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琼,可是菜品不合口味,怎么不动筷?”
说话的声音很熟悉,顾玠抬头望去,就见已经贵为太子的程术正坐在上面,目露关切地看着他。对方身旁的官洄也同样看了过来,还吩咐小厮将他面前冷掉的饭菜撤掉,另换刚出锅的。
周围是他们共同认识的友人,像是没有听见程术的话,依旧在推杯换盏。
顾玠有着片刻的茫然,可细想以后,又分不清那茫然是从何而起。
前不久大哥顾朴生调查到了程术身边那名谋士正是从前跟广阳王小世子凌珩、尚书之子葛云生以及八皇子程衍打得火热的人,顾玠恰好受到友人邀约,想要借此机会说穿官洄的真面目,谁知来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就连向来谨慎的程术,也都没有对官洄产生疑心。
看着新端上来的几道菜,顾玠迟疑地动了动筷子。
“回太子,只是出来之前多吃了几块糕点,有些吃不下。”
顾玠终究还是没有吃面前的菜,而程术听了他的话,倒有点不高兴似的,直接就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他身边。
“元琼,你我是多年好友,怎么也同他人一样生疏?今后不必叫太子,还是跟从前一样称呼就好。”
程术的话让顾玠有些没来由的诧异。
他并不知道,这种没来由又是从何而起。
过了半晌,才听到顾玠说:“好。”
“入秋以后你跟徐连就要成婚了,到时孤定会送你一份大礼。”
听到程术说起徐连,顾玠脸上的微笑才真切了几分。
“那元琼就提前谢过若扬了。”
兴许是听到顾玠唤自己若扬,太子重新高兴起来,连连拉着顾玠要与他共饮一杯。
顾玠的病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就是少量饮些酒也不要紧。在程术的盛情之下,顾玠陪着一起喝了两杯。
他忘记了,自己跟徐连一起进入了心魔的考验当中。
面前的一切都是他曾经的经历,只不过许多细节的地方产生了变化。比如那时他受邀来到这里,无论是程术还是官洄,都没有到场。比如就算他的病已经痊愈了,以他跟程术的交情,对方也不会这样强行拉着他灌酒。
时空倒转,过往的记忆也再次呈现——
顾玠在参加完这场宴会不久,顾朴生的妻子翟凝就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可把顾朴生给高兴坏了,要紧的事情做完以后,他一回来就要去看看妻子跟宝贝女儿。他还把女儿抱来给顾玠看了一眼,让他取个小名。
顾玠知道兄长是看他整天在家里,担心他太闷了,想找些事情给他做。
“前不久小连还给我寄回来几大箱书,我都还没有看完呢,哪就会闷了。”
“那也不能整天都在看书吧,我看你自从上次宴会回来以后,就没怎么出过门了。”
“左右也无事,不如留在家里。”
其实是顾玠上次回来以后,心里就有股莫名的不安。如今官洄已经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两个人之间又发生过冲突,顾玠觉得还是能避则避,尤其是现在太子似乎跟他疏远了些。
上回生辰的事情,尽管顾玠安慰顾朴生也许是对方忘记了,但以他这般敏锐的性子,又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反正你就给你小侄女择个字,多取几个啊,写好了回头就让人交给你大嫂,让她从里面选一个。”
顾朴生说话时,襁褓里的小姑娘已经醒了,却也不吵不闹,只睁着双葡萄似的眼睛望着自个儿亲爹。顾玠应下没多久,顾朴生才发现对方醒了。
结果他还没张嘴,女儿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给顾朴生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好身边跟了奶娘,及时给接过去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女儿闷声不响地拉了。
顾朴生连忙就带着女儿回去换尿布,顾玠看着兄长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还有半个月,就要入秋了。徐连托人给他寄书回来时带了封信,信上说对方也就这几天便回来了。
窗外竹影晃动,顾玠觉得,他有些想徐连了。
眼看婚期临近,顾家也忙了起来。过了两天,顾玠又收到了封信,上面说徐连已经启程回来了,不日就会到达。
顾玠将心里的话告诉了父母,顾守和尹心文晚上谈话的时候,都有些感慨。徐连回来,两个人成亲,他们这个小儿子也就正式成家了。
“阿阶的婚事已经定了,是不是也该把琳儿的婚事定下来?”
“她不是一个都没瞧中吗?”
当初生顾琳的时候,尹心文跟顾守都觉得对方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了,很是宠爱,还特意取了琳字当作她的名字,意为美玉。后来有了顾玠,又因为对方身体差,才偏疼许多。
顾琳真正是被娇养长大的,在家中除了顾玠以外,就属她最受宠。自从对方及笄过后,家里人就在给她相看了,不过顾琳一个都没看中,才耽误到了现在。
做父母的眼看女儿一年大似一年,哪能不着急?可有一个跟顾琳相看过的人家,不知道是不是气恼自己没被看中,就在背后恶意诋毁顾琳。
顾朴生听到了,气得直接在外面放话,就算顾琳这辈子都不出嫁,他们顾家也有的是银子养,用不着不相干的人操心。那户人家不久后就被顾朴生寻了个由头收拾了一顿,而尹心文和顾守也对顾琳放宽了要求,随对方高兴就好。
前阵子顾琳就随一群小姐妹到庄子里去玩了,最近两天才回来。
看到三弟的婚事快到了,她也跟着忙前忙后的。
就在顾府一团喜气洋洋,等候徐连赶着回来时,谁也没有想到,灾厄会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
只是一夜之间,朝廷就传出来顾家试图谋反,要株连九族的消息。顾守、顾朴生还有一众亲友最开始听到旨意的时候,都愕然无比,他们纷纷上奏,想要陈述冤情,可圣上却铁了心要处置他们。渐渐地,那些亲友也都不敢再跟顾家来往。
圣旨刚刚颁下,顾府的人就全被囚禁在了府中,外面有重兵把守。
家里到处都还挂着办喜事要用到的东西,看上去充满了讽刺。而已经传了书信说是即日就会到达的徐家也迟迟没有消息,顾玠得知这件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徐连若是真的赶回来,恐怕还要被他们连累。
就这样,顾家的人被关了半月之久,没人给他们送饭菜进来,外面的士兵也不准他们出去,到了后期,人人都被饿得不剩一点力气。
大人们还好,顾朴生的小女儿怎么受得了?家里只能把吃的先紧着奶娘跟翟凝,好让小孩子能够有奶吃。
顾玠本就是大病大好没多久,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
只是他不想让父母担心,从来都是忍着辛苦也不说。短短半个月,父母就好像老了十多岁,就连顾朴生的头上都急得冒出了白发。
又过了两天,顾玠三伯父那一房最小的妹妹被饿晕了。而上面也终于有了动静,只是他们都很意外,圣上竟然是要召见顾玠。
顾玠在勉强洗漱整洁过后,跟随太监入了宫。这个时候,顾府早已孤立无援,没有任何人敢跟他们沾上边了,顾玠也是入宫以后才知道,原来向圣上告发这件事的,竟然是他曾经的至交好友——程术。
当得知这件事时,顾玠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只是觉得奇怪,非常奇怪,紧接着才是愤怒。
这是顾玠第一次面见君王,也是最后一次。
跪在帝王面前时,顾玠听到对方问:“你可知罪?”
知罪?
他要知什么罪呢?而顾府又何罪之有?
顾玠答不上来,但他在圣上身边看到了程术,还有被程术带来的官洄。
圣上跟他说,是程术特地为他请命,想让他将功赎罪。如果他能供出顾府做的事,那么他就能免于一死。
顾玠听了却只想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终于知道,这份无妄之灾是由谁带来的。
他更是失望于程术听信他人谗言,这般诬陷自己的父母。
太监宣顾玠进宫着实让被士兵们把守的顾府有了松懈,曾经邀请顾家参加生辰宴的杨大人得知,派人秘密送了些吃的进去。
太子之下,又有何人敢动手脚?这些已经是他可以做到的最大的帮助了。
顾府哪里会觉得杨大人帮的太少,如今他们四面楚歌,杨大人肯伸手就已经是万分的恩情了。
皇宫里的顾玠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原本圣上是要命人动刑,再将他直接扔回监牢。关键时刻,程术为他求了情。
再后来,帝王之怒不可消,判决结果当天就下来了。
顾家上下一百五十一口,包括顾玠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字的小侄女,都要于三个月后当街问斩。
圣旨一下,最后一点顾虑交情的人也彻底跟他们划清了界限。甚至还有小人曲解顾守以前的言论,说对方早有不臣之心。
等到徐家回来,一切已成定局。
徐连想要劫狱,可他身后还有徐家,而且自从他们回来以后,就一直被太子的人盯得紧紧的,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机会。但眼看着顾玠去死,徐连也做不到。
眼看问斩的时间一天一天逼近,徐连终于忍不住想要行动。
“你要去哪?”
晚上,徐连正准备悄悄出门,却被汤禧叫住了。
他当即就跪在了地上,道:“娘,顾家不可能会谋反,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我要去救阿阶。”
“你可知你这一去,会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我决不连累家里。”
“我和你爹难道害怕你连累吗?”
汤禧把儿子扶了起来,其实就算徐连没有行动,她跟徐善斋也不可能会见死不救。这段时间表面上看,徐家什么都没有做,实际上他们已经暗中疏通了关系。
“今晚你在衙门口守着,我让人把阿阶送出来,之后你就带着阿阶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至于顾家其他人,我们也会救的,你不要担心。”
“娘……”
“难道你还信不过你娘跟你爹吗?”
徐善斋从徐连背后转了出来,手里还拿了两个包裹。这是他们给徐连和顾玠准备的,里面装的银子足够他们在外面生活了。
“去吧,否则晚了,阿阶会有危险。”
“我知道了,爹,娘,等我们安顿下来,我会找个机会回来的。”
“回来什么?你都带着死犯逃命了,回来连累我跟你娘不成?”
“这里的事情你不需要操心,我跟你娘这几十年也不是白过的,谁还没有点人脉。”
汤禧的手落在徐连的肩膀上,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若是皇上赦免了顾家,到时候一定会有消息的,你等那个时候再回来。”
顾玠之所以能出来,是徐善斋、汤禧跟那位杨大人周旋的结果,杨大人也是难得在顾家入狱后还会命人善待他们的人。顾朴生的小女儿更是多亏了杨大人的吩咐,否则监牢里的环境那么糟糕,早就得病死了。
他们虽然跟徐连说等皇上赦免了顾家再回来,但无论是汤禧还是徐善斋都知道,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两个人也纳闷,怎么太子好好地要对付顾家?
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顾家死,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不如成全了两个孩子。
至于今后会怎么样,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下徐连抱着两个包裹暗中离开了家,他在衙门口等了一会儿,果然见有人拖了一条麻袋出来,随意扔在了街角。
徐连走过去将麻袋解开,里头露出昏迷了多时的顾玠。他伸手摸了摸顾玠的额头,对方还在发着高烧。
正在束手无策之际,旁边过来了一辆马车,上面除了赶马的小厮以外,还有一位大夫,以及一名叫秋娘的婢女。秋娘是汤禧身边伺候的人,已经三十多岁了,汤禧跟徐善斋料到顾玠的情况,特地选出这三个人跟在徐连身边。
得知来人的身份,徐连就将顾玠抱到了马车上。深夜的街道寂静无声,唯有车轮不断旋转。
顾玠之所以会发烧,是这副身体的底子太差了,监狱当中不仅环境差,饭食也难以下口。
他每日勉强着吃下去,过不久又会吐出来。若非如此,牢头想要把他悄无声息地弄出来也困难。
马车驶去了徐家名下一处极小的庄子,徐连亲自给顾玠喂了药,又抱了他一整夜,天明顾玠发出汗以后,徐连给他换了衣服没多久,就要再次出发。
他们不能再在福安城待下去,趁着那边还没有发现顾玠不见了,他要带着对方早点出城。
到了城门口,守城的人看到有马车,原本是想要掀开车帘查看一番的。只是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悄声说了句什么,那人就放了行。
徐连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顾玠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福安城。
顾玠是五天后真正醒过来的,那是他们已经离家十分远了。
“小连?我怎么会在这里?咳咳……”
“你别起来,继续躺着。”
徐连带顾玠跑出来的第二天,牢里就发现对方不见了,据说太子震怒,全国都发了通缉令。
再这样上路的话,早晚会被发现。徐连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顾玠暂时在一处小村落里停下了。正好给顾玠养养身体,等到对方好了以后,他们再上路。
徐连又跟顾玠说了他是怎么出来的,后者一听,立刻就明白了徐家父母的决定。
恐怕他们根本就没有抱着活下去的念头,纵使朝廷如今没有什么可以打仗的人,一时半会不会动他们,但难保长久会如何。
顾玠已经从徐连嘴里得知了程术的所作所为,对方现在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程术了。
他担心程术会因为他离开的事而迁怒徐连的父母。
“我也知道,我们这么一走,爹跟娘会受到牵连。”徐连眼中带泪,他们出来了五天,他不可能还想不到这一点,“可是娘说得对,要是我们回去的话,就真的人赃并获,到时候他们会更加危险。”
“阿阶,现在能救他们的就只有我们了。”
徐连离开家之前,父母还跟他说了一件事,如果他们能顺利离开福安城的话,就往西直奔马回城。那里是先帝的弟弟的封地,对方跟徐善斋是八拜之交,得知顾家的事情后,双方也通过信。
他们只要到那里,就安全了。
徐连告诉了顾玠,“到时候我们就能好好调查谋反的事情。”
确实,徐连说的是最好的方法,他们现在回去的话,除了送死没有任何作用。
“好,你放心,我的身体没事,明天我们就赶路吧,越早到那里越好。”
顾玠跟徐连商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在这里多呆两天。
一是他瞧着实在太憔悴了,徐连怎么样都不放心。二是他们在路上要多备点药,防止有什么意外,其中顾玠要喝的药必不可少。
这两天里,徐连也跟顾玠说了当初他们就要回来时,路上莫名其妙发生了许多状况。
“原本我能早点回来的,要是我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这不怪你。”顾玠听出来,这里面又是官洄在搞的鬼,“你回来得晚比回来得早更让我放心,不然,徐家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小连,你不需要自责,可恨的是设计陷害的那个人。”
顾玠跟徐连准备完了以后,就再次上路了。
只是这一路他们走得十分坎坷,时间越长,就连乡镇里都张贴着两人的通缉令。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们至今没有听到徐家有什么事。
在这期间,他们还被发现了好几次行踪,每一次都被追得十分狼狈。
在顾玠的建议下,他们最终只带了秋娘。刀剑无眼,赶马的小厮跟大夫都没有武功,顾玠不想再有人被自己拖累。
原本秋娘他也不准备带的,但秋娘是奉了汤禧的命令,要留在徐连身边,加上她身上有些武功,两人商量了以后,还是留下了她。
秋娘长得很和善,路上经常有顾玠和徐连不方便出面的,秋娘帮了他们很多忙。
按照平时的车程,走的慢的话,一个月也就到了马回城。
可他们一路要躲着追兵,这一走竟然两个月都没到。
最近他们行踪暴露得越来越频繁,上一回官府派出一支弓箭队,徐连的胳膊不小心受了伤,顾玠考虑之下,就跟徐连暂时避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
他们安顿好不久,朝廷传来消息,说是圣上身体有恙。太子为了积福,大赦天下,不过像顾家这种重犯并不能放出去,只是暂缓了处刑时间。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顾玠松一口气的了。
眼看三个月时间就要到了,他们还没有联系上徐伯父的那位八拜之交,顾玠最近一直都睡不着。徐连知道他着急,不知道该劝什么,只是默默地陪伴着他。
圣上一连病了两个月,而顾玠跟徐连在发现外面对他们的追捕加重了以后,就让秋娘先去马回城跟那位亲王取得联络。
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对顾玠和徐连来说,是他们逃亡生涯里最平静、安宁的一段时间。可惜好景不长,在收到秋娘说已经跟亲王取得联系,过几天就会带人来接他们的飞鸽传书不久,他们的行踪又一次暴露。
有时候顾玠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他们,从来就没有挪开过。
派来的官兵实在太多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徐连还带着一个顾玠。
幸好关键时候,秋娘带的那些人到了。顾玠跟徐连被安全地救了出去,并连夜送进了马回城。
马回城是亲王封地,一般人不敢进来拿人,这也是汤禧跟徐善斋安排两人到这里来的原因。
顾玠跟徐连一起见到了亲王,对方虽然是先帝的弟弟,但看上去跟徐善斋差不多年纪。
程与斌早就安排好了大夫,逐一给两人把了脉后,就安排了住处,并表示他会尽力帮顾家跟徐家。只不过两人在用过饭以后,就提出了告辞。
秋娘在路上告诉徐连,她另外安排了一处地方。防人之心不可无,尽管程与斌愿意帮他们,但也要留个心眼。
程与斌听徐连说另有住处后,也没有挽留,还让人准备了一盒银子给他们。
“你们就安心在马回城住下来,银子要是不够了,也随时过来拿。”
顾玠跟徐连谢过亲王以后,随着秋娘去了他们的住处。也不知道秋娘花了多少时间考察的,竟然在乡下买了一间屋子。
不提别的,就算是自己人,要找起来也得费一番功夫。秋娘还给家里雇了两个小厮。
顾玠跟徐连就这样在马回城住了下来。
又是一个月过去,亲王自从得了徐善斋那边的消息,就派人秘密进福安城查探了一番。尽管他还没有查出幕后黑手,却也有了些眉目,另外他还给顾玠和徐连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徐家并没有受到这次的牵连。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这一路走来,千难万险,朝不保夕,精神松懈下来后,顾玠的病又来势汹汹。
半个月后,朝廷又传来了新的消息——圣上竟然驾崩了。
圣上一旦驾崩,太子程术就要即位。
顾玠病情恢复后心情复杂,只觉得顾家的罪名恐怕越来越难脱。有这个感觉的还有程与斌和徐连。
眼看他们回去遥遥无期,秋娘想起临行前夫人的叮嘱,让顾玠跟徐连不如趁着现在将婚礼办了。
谁也不知道前路如何,秋娘提起来,是觉得至少他们现在还是安全的,还能办一办婚礼。而顾玠跟徐连则是抱着等程术登基,一旦他要下令对付顾家或者徐家,就立刻回去的态度。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顾玠知道徐连有多爱自己,他想在自己回去送死之前,去圆了徐连的梦。至于徐连,他是觉得反正自己跟顾玠将来都活不了了,与其如此,不如早点把婚礼办完,这样他们就算是死,在地府也不至于找不到彼此。
讲定以后,他们就准备了起来。
徐连没有邀请程与斌参加他们的婚礼,他们的处境太危险了,这段时间看下来,他们也知道程与斌是个好人,不想将来连累对方。徐连打算等他们成完亲以后,一起去亲王府敬对方一杯茶,全了长辈的情谊。
因为只有他们几个,婚礼也就不需要办得多隆重,差不多两三天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了。
一大早,徐连就喜气洋洋的,跟顾玠说秋娘把他们的喜服都准备好了,只等明天拜堂就行。顾玠脸上也带了笑,他们逃亡在外,难得会有这样的情绪。
正讲着,徐连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们的喜糖还没有买。
这是要用来送给亲王的,总不好过了明天的吉时再去买。徐连说着,就要到城里去。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的病才刚好,来回肯定要吹风。我带着秋娘还有三个儿一起去,你放心吧。”
三个儿是家里其中一个小厮的名字,他在家里排行第三,父母就是这样称呼的。
徐连说着就带了秋娘两个人匆匆离开了,只是要出门的时候,他又转了个身,亲了顾玠一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你陪着,我什么都不怕?”
“在家里等我。”
这回说完,徐连就真的走了。可顾玠不知道为什么,在徐连离开不久,心头蓦地一慌。
徐连说几盏茶的功夫就回来,顾玠却在家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顾玠几次想要出门找徐连,又担心路上会被什么人认出来,尽管马回城很安全,但也未必没有探子。再有就是,他答应了徐连要在家里等着对方回来。
一个时辰后,顾玠看到了秋娘他们。
“你们回来了,小连呢?他说去买喜糖,不知道买了多少,以他的性子,肯定要买许多。”
或许已经预感到了不详,顾玠的话不禁说得多了些。
直到听见三个儿说他们进城遇到官兵,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看到他们就要动手,徐连为了保护他们,一个人挡在了前面,还让他们回去通知顾玠时,放在桌上成双成对的杯子便被顾玠垂下来的手打了个粉碎。
徐连走之前跟顾玠说过,除非那些官兵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否则不会找到这个地方来。
他们确实没有找到这个地方,可却在徐连进城的时候就将他抓住了。紧接着人就被送进了亲王府,令徐连没有想到的是,即将要即位的程术竟然出现在了这里,还有官洄。
程与斌之前说要帮他们,可现在又是一副唯程术马首是瞻的样子。
不,在被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顾玠的下落时,徐连观察出了其实所有的人都是以官洄为首。下至仆从,上至程术这个太子,都好像在听着官洄拿主意。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徐连两只手被吊了起来,双脚离地,他的身上已经满是伤痕,足足半个时辰酷刑,除了鞭伤以外,他的身上还充斥了烙铁印,肉都已经被烫焦了。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始终没有说出顾玠的下落。
“我是什么人?”官洄挑了挑眉,他的手中拿了一把普通的小刀,他用这枚刀在徐连身上比了比,“程术,你来告诉他,我是什么人?”
程术被叫到以后,目光僵直了一瞬间,而后就恭敬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道:“主人。”
徐连来不及惊愕,那把刀就已经割在了他的脸上。
“啊——”
在沙场上流过热血,铁骨铮铮的将军却被一把普通的刀逼得痛不欲生——官洄割下了他脸上的一块肉,还剜掉了他的一只眼睛。
“太丑了,还是剜掉干净。”
眼珠掉在了地上,被官洄踩了一脚。
紧接着,那把刀又来到了更多的地方。因为不够锋利,所以痛苦也是加倍的。
官洄根本就不是真的要从徐连口中知道顾玠的下落,“你以为就凭徐善斋,你跟顾玠真的能离开福安城?”
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包括守着城门的那名士兵。他就是要报复顾玠跟徐连,就是想看到他们心惊胆战的样子。
有系统在身边,官洄随时随地都能知道他们在哪里。
得知今天他们要成亲,官洄才会带着程术过来。
他已经玩腻了这个世界,准备离开了。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要带着顾玠一起走。
至于徐连,玩死了以后灵魂用来给他解闷也不错。
监牢里不断有声音传出来,比起刀子割肉的声音,官洄的声音要更加恐怖。
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掉下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从三个儿口中听到经过之后,顾玠终于知道他的不安究竟来自哪里。
思绪在刹那间波动非常,宛如十指连心的痛苦,顾玠心痛难当,呼吸都呼吸不过来。他意识到了什么,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
小连出事了。
他一定出事了!
顾玠跑得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前不久下过一场雨,有一处还没有干,他猛地便摔了一跤,整个人更是重重地跌了下去。
他一点都不敢耽搁,挣扎起来又要再走。
轰隆一声,天上打雷了。
顾玠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土,他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跑。秋娘身上受了伤,可看着顾玠这么冲出去,哪里放心,跟着三个儿又找了出来。
两个人都看到他摔了一跤,甚至顾玠的膝盖都撞到了一块石头上,不出片刻就已经将那处的布料染红了。
只是不等他们去扶,顾玠就已经爬了起来。
顾玠没有比这一刻更恨他们住的地方离城中太远,他感觉自己已经跑了很久,可还是没有跑到。又是一个炸雷,顾玠一脚踩空,竟然从一个小山坡直接滚了下去。
他身上都是数不清的伤,额头跟手也都被划破了。
雨不知不觉地下了起来。
顾玠突然有种心中一空的感觉,他的两只眼睛顿时就失去了所有光彩,让赶下来的秋娘和三个儿吓了一跳。顾玠看上去像是死了。
“顾公子,小连让我回来通知你,我们要赶快躲起来。”
“我去救公子,您带着三个儿离开这里。”
雨砸在了脸上,顾玠的眼睛动了动,他的一条胳膊被摔断了。
即使如此,他仍旧站了起来,不管秋娘怎么说,都要到城里去。
他们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雨只是越下越大。
在即将到达的时候,雨又停了下来。顾玠不要命地向前跑着,突然间,他看到了什么,就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脸上的血色尽失。
秋娘跟三个儿也看见了。
是徐连。
官洄站在城门上,身后跟着程术和程与斌。
他欣赏着顾玠看见徐连头颅时崩溃的模样,甚至还好心地将对方的尸体送了出去。那已经算不上是一具尸体了,只是一副血红的骨头架子。
凌迟。
官洄用那把刀将徐连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了下来。
尸体被人随意地扔到了顾玠面前。
连同徐连离开的时候身上穿着的衣服。
将尸体扔过来的时候,程术让官洄把头颅也一并还给对方。
官洄阴冷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个世界难啃的骨头不只是顾玠,程术也是。对方明明已经被他控制了这么久,却还是时不时就会冒出自我意识来。要不然,顾家那些人也不会活到现在。
不过,念在对方帮了他这么多的份上,而且他也快要离开了,官洄并没有跟程术计较,反而是心情很好地让人把徐连的头颅也扔了下去。
下方一直没有动静的顾玠在城门上将吊着的绳子砍断时,突然有了动作。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抱住了徐连的头,为此自己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也被地面擦出了一道血痕。
顾玠看到徐连的脸上同样没有一块好肉,两只眼睛也是空洞洞的,他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巨大的悲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麻木地将徐连的尸首裹在了对方的衣服里,而后将其拢在了怀中。
“小……小连……”
“小连……”
“对不起,我来迟了。”
“我来迟了……”
顾玠的声音忽而一哽,紧接着一口接一口的血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来到这里本就让他变成了强弩之末,如今顾玠看上去再无生气。
身后秋娘在看到徐连死了时,早已泪流满面地跪在了地上。三个儿亦是双眼通红。
天上有不知名的鸟飞了过来,成群结队,一直盘旋在顾玠的头顶。
它们是徐连在信中跟顾玠说过的栀子鸟,出生在栀子花盛开的时候,哪里有死人,哪里就会有它们。马回城离边关很近,这里也经常能见到它们的身影。
官洄这时才往城门下走过来,徐连的灵魂他已经到手了,现在就差顾玠。
只是还没有走到对方身边,秋娘竟然奋勇直起,拿着长剑向他刺来。官洄怎么可能会怕对方,有系统在,最后受伤的也只是秋娘。
官洄还是走到了顾玠身边。
“顾玠,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可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的话,这些我都可以还回来给你。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
头顶的鸟还在叫着,顾玠听到官洄的话,抬起头看向对方。
他连眼睛里都在流着血泪。
“我要他活着。”
官洄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就压了下去。
“徐连已经死了,顾玠。”
顾玠将怀中的衣服拢得更紧,尸骨甚至有些硌人,他又吐了一口血。
他不再在意官洄说的话,只是跪在那里抱着徐连。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的话,官洄也不会做出这么多事情,陷害顾家,连累徐家,最后还害得徐连丢了命。
是他的错。
“既然你不愿意的话,那就只好你死了。”
顾玠的状态跟死已经差不多了,他完全是一副空壳,唯一还剩下的本能,就是抱着徐连。
那把伤害过徐连的刀又被官洄拿了出来,刺进顾玠后心的那一刻,顾玠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滴音。
“检测到被严重干扰世界……宿主绑定中……宿主性命垂危……开启紧急救助……”
顾玠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飘了出去,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空间。
空间的主人说自己叫939,939还跟他说了一件事——他所在的这个世界被一名任务者入侵,搅得天翻地覆。无论是曾经的凌珩,还是后来的程衍、葛云生,亦或者是他的朋友程术、当今圣上、程与斌,都被任务者控制了。就连他跟徐连在程兴海他们家花园里看见的那两名小厮,也都是官洄有意安排试探他的。
顾玠从来温善,在知道真相以后,他恨不得将任务者千刀万剐。
可是他不能,他已经死了。
“宿主,你还没有死。”
“我可以帮你。”
顾玠跟系统做了一笔交易,他帮对方完成任务,对方帮他救活徐连。
为了防止他的情绪影响任务的完成,939帮他暂时封印住了一部分的情绪值。
因为徐连的死状凄惨,又被任务者故意用系统的力量做了手脚,所以每一个世界的下场都极差。
——心魔幻境当中,顾玠同样从友人的宴席上回到了家。
一切都像经历过一般,不知不觉,就到了他跟徐连要成亲那一日。
“我马上就回来,你在家里等我。”
似乎很久以前,他也听徐连说过这样的话。
顾玠看着徐连,在对方出门前又转过身亲了他时,将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
他没有察觉到,徐连的手同样在发抖。
“我陪你一起去。”
记忆的牢笼随着这六个字的出现大开,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
去马回城找徐连那天,顾玠在路上就哭了。只是雨水打在脸上,分辨不出究竟是泪还是雨。
顾玠的声音哽咽。
“小连,我陪你一起去。”
“不要……不要再丢下我。”
少年将军对着他粲然一笑,眼中同样喊着泪。
他说:“好啊,我们一起去。”
徐连在姻缘石中就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他跟顾玠最开始的相遇,到顾玠拯救他的每个世界。
徐连都记起来了。
他的心魔是没有见到顾玠最后一面,所以到了幻境中,他没有像顾玠一样失去记忆。
他已经忘了顾玠足够长的时间了,这一次是他清醒地在看着顾玠,陪着顾玠。
徐连说出回答的那一刻,顾玠的心魔才算是真正消失。
金光忽而大盛,他们被笼罩其中,一齐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与此同时,修仙界所有修士都感知到,顾玠跟徐连飞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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