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时常觉得自己好似坐在一口幽深晦暗的深井之中,除了腥臭肮脏、布满青苔的黏腻井壁以外,只能在头顶的正上方看到那小小的一片光明。
或许也正是那一束光促使我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迫切,让我渴望通过那狭小的一隅窥见整片天地,世界的全貌。
可是,光明对我来说却如同绚烂泡沫一般虚无缥缈,令人失望。
此时的我竭尽全力地想要逃离这口深井,但一切的一切似乎在告诉我,我的愿望始终遥遥无期。
“斯卡沃多小姐……?”
我骤然间回过神来,朝面前的教授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
“斯卡沃多小姐,我们非常严肃地讨论了你提出的要求,恕我们不能答应你拥有和男性学生一样平等使用物理实验室的权利,更不能允许你发表以你的名字署名的论文。”
年长的教授低下头,视线通过眼镜上方的空隙打量我,眉头皱起皱纹扭曲,露出了仿佛被冒犯的神情,就好像我想和其他所有男学生一样被平等对待是一件多么惊人的逾矩之举。
但很快,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刻薄了,面露同情且为难地说,“我知道你的成绩非常优秀,但……这不太合适,在我们学院也从未有过先例。”
随即,他自以为非常好心,含蓄隐晦地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或许你可以考虑以其他男学生的署名发表,我建议你可以找一个固定的搭档,没有什么比婚姻还要牢固了不是吗?毕竟一个女人,还是要以家庭为重,如果能遇到愿意给你共同署名权的丈夫,那就再好不过了……”
“吱呀——”
昏暗幽深的办公室中,嘎吱作响的椅子与翘起褪色的木质地板摩擦出了刺耳难听的噪音,我胸口发闷,已然再也听不下去,不顾教授的呼喊,拿着我的东西转身就走。
走廊里几个熟悉的面孔看到我,先是惊讶,而后纷纷嗤笑起来,不知谁在走廊里叫唤着,“斯卡沃多,你不会真的找教授想要发表你的论文了吧?”
我走向他们,侧身想要离开这里,却避闪不及,猛然间不知被谁撞倒在地。
霎时间,文件和材料散落一地,而后被有意无意地踩在了脚底下,留下了几个肮脏的鞋印,就如同镌刻的印记一样,再也无法消除。
我顺着那双腿向上看去,班中总和我针锋相对的迈克尔·科瑞此时却神情严肃地推开了其他哄笑的众人,满眼怜悯地向我摇了摇头,“我早就告诉你了,没用的。”
此时此刻,我无暇顾忌对方,而是无声地跪坐在地上,一张又一张地将我的心血捡起,面容平静但心却逐渐地空洞下坠。
过去,我曾以为离开我从小长大的小镇,世界就会变得不同,却没想到……
——无论在哪里,一切仍然是一样的。
我叫做安娜·斯卡沃多,出生于马塞诸塞州东南部的一个不知名的港口小镇。
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就如同我想象中的那口枯井一样黏腻潮湿,空气中总有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不仅如此,这里保守古怪、且有着众多的谣言和风俗,据说附近居住着面目畸形的混血儿,甚至还有女巫四处横行。
一直以来我都从未亲眼见过,因而对这些毫无由来的怪谈和哥特惊恐式的神秘故事只感到嗤之以鼻,但我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令人无时无刻都感到窒息和压抑,很容易引发人产生古怪的胡思乱想。
在这个地方,好像被黑暗完全笼罩,根本就看不到一丝希望。
就算是疯了,也一点儿都不稀奇。
男人们在完成每日的工作之后便会靠酗酒、赌博和女人缓解枯燥麻木的生活,而女人永远会因为弱小和无能为力而付出本不该承受的代价。
这么多年来,我看到的太多太多了。
我的父亲在那些无药可救的男人之中有幸只沾染上了酗酒这一个恶习,酒足饭饱后便向母亲发泄一切,因此我的母亲再也无法忍受醉酒后的暴力而选择离家出走。
她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把诡异古怪泛着金属幽光的银色钥匙,我猜她逃得匆忙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这才勉强得以成为我生活下去的念想,却也让我更加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世界快速变化的十九世纪下半叶,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科学家创造了发电机、照相机甚至电话……但这一切都好像只是报纸上一板一眼的文字和模糊影绰的黑白图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所在的地方就好像与世隔绝,多年来始终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
在这里,女人一直都只是男人的附属物,我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不仅要完成琐碎的家务,甚至时刻要做好应对父亲突如其来的巴掌和拳头,不过我很早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应该乖巧地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免于遭受更大的伤害。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逃,即便是寄希望于知识来改变我的命运,好达成我卑微简单的愿望,让我有机会真的离开这个令我作呕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我依旧是发自内心地渴望知识,我不知道一切的起因是因为什么,可能只是想单纯的想知道为什么……太多太多的为什么。
自从母亲离开之后,那些绚丽斑斓的光晕始终在我的梦境中闪烁回荡,却又很快静谧,变成更加模糊可怖的黑暗,将我整个吞噬包裹其中,愈加快速地下坠……
我隐隐好像看到了什么,却又很难用真的言语描述出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因此,我常常在半夜哭着醒来,然后无法抑制地感到深入灵魂的畏惧战栗。
最后,我笃定,只要我逃离这个鬼地方,我就一定能摆脱这样的生活。
于是,我变成了众人眼中的怪胎——不太坏的那种,即便我的父亲希望我早早地嫁给条件好的人家得到一些好处,但我优异的成绩让所有人都无法忽略。
甚至连我的老师都特地登门拜访,苦口婆心地希望我暴躁易怒的父亲继续让我读下去。
我的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尤其酒精在不知不觉中严重残害了他的身体,但他在家庭中还是有着十足的威严和地位,没有任何人能违抗他。
可离奇的是,当他第二次对上门的老师表达出强烈反对之后,便在当晚面目狰狞地猝死家中。
我仍记得我发现父亲死去的时候,明明只过了一晚,但他的身体上却已经爬满了恶心的白色蛆虫,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不仅如此,他鼻歪眼斜,扭曲的面容直勾勾地怒视着我,就好像我是他死亡的罪魁祸首一般。
我对于父亲的死无悲无喜,但说实话,我的确受益于此,终于成为了这个小镇上唯一的一个女高中生。
和小镇里的其他女孩相比,我已经有了一个足够光明的未来,至少我有机会在大城市找到一些比较体面的工作。
可是,我的内心之中总有一股莫名的声音蛊惑我,这对于我来说,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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