或许是瞧那动静渐渐小下去,原本跑开的村民也渐渐壮起了胆子,一过来帮忙,人一多,就胆大了,看棺材挤不上去,就在周围跟着都陈大勇一起撒纸钱哭嚎着求尸体安息……
楼卿山走到棺材前头,盯着木板看一会儿,忽然蹙眉:“快闪开!”
他话一落,棺材里就爆发出更猛烈的撞击,压在上面的人都被晃开了几个,李保田吓得冷汗涔涔,依旧不走:“才义啊才义,你快走吧,你已经死了,再不甘心也要走啊……我们还得活着!你做了孽,你要受着!”
姜邑闻言一愣,刚要冲过去质问李保田,那棺材忽然爆开,他慢了一步,李保田被那股力撞得飞到了树上,直接晕过去。
“啊啊啊啊——”尖叫声此起彼伏。
“诈尸了!快、快跑——”
“救命!救命啊——”
……
村民们踉跄着四下散开,身体矫健的,早就不分方向地跑远了,胆小的直接吓得瘫软在地,匍匐着往远处爬去。
姜邑跑到楼卿山身旁,清楚看到了里面坐起的尸体。
“……”
陈才义的瞳孔已经发白,浑身遍布尸斑,他伸出手,那双手已经被完全毁了,别说指甲,连带指节都断掉了。
半截尸体往外爬,尽管画面悚人至极,可张开的嘴巴连牙齿都不存在……这样的僵尸,真冲到村民跟前,又能做什么呢?杀人都杀不了,就像昨夜挠杨父,皮都挠不破。
可陈才义就是执拗地往外爬,往不久前传出箫声的方向爬。
陈大勇已经吓得魂不守舍:“快,快困住他,快……实、实在不行,直接在这里把他烧了吧……”
眼看陈大勇真的点燃了准备好的火把要扔进棺材,姜邑一脚将他踹开,他那一脚毫不收力,对方直接撞到了石头上,屁股开花,发出猪一样的痛叫。
没搭理那边的嚎叫和骂声,姜邑直接掏出玉箫,走到棺材跟前。
原本还要往外爬的尸体停住,双眼缓缓朝他手中看去。
下一瞬,张大嘴巴,呲着并没有的牙齿,猛地飞扑过去。
姜邑灵敏闪开,再抬眼,陈才义的尸体已经被楼卿山压制在了棺材里,一时间动弹不得。
那尸体无法说话,只是唔唔地吼叫,发白的眼瞳用力瞪着他——手中的玉箫。
姜邑眯眼,上前说:“这是你的?”
尸体依旧在吼叫,眼角已经湿了。
姜邑说:“你才是真正的陈大勇对不对?你的手和你的牙,是谁弄的?”
对方毫无关心他的话,依旧要去抓玉箫。
姜邑说:“你控制不住自己,但你不想杀人,所以……都是你自己在棺材弄的吧?你想把自己尸体毁掉,可是外面有人拿走了你在意的玉箫。”
除了自己毁掉,姜邑实在想不到另一种可能。
但凡是“陈大勇”做的,看到起尸后也不至于那么恐惧,更不会那么急匆匆要等着把尸体下葬,急,就说明他对这具身体有畏惧之感。
“唔唔唔!”尸体还是吼,双手竭力朝他手中的玉箫抓去。
周围几个吓得瘫软的村民震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
死去的陈才义怎么就是陈大勇了?
那人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吗?他是疯了吗?
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原本还站在棺材前的青年转过身,捡起一支掉落的树枝,破开风,直朝不远处的陈大勇袭去。
这一出猝不及防,陈大勇慌得后退,本以为躲开了树枝攻击,谁知下一刻那青年就以手作刀,飞快地朝他面门劈来。
生死关头,气氛突变。
“本来不急着吃你,是你找死!”原本惊慌不已的人变了脸色,可惊慌还没彻底消失,愤怒张狂之情就出来了,犹如里面住着两个人,此时换另一个人出来,那人徒然张大嘴巴,身体竟瞬间变成老虎的壮硕模样,头上却顶着人的脸,他的嘴角咧到了耳后,面目狰狞,竟要将姜邑一口吞入腹中……
天阴沉沉的。
血流了一地。
没能跑掉的人群瑟瑟发抖,胆子小的,直接捂嘴哭了出来。
楼卿山快步走到那头圆滚滚的卷毛老虎前,捂着他的嘴巴:“不吃了,脏,他是残念化成,你现在吃到肚子里,也是一团煞气,不管饱。”
扇着翅膀的穷奇用鼻子呼了呼气,一双眼睛嫌恶地瞪了地上那摊马腹的残影,随即抬起爪子,“嘭”地踏成灰烬。
转眼,姜邑变回人的模样。
这算是马腹自己送上来的。
因为鬼画的限制,姜邑没有法力,自然和凡人一样。
可这马腹实在蠢笨,看有人来捣乱,竟直接现身……马腹一出现,那煞气自然只多不少。
穷奇是凶兽,当然不需要法力,有煞气就够了。
马腹能在鬼画里变化,穷奇怎会不能?
蠢就算了,怎么还那么虚?
打起来真不过瘾。
姜邑正不满,背后凉风袭来,以为是什么别的邪祟,他正要还击,谁知眼前一黑,风声过后,周围空荡安静起来,犹如到了另一个境界,何家村的一切都不见了。
并未诧异多久,耳里就传来楼卿山微沉的声音:“鬼画是依据邪祟而生,马腹一死,身为凶兽的穷奇,会成了鬼画的新主人。这画应该在告诉你这里发生的一切,里面可能还会有骗你留下的障眼法。”
“知道了。”姜邑颔首,忽地想起自己此时动作对方未必能看到,要再开口,又听楼卿山说:“别怕,你只管照着意愿去走,我会来找你。”
“找你”二字一落,姜邑就彻底与外面隔绝,丝毫声音都听不到了。
眼前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叫好声,姜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这位是谁?”
那是陈大勇的声音,可与他在画中所遇到的“陈大勇”说话语气截然不同,嗓音清润,有些不好意思。
“来咱们村借住的那家戏班子里的武生,好像姓宋……”
“他还会吹竹箫啊?”
“吹得还很好呢!”
……
走过那片黑雾,姜邑走到了一个小院前。
那是李保田家的院子,穿着一身劲装的男人练了会儿功,然后笑着和李保田说着自己走南闯北遇到的事儿,说话间,余光看向院门,满眼疑惑。
陈大勇似乎有些不敢进来,手里拿着一支玉箫杵在院门。
男人几步走过去:“有事吗?”
陈大勇紧张起来,他说:“他们说……你吹箫很厉害。”
男人哈哈笑了两声:“哪有,骗骗小孩子罢了,我也是在外跟人学的,不精,让你见笑。”
陈大勇摇头,好一会儿不说话。
男人也不离开,似乎看出他不太会与人交谈,耐心等着他下面的话,终于,天边夕阳都要落下去了,陈大勇终于说:“我娘生前给我留下一支玉箫,可我不会……就想来请教你。”
姜邑往前继续走,路边的画面如同戏台上加速的戏曲一般匆匆而过。
他看着陈大勇和武生每日一起练箫、说笑;
他看着陈大勇低头走时被冲过来的猪追而惊恐,一群人笑他没男子气概,武生上前撵了猪说:“若那些气概用来笑话人,想来有没有也不重要了。”
……
他看到雨如落花淅淅沥沥而下,陈大勇将那支玉箫送给了武生。
他看到陈才义撞见了这一幕。
他看到天气阴晴不定,风雨欲来,陈大勇抖着肩膀冲陈才义说:“弟弟可以走,我也可以走!”
他看到陈才义打了陈大勇一巴掌:“你弟弟是个有主见的好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也能闯出一番事业,据说都在安城开了两家铺子,你呢?你也配跟你弟弟比?!老子纳那么多妾你当是为了谁,还不是怕我老陈家断子绝孙?你当我不知道你的破事!”
“不是破事!”陈大勇嘴唇发白,全身抖动,可依旧在好好地说,“不是破事,我和宋南说好了,我们可以去南边自己过……”
陈才义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我一个有用的儿子跑了,你这个没用的也要跑?没门!”
雷声轰隆,终于要下雨了,姜邑往前走,他看到急匆匆给陈大勇敷药的武生,看到了急匆匆收拾包袱的武生,看到了急匆匆将一幅画展开给陈大勇看的武生:
“这事我只告诉你,这画有问题,虽是一位老爷赏的,可我觉得不是好东西,邪气得很,后来去打听,那老爷自从有了这画,家里就灾事不断,但班主就是不信……班主对我不薄,我不想戏班子以后遇到不幸,我想走之前找个地方把它给烧了……别怕,我们分头行动,你先走,在村外的岔路口等我,我到时候接你!”
小雨变成了磅礴大雨。
姜邑看到陈才义出现在武生所住的屋子里。
陈才义说来感谢他这段时间教自己儿子吹奏箫管,面上带笑,却暗地里在茶水里下蒙汗药……待人晕倒,要将人拖到班主那边一起带走,可这时意外瞥到了武生衣服里滑出来的画……
那画似乎知道自己可能葬身武生手里,在陈才义打开前,水墨挪动,幻化成了另一幅情景。
陈才义看看那画,又看看下面的某位百年前的大师笔迹,惊骇得一时间呆住,最后兴奋得满脸通红……
雨下个不停,姜邑看着陈才义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忽然将那画卷好藏起来,叹息着朝武生走去……
姜邑看到通红的血液流动不止,几乎染红整个世界。戏班子热热闹闹走了,杨静芝被陈才义下套逼得逃婚,混入戏班子里趁机离开河家村,因此大家都没第一时间发现少了一个人……
等在村外的陈大勇在深夜回家,听到村民说戏班子那些人一个不差地离开时,在树下站了很久。
一头疯牛没被主人牵住,横冲直撞过来,他也一动不动。
被牛顶得瘫软在地上后,才哭出声来。
姜邑继续往前走,这次走得很快,他看到陈才义开始撞鬼,他那时候不知道画有问题,只当是武生的鬼魂索命,心虚下找大师打了一口镇魂的井……
死在李保田家,所以选在了李保田家进行“镇压”。
姜邑看到村里的怪事越来越多,直到那天,鬼画吸着人气终于壮大,村里的人被一个个诱入那口水井中,以此入画……
明明走了很远,姜邑却不觉得累,黑雾变淡时,他便知道自己要走到尽头了。
眼前是全村人入画后的情景:
陈才义早在画外就被鬼画折磨得神志不清,一入画得知自己正处于杨静芝离开、自己杀死武生的那段时光,彻底失控,他抱着头叫嚷:“有鬼,这里有鬼!这根本就不是河家村,再不跑出去就会死!”
他说完那句话就疯了一样跑出村外,本来还犹豫慌张的村民纠结着要不要跟过去,就听到了惨叫和虎啸声……
陈才义死了,全尸都没留下。
那一天开始,村子里的怪事越来越多。
哪怕都知道不对劲,可陈才义惨死的前车之鉴,没人敢做出头鸟……他们都想着,只要听话一点,就不会先被杀掉了。
姜邑脚步放缓,耳边的风很冷,他又看到了那些村民没看到的事。
陈才义在被人面虎身的马腹咬死之前,哭着说了一句话:“别吃我,求求你别吃我!对了!我、我还有个儿子,他年轻,他年轻!”
有一瞬间,姜邑甚至想变出兽身,将那老头一口咬个稀碎,可下一刻,远处就走来一个让他意外的身影。
陈大勇好像因为害怕摔了一跤,可还是哆哆嗦嗦地走过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才义,双目血红:“我刚刚去李大爷家了,在宋哥住的房间找到一些血迹……这个世界的时间在宋哥离开没多久,所以那些血迹……”
突然,他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当年你把我关在家里一个月,我再去那个屋子,什么都找不到……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你杀了他!!!”
陈才义还在求饶,根本不理他,看他过来质问,将他狠狠推搡在地。
傍晚的霞光红得有些刺眼,陈大勇缓慢地爬起来,他缓慢地睁开眼睛,他不再哆嗦了,他看向眼前饮血的怪物,身子在抖,说话却很平稳:“他说我可以换他,真的吗?”
陈才义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地看向他。
马腹舔着嘴边的血,笑着点头:“你愿意,那就可以。”
陈大勇膝盖不久前因为被推倒撞过石头,他似乎很疼,无法站直,点点头说:“好,好……那我把宋哥换回来,你吃了我吧。”
“狗日的,你这个混——”陈才义没骂完,就被马腹一口咬去半截身子。
之后的画面,便是姜邑预料中的换魂,只是对象不是陈大勇岁期盼的武生。
马腹消失,倒下的陈大勇很快自行站起,脸上却露出两个人的表情,一个是惊喜的陈才义,还有一个,是微笑的马腹。
那个陈大勇的魂,则被煞气引着换进已死的陈才义尸体上……
毫无生命气息的尸体像是不明白,无法瞑目的双眼直直看着他。
马腹说:“不是我不讲信用,那人早就死了,死了的人可怎么换呢?倒不如和你爹换一换,我能借你爹的魂和你年轻的身体生一堆人类再养大吃掉,还能更好地藏身其中,多划算……”
……果然如此。
姜邑黑着脸,更快地往前走。
终于走到尽头,再也没路了。
黑雾如水墨般洇开,姜邑试图冲破屏障,可这时,斜前方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跟我来,”男人朝他伸手,“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姜邑没动。
“怎么了?”楼卿山蹙眉,又朝他走近一步,“是不是伤到哪里了?我背你。”
姜邑后退一步,做出打斗前的姿势。
楼卿山微滞:“我真的是楼卿山,我找了你很久……”
“闭嘴!”一道残影雷电般闪去,无一刻犹疑。
男人急忙避开,脸颊还是被擦出血,蹙眉正要反击,谁知还未转身,胸口已被身后如风飞来的拳头捅了个对穿。
他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么简单就被杀了?
残影停下,黑靴在地上扫出痕迹可怖的大坑,青年目光抬起,凌乱的乌发随风荡开,潋滟的眸光一闪,笑了:“鬼画本体?你身上那股旧天道的气味,实在太臭了!”
“……”
其实还有一点他倒是没说,突然间消失,楼卿山找到他可不会说这么多,先抱住拽走再说!
假的楼卿山还要挣扎着要拦他去路,刚摇摇晃晃站起来,身子僵住。
旋即,被破空一剑削成粉碎。
姜邑还没看清那抹清冷剑光,身子就先一步被飞来的身影重重笼住。
这次看都不看,伸手很有劲儿地回抱过去:“一下子凭空没了,吓坏了吧?”
“嗯。”勒得更狠了。
……
楼卿山能用剑,便证明这画已经被破开,姜邑察觉这一点后,直接使出神力,撕开鬼画的边界。
外面就是真实的河家村。
画里还有不少村民,楼卿山将活着的那些人全部消除记忆,驱御藤蔓将那些人送回各自家中。
至于那只朏朏,一出来就露出笑容,赶忙跑了。
姜邑没追,他觉得跑得很好,因此对那只朏朏多了一分欣赏,人世间的忧愁都是有具体因果的,不解决问题,靠着一只瑞兽自欺欺人,反而误事。
况且凭什么生来能解忧就要为别人活着?
跑得好!跑得妙!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可是……
姜邑看着地上那个早无气息的陈大勇,又瞥了眼李保田家的方向。
楼卿山似乎知道他想做和顾虑的事,捏着他的手心道:“鬼画本就是容纳邪祟的躯体,如果除掉煞气,加以变化,也可作人的躯体。”
姜邑一怔,竟没想到这里,当即亲了楼卿山一口,笑起来。
男人盯着他的笑脸,微微抿唇,将手中早已没有邪祟的鬼画除去煞气,又用神力一点,化出那武生的身体来。
姜邑也不闲着,抬手将那井里镇压的魂魄勾上来。
那男子浑浑噩噩站在他们面前,似乎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直到看到陈大勇的尸体……又伤心,又开心。
“放心,你们都不会死,”姜邑一边修复他的魂魄,一边无聊询问,“我在画里第一天遇到的李保田,是你附身的?”
对方目光顿时从陈大勇尸体上移开,后知后觉地点头:“我……我控制不了自己……李保田早就猜出那口井跟我有关……当初陈才义连血迹都没擦干净,他怎么会猜不出……可他怕惹事……直到进入画里那天,他偷偷打开井求我带他离开……我想去找陈大勇,就附了他的身,可是找不到,那个陈大勇不是真的……”
姜邑看他说话似乎很困难,也不再问,转眼将他魂里的煞气去除干净,送入那副崭新的躯体中。
陈大勇那边,送了颗药丸进去便解决了。
没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醒来。
河家村格外安静,村口的桃花即将凋零,有花雨。
“宋哥……”带着哭腔的声音。
另一个人好像笑了笑。
那两人逐渐走近,姜邑赶紧拉着楼卿山隐去身形离开。
之后的种种,就都看个人造化了。
陈大勇和武生是鬼画里河家村的起始,其中经历复杂,那段记忆又对他们今后极其重要,姜邑没把二人相关记忆清除,但在他们心中设了禁忌,绝对无法对外人说出那鬼画中的鬼怪和神灵之事。
姜邑想,其实就算没那个禁忌,他们这辈子应该都不会有兴趣去说。
两人穿云拂风,一瞬从河家村来到了千里外的长亭前。
清风徐徐,一只仙鹤从云层飞出,灵巧落下,身子一转,蓦地变成一身白衣、眉间一点红的俊朗少年。
小蛏朝姜邑和楼卿山拱手行礼,随即笑得开怀:“恭喜天尊和神君成功解决了旧天道滋养的鬼画……不过燕南国那边有国君要祭神,听说那国君五十年后会因造福子民的功德成仙,我要去记载一下,在洞府得知天尊事成,顺路过来看看……无事就好!”
姜邑没事可做,一听对方去向,好奇起来:“燕南国?我好像没去过,有趣吗?”
小蛏笑了:“那是如今人界最昌盛的国家,自然有趣。”
姜邑望向立在亭子石阶处的楼卿山,目光碰触间,他用眼睛笑了一笑:“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那身影当即拾阶而上,垂了眼睫道:“你去哪儿,我就在哪儿。”
远处有牧童唱起歌谣:“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晴空万里,云卷云舒,仙鹤骤然展翅飞起,冲入云层。
躺在草坡上的牧童忽然眯着眼,对另一个牧童惊声道:“我、我好像看到天上有两个牵手的人坐在仙鹤上……”
“啊?吹牛吧你!”
“没吹牛……”
“肯定是你看错了!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哪有鸳鸯当神仙的?还手牵手呢,不知羞!”
“也是……”牧童苦恼地啃了口野果,没多久又瞪起眼,一板一眼反驳,“谁说是仙了!人就不能上天?你忘了咱们爷爷念叨的他祖上那位远亲?”
另一个牧童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忙道:“我记得姓姜,爷爷说那叫……”
忽然,两个牧童相视而笑,彻底忘了不久前的仙鹤之事,兴致极高地摇晃脑袋,拉长着声调道出那句话:
“蜉蝣又如何?蜉蝣亦能撼动大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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