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之前。


    一道身影,从天衡山的方向快速向北逼近,沿途的山石都发出嗡鸣声,像是在欢迎他的降临。


    速度已经很快了。常人数天才能跨越的距离,于对方而言似乎不过是抬脚就能到达,但即便是这样,要赶上却也好像来不及——


    远处漆黑的魔神幻影已经到了城下,只需要一招,就能将这座须离原上最大的城池硬生生撕碎。


    摩拉克斯向来如磐岩一般坚定而毫不动摇的心底,都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点遗憾来。


    倘若他能来回来的更早一些,像冰神一样早些回到自己的国家,或许就能挽救更多的百姓。


    耽搁在坎瑞亚的时间,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实际意义了。


    但即便心里已经确定来不及,摩拉克斯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他说不出心中是在期待什么。


    明明镇守在那里的并非是和魔神勉强有一战之力的水夜叉伐难,而只是她同族一个颇为擅长愈疗术的小夜叉伐傩,按理说是没有办法抵挡魔神哪怕一招的。


    但是——万一呢。


    如果真的有奇迹出现的话——


    摩拉克斯眼底细微的金光闪过。


    即便身为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将世间万物发展的一切走向都窥得分明。


    既定的命运中,偶尔也会出现惊喜,而这正是世间生灵所存在的价值本身。


    ——不远处的天空,突然透现出一抹冰蓝色的光。


    最开始它还被魔神的黑色怨气牢牢压制,但随即像是有更强大的元素流注入其中,冰蓝色的云雾进一步扩大,短短几个呼吸间,竟能同魔神的力量分庭抗礼,占据了半面天空。


    摩拉克斯甚至隐隐望见一个眼熟的影子,天空之上,一只通体由冰凝结而成的冰龙盘旋怒吼,乍一看竟同他的原身有几分相似。


    摩拉克斯心底尚还有三分焦急,见到这一幕却仍然忍不住挑了挑眉。


    据他所知,夜叉之中并没有如此擅长冰元素的小辈,眼见这招式也并非是同他签订契约的璃月仙众,那该是谁呢?


    该不会,是被他保护的孱弱的人类中,出现了可以同魔神相较量的天才人物吧?


    着实有趣。


    只是不知道,那人能做到哪一步。


    这片城池以及其中的百姓,看起来当真有幸存的可能。


    就在他即将赶到战场之际,冰暴和魔神余恨轰然碰撞,大地都在这样的撞击中生出数道裂缝,远处的山脉都隐隐有裂谷产生。


    摩拉克斯抬手,至精至纯的岩元素注入到地脉之中,总算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山脉和大地。


    但不远处的碰撞仍没有停歇,新的元素风暴仍然在酝酿。


    瞧这架势,再打下去,这片土地亦不能幸免。


    摩拉克斯轻轻摇了摇头,但眼底却带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璃月的土地上能出现更多有天赋的年轻人,对整个璃月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固若金汤。”


    摩拉克斯召唤岩脊,玉璋护盾将脚下的地脉和大地牢牢保护起来,但是想要绕过魔神余恨给那道几乎看不清的瘦小身影加诸护盾,倒是一件难以完成之事。


    他眉头微蹙,速度明明已经提升至巅峰,却又下意识加快了一重。


    眼突然升起极明亮的光,像是极夜中突然升起一轮太阳。剧烈的元素力在此地爆炸,哪怕是余威都有瞬间摧毁一座城池的伟力。


    魔神的余恨在这一击中几乎溃散,残存的不过是千万缕残念中的一丝,但那道与魔神对峙的身影也被震飞出去,沿途泼洒一路赤红的鲜血。


    原本强盛的生命力也在飞速地流


    逝,剩下的一点像是萤火,微弱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像是悲壮。像是英雄末路时上演的悲情戏码。


    倾尽一切,压上全部的底牌,却依旧不能换来妥善的结局——在神明漫长到近乎无趣的一生中也勉强算的上是遗憾的往事。


    摩拉克斯终于在最终的时刻赶到。


    他腾空一跃,身影瞬间出现在百尺高的虚空之上,长臂一揽,便将那道几乎被血浸透的身影抱在怀里。


    那少女的气息已经相当微弱了,漆黑色的眼睛也失去了焦距,瞳孔微微扩大,不断有鲜红的血从她单薄而苍白的身体里涌出,甚至还有更多细小的伤口不断崩裂。


    像是失去了生机的花,正在迅速地枯萎。


    摩拉克斯垂下眼睫,总是淡漠的眼瞳里像是带了一点细微的温柔和抚慰。


    他说——


    “做的很棒。”


    “休息一会儿吧。”


    神明白色的长袍溅上了人类星星点点的血滴。


    ——即便是高居神座的神明,也会被人类微小的愿望而动摇啊。


    纯白的兜帽下,露出一双锋利的眉,以及仿佛鎏金一般耀眼却写满了冷意的眼瞳。


    摩拉克斯抱着怀里的人类,在半空中转身,脚下的大地发出震耳的轰鸣,响应着权能即为岩石与大地的神明的召唤。


    魔神的气息已经相当微弱了,看起来成不了太大的气候。


    摩拉克斯隔着冰霜与这位不知多少年前被封印的老对手相望,不曾留有丝毫情面地右手掌握。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天动万象。”


    仿佛是从虚空外降下巨大的星岩,轰然从天际砸向地面,妄图逃脱的魔神被瞬间石化,并在下一刻化为无尽的飞灰。


    以陨天苍岩星,昭命理昏暝者。


    摩拉克斯漠然地收回视线。


    怀里的少女仍旧在大口地咳血。


    摩拉克斯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类单薄的身体里是会有这么多血的。


    他抱着人类少女,骤然降落于城中。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他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一个不断向后缩,看起来相当心虚的身影,淡声道。


    “伐傩,过来。”


    闻音再睁眼的时候,尚还有十二分的恍惚。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好一点的结局是她有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打开手机还能看到自己的四命角色,如果心情好还可以再补一补命座——这次肯定不氪命抽卡。


    坏一点的结局,自己因为屠杀太多丘丘人,犯了杀孽,被投入无边地狱,并被罚下辈子做一个天天被旅行者欺负的可怜丘丘人。


    ……再差一点,无非也就是提瓦特没有转世投胎一说,自己彻底失去全部对世界的知觉,从此化作风起地的一缕无名清风,亦或是岩神像边一朵小小的清心。


    又或者只是千万缕微尘中的一缕。


    总之,绝对不会是眼前的景象——


    自己的床铺旁一大团模糊的黑影,乍一眼看上去像是大家来自己的灵堂悼念,只差胸口上一朵小白花衬托氛围。


    按照胡桃“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的说法,这个时候往生堂应该就已经存在了。所以,该不会是行镜云背着自己找了往生堂来处理后事吧?塔莉娅和克里斯吉娜能同意??


    闻音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脑袋不那么痛了,然后她再一次睁开眼睛。


    眼前的黑影清晰了些许,足以叫她认出个大概。


    很多熟悉的面孔。


    靠的最近的是那个叫做“伐傩”的少年夜叉,此刻他正对


    着自己念念有词,掌心不断释放出一道又一道深蓝色的弧光,落在闻音的身上都会带来阵阵暖意,似乎伤口正在被飞速的修复。


    在他身后,镜云抱着肩膀,神色罕见地沉肃,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闻音,直到发现她醒来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闻音想——她不会错认的。从对方眼睛里飞速闪过的情绪,像是庆幸和愧疚。


    只不过闻音这会儿身上不大舒坦,不想计较某些想想就不会太愉快的事情。


    秋后算账——总有他哭着求饶的一天。


    闻音冷淡地想道。


    “大人——大人,呜呜呜呜呜呜……”


    像是怕打扰闻音,雷萤术士和冰萤术士哭起来的时候都在压抑着声音,但是那种仿佛珍宝失而复得的情绪却没办法掩盖。


    她们似乎好多天没有睡过觉了,眼底下一片深重的乌青,连衣衫都乱糟糟的——这对一向妥帖得体的塔莉娅来说几乎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情。


    屋子里还挤挤攘攘地站了好几个愚人众士兵,都巴巴地看着闻音,见到她醒来,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发出小声的欢呼。


    到此为止,一切都算是正常。


    没错,到此为止。


    视线再往远处瞟瞟,闻音就觉得有些玄妙了。


    甚至到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的程度。


    在房中的木桌边,魈抱着青绿色的长枪,目光平静地望来,但转头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如果说先前伐傩派人知会同在归离原上的魈,对方及时赶来也算是情有可原,那魈身边的那位出现在此处可就算得上是令人惊异了。


    魈的身边——赫然是一只通体蓝、青、白三色为主,颈间浅金色纹路的仙鹤。


    这不是“很会聊天真君”嘛!


    闻音难得有点呆。


    见到闻音醒来,留云借风真君像是挺高兴地拍了拍翅膀,轻笑道:“哟,我们的小英雄醒了。”


    然后她又转头看向魈问道:“降魔大圣,你心心念念的人醒了,怎么也不靠近去看看?”


    她像是有点疑惑道:“先前人昏迷的时候,你瞧上去担忧得不行,还让帝君把我也从奥藏山召了过来为她救治,怎么眼下人醒了,你反倒往后面凑?”


    她好像嘀咕了一句“这可不行”,然后伸出翅膀把魈往前推了一推。


    魈完全没料到留云借风真君会如此动作,身影居然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他猝然抬头,金色的瞳孔里带了一丝惊慌,手中的和璞鸢也骤然抵住地面,止住了他踉跄前倾的脚步。


    愚人众士兵们的小声欢呼,连同克里斯吉娜和塔莉娅的哭声都被打断。


    所有人都默默地望过来,除了闻音好心地别开眼。


    不是她不想看——而是她怀疑,倘若自己也看过去,惊慌失措的仙人就会原地炸毛了。


    应该说,不愧是留云借风真君吗——祸害的对象从魈鸟到小麒麟,无一例外。谁都躲不过。


    伐傩作为天生骁勇善战的夜叉一族中唯一的异类——一个擅长于疗愈术法的夜叉,这些天看起来也没少受到魈大人的迫害,脸色看上去和刚刚醒来的闻音差不多,此时也干巴巴地笑着岔开话题,为自己族中前辈保留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面子。


    “闻姑娘,你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后面好好修养,月余便可以恢复。我们就先不打扰你养病了——”


    说着,他拽拽镜云,似乎是示意对方同他们一起离开,把屋子留给愚人众。


    毕竟他们璃月的家伙,相比于这位大人的手下,依旧是外人嘛。


    但是竟然没拉动。


    行镜云半分视线都没有投给他


    ,从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闻音,此时更是出声道。


    “你们出去吧,我在这里陪闻姑娘。”


    克里斯吉娜当然不依,登时冷笑道:“哟哟哟,这是哪里来的大人物啊,张口闭口就是陪我们大人,谁给的你权利和底气?”


    说着,她做出一副赶人的样子来,眼底也写满了不耐:“赶紧走——看到你就烦!”


    闻音若有所思。


    克里斯吉娜虽然是比较跳脱的性格,但处理事情却大多是无可挑剔的得当,如今她对待行镜云却是这种态度,不难叫闻音想到,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不大美妙的事情。


    行镜云似乎也自知理亏,态度不像最开始那么坚持,但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旧望着闻音,像是含了一汪水波。


    “我说了对姑娘以身相许——”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自然不会食言。”


    像是又一道惊雷在房中炸响。


    刚刚还脸颊浮上绯红,恨不得下一秒就从房间内“咻咻咻”地穿梭出去的仙人,也下意识望过来。


    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行镜云却依旧是平静而从容的模样,眼角眉梢都透着真挚。


    “就你也配?”一片安静中,竟是一向稳重的塔莉娅冷冷出声,她一边按住好像马上要爆炸的克里斯吉娜的肩膀,一边呼唤旁边的愚人众士兵送客。


    眼见风拳先锋军和雷锤先锋军靠近,伐傩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闻姑娘,我们这就走了,大家不要动怒啊,别生气——毕竟大家可是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呢——”


    伐傩大力地扯了很多下行镜云的肩膀,总算把人扯走了。


    魈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和留云借风真君一同离开了。


    其余的几个愚人众士兵也纷纷守在门外,屋内只剩下闻音和冰萤术士雷萤术士。


    藏镜仕女站在门外,手中水镜变换,笼罩房屋的四方,防止有人窥听。


    外人都走了,闻音也不再勉强自己坐着,舒舒服服地又躺了下去,看着克里斯吉娜和塔莉娅来回忙活,给她倒水和准备晚饭。


    “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我也吃不下。”闻音往软软的被子里又缩了缩,难得地觉得自己像是在度假。


    噫,床好舒服。


    “不可以哦大人。你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留云借风真君嘱咐过,得用最滋补的食材将养才可以呢。”


    “对!就是这样,他们说的那道菜叫什么来着?小厨房正炖着呢——对了,仙跳墙!”


    克里斯吉娜扶起闻音,给她喂了一碗温度正合宜的粥。


    闻音的耳朵里传来她刻意压低的声音。


    “那天最后带您回来的是岩神,对方似乎刚刚回到璃月,连七星那里也才是得到消息。今天早晨,七星派来的使者才进了城,面见岩王帝君。”


    闻音淡淡颔首,表示知道了。


    克里斯吉娜话音一转,语气里带了几丝愤愤道:“那个飞云商会的家伙,我们才知道,他前些日给我们的消息是假的,援兵根本不会那么快到!如果不是岩神及时赶来,恐怕您——”


    她的声音里像是带了一丝哭腔。


    闻音这次受的伤势太过于严重,差一点便会殒命当场,她被摩拉克斯抱回来时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模样,克里斯吉娜想上一想便觉得心脏仿佛都要停跳了。


    是以她语气里提到行镜云时就带上了十二分的厌恶和不满。


    闻音早猜到是会这样,闻言倒也并不震惊。


    甚至还能安慰安慰克里斯吉娜。


    虽然后者并没有被安慰到,怒火依旧昌盛。


    “大人——”


    门外突然传来藏镜仕


    女的呼唤。


    克里斯吉娜瞬间噤声,警觉地望向门外。


    “七星的使者来了,想要求见您一面。”


    藏镜仕女恭敬地说道。


    等到闻音终于顶着克里斯吉娜和塔莉娅不赞同的视线从房间里“逃”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其实她恢复的算不上慢,只是这两位忠心耿耿的下属精神过度紧张,连让闻音见风都好像是要了她们半条命一般。


    就连此刻,闻音快活地奔向自由的怀抱,都会被她们拦下来,并且强行被披上一件大氅。


    闻音拒绝的手一顿。


    大氅啊——没事了。


    大氅好,大氅妙,愚人众执行官用了都说好。


    闻音将自己缩在暖和的大衣里,终于能迈步出门。


    “醒了?过来坐。”


    闻音前一秒刚瞥见围墙内四四方方但也勉强算的上是写意的风光,下一秒就被人“守株待兔”抓个正着。


    闻音抬头看向院内一方小小的凉亭,一身神装的摩拉克斯骤然撞入眼帘。


    ——不得不说,还是相当有视觉冲击性的。


    先前虽然有更进一步的接触,但那时闻音毕竟还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不如此时见到这一幕的震动更大。


    闻音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划过摩拉克斯的兜帽,猜想着兜帽后是否专为那一缕头发留出余空。


    正好被抓住了。


    摩拉克斯抬手斟上一杯茶,茶水平稳而笔直地流成一条细线,坠进茶杯中,不曾迸溅出一滴。


    然后他轻轻向前一推茶杯,悠悠的水汽缓缓扩散开来。


    “至冬的执行官大人?请吧。”


    茶壶落回石桌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摩拉克斯就这样坐在那里,沉静地仿佛一副上好的墨画,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无与伦比的优雅。


    就像是他所统领的这座名为“璃月”的国家,有着七国之中最为悠久也最为丰富的历史,像是一颗熠熠耀目的明珠缀于提瓦特的一方。


    闻音面对冰神的时候好像都没有如此的紧张。


    她缓缓活动了一下稍有些僵硬的肢体,坐在了摩拉克斯对面。


    还是不一样的——太多的不一样了。


    眼前的摩拉克斯,与五百年后的钟离,仿佛同时出现在她的眼前,却又像是镜子的两面一样泾渭分明。


    眼前是尚未决定放下职责,将璃月归还于人治的岩王帝君;是古老的魔神战争中,最终的七位胜出者之一,不曾完全被无情的时光磨损的璃月统治者;是抬手间天崩地裂,素有“武神”美名,智勇与谋略具是一流的岩之神座——


    他看着闻音,却又像是神明高坐神座俯瞰凡尘众生。


    在旅行者的队伍中,那个无比可靠的钟离——像是虚幻中的泡影,转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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