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编了一首新曲子哦你坐过来听好不好?”


    闻音抬起头看向高高的窗棂。


    人偶坐在窗边,冲她快活地挥挥手,小腿一片生生的白,在熹微的暮光笼罩下像是润泽的上等珍珠。


    闻音将刚刚烤好的堇瓜扒开,滚烫的白色雾气腾起一层细浪,喷在她的手指上。她轻轻嘶了一声,但没有松手,反而捧着好不容易做熟的烤堇瓜蹭蹭蹭踩着墙面翻到窗户上去了。


    她坐在人偶身边,将烤堇瓜晾在旁边等着它变凉,自己却撑着下巴,半靠在窗台边,微微眯起眼睛。


    太阳要落山了。最后一点余晖洒在少女墨色的发间,度上一层浅金色的弧光,让她瞧起来像是一只懒洋洋地露出肚皮晒太阳的小动物。


    人偶脑袋里突然出现这个念头。


    但是他尚还没有学会这种对于他而言还有些复杂的比喻,也不知道怎么描绘自己这一刻的心境。


    他没说话。


    他只是举起了笛子,轻轻吹了起来。


    人偶闭上了眼睛,似乎将全部心神沉到了笛声中。


    但是闻音却能感觉到,他的肩背在轻轻地颤抖,似乎是在压制着某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闻音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今天便是闻音先前和人偶说好,要动身离开的日子了。


    与人相交总有离别,人偶——也迟早要懂得这个道理。


    他是终有一天要像闻音一样,一个人孤单地面对这个世界的。到时候他会慢慢懂得风和雨的含义,知道怎么交到合心意的朋友,或许有一天他还会踏上前往各国的旅行,亲眼见到闻音曾与他描绘过的风景。


    谁又能为谁永远地停留呢。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像是两条互不相干的河流,即便短暂地交织过一瞬,也终会流向不同的未来。


    够残忍。但——这就是事实。


    闻音垂下眼睑,不再去看人偶的表情,温暖的日光照在她的侧脸上,五官轮廓深邃而锋利,竟也显得她如同寒冰一般冷酷。


    笛声悠扬,尾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婉,长久地回荡在深林之间,就如同人偶不愿意醒来的梦。


    海浪拍打在岸边,洁白的浪花蓦地腾起,湿润而带着几丝咸腥的水汽扑面而来。


    闻音几步踏上码头,面前正是一艘今天就要离开稻妻的航船。


    耳边响起船员的吆喝声,这艘船应该马上就要启航了。


    闻音面无表情地踏上船舷,将手中船票递了过去,在船员的引领下走向自己的房间。


    耳边响起极轻的细语,好像隔壁船舱中两人正在偷偷谈论什么。


    “嗐,听说了吗,前些天那场数年难得一遇的大暴雨,据说是神之眼拥有者造成的——”


    “嗨哟,你可别说笑了,那暴雨哪里是人力能做到的?你要说是咱们的将军大人和哪位神明较量我倒是能理解——神之眼拥有者?他们是很强,远不是我们普通人能比的,但咋也不至于强到那个地步吧?”


    “哼,悄悄同你说些小道消息,你别外传——那天晚上宫司大人带人将镇守之森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找人——”


    “嘶——真的?不会吧——找到人了没?”


    另一道声音见自己调动了同伴的兴趣,得意地抻了一会儿才道。


    “那倒是没有,宫司大人说,那两个人的气息被暴雨抹掉了,一时间找不见。”


    “不过,据说后来宫司大人用法术探了一探,说是那两人都还在稻妻境内——没看这些日子全城戒严?”


    闻音的心极快地一跳。


    她沉默地坐在船舱里,脑袋里一瞬间想到的居然不是博士究竟死没死这个问题,而是——


    倘若博士还活着,踏鞴砂的事情一定还会重演。


    她竟然不觉得意外。


    或许从心底里,她也觉得,博士坠入河流的身影像是一个隐秘的不详的预兆——没能亲眼见证对方死亡的时候,闻音就已经预料到这种可能了。


    闻音静静地望着自己腰边悬坠的一个小小的笛子——这是离别的时候,人偶强行要留给她的——明明这是对方漫长而永恒不变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


    人偶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按照闻音这些天和他相处的记忆,人偶这时候大概会抱着腿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从窗前飞过的鸟,幻象自己也能飞上高高的天空;要么就是在住处附近晃晃,虽然受限于雷电将军的命令不能走远,但他一定会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自己能看见的每一样东西,甚至会把鬼兜虫当成一个会动的堇瓜;要么就是摆弄着自己的小笛子,编一首新的曲子,然后吹给闻音听,如果闻音有事要忙——比如说烤一个糊糊的堇瓜——他就吹给风听,吹给飞过的鸟儿听。


    ——编曲子大概是不行了,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送给了闻音作为送别礼物。


    他存在于世间已经很久,但他作为“人”的经历也太过乏善可陈。


    不曾有过朋友,不曾真正被认可过,甚至也不曾有过名字——他是神明的造物没错,但他也只是神明的造物。


    他是人偶,他不曾拥有过心——哪怕再渴望都不行。


    “开船啦——”


    巨大的船只破开海水,慢慢地驶出港口,在海平面上留下一道笔直的白浪。


    闻音慢慢地静下心来,透过舷窗向外看。


    稻妻城就被抛在身后,一点点看不见了。


    人偶跌倒在地上,白皙的脸上也染上灰尘。


    他看起来有些可怜,又十足地狼狈,目光带着丝怯意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雷电将军其实没有什么过分的表情,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也不过是平静罢了。


    她已经做好了打算,也不准备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更改自己的决定,如今见到人偶目露惶惑之色,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打算。


    人偶抱着自己的肩膀,一点点垂下头。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关住”了,力量在减退,原本有力的四肢也好像退化了一样,开始有了“疲惫”和“酸痛”的感觉——按理来说并不属于人偶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慢慢地变成了人,拥有了会痛也会受伤流血的身体,又觉得没有心脏的人偶,远远不配成为一个“人”。


    人会有心,会呼吸,会有朋友,而他什么都没有。


    经历过无数的岁月之后,他拥有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罢了,甚至有一天,连自己也可能失去。


    人偶——也想有一颗心啊。


    意识开始昏沉。


    他知道,是眼前的“母亲”做了什么。


    他反抗不了,也无从反抗。


    对于自己的命运,他向来没有反抗的能力。


    意识最后归于黑暗的时候,人偶的脑袋里慢慢地淌过一个念头。


    如果,她再晕倒到草丛里——


    如今的自己,恐怕没有力气再将她背回来,也没有能力为她拔出入骨的长钉了。


    唯一的价值也失去了,倘若有一天再见面,他一定没办法再做她的朋友了吧?


    胸腔里,有一种沉郁的情绪慢慢地涌了上来。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难过。


    空气里彻底安静下来。


    人偶不需要呼吸。


    是以在人偶不刻意控制的时候,空气里只有一片安静。


    ——他会流泪,但是他不会呼吸。


    所以你瞧,无论神明多么处心积虑想要追求永恒,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失望罢了。


    但高高在上的神明目光并未因此动摇,或许是她早已经意料到自己的失败。


    她最后一次打量自己的造物,然后毫不犹豫地转开目光。


    “就这样将他送到借景之馆去?这孩子——瞧着还怪可怜的。”


    雷神的身后,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来者语气慵懒,却走到昏睡的人偶身边,俯下身,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她的目光里似有些微的怜悯。


    见雷神没有说话,狐狸宫司弯了弯眼,接着笑道。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数日前,稻妻城外,连你也被惊动的那场暴雨——”


    她缓缓起身,转头看向雷神,眼底露出一抹藏得极深的狡黠。


    “这孩子身上,沾染了一点‘她’的气息,瞧着很是亲厚呢——你说,如果你将借景之馆的信息泄露出去,她会不会找过来?”


    “到时候——”到时候,想要做些什么,得到什么有趣的消息,就再容易不过了。


    但雷神突然打断了她。


    “先前,你曾感知到她即将离开稻妻。便不必做没有用处的事情,且由她走吧。”


    “只要她离开稻妻,便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和永恒无关的事情,雷神并不想多费心力,又或许是,她对自己的造物仍有一丝最后的怜悯,不愿意利用他做一些污秽的事情。


    神明转身离开了,但八重神子却仍然留在原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要是当真离开还好说——只怕,你们二人还会碰上面,到时候可是真正地叫人头疼——”


    已经能看到这样的未来了。她想。


    追求无尽永恒的神明,和那位连气息里都透着反抗和不屈,连星辰都为之动摇的神秘来客,倘若见上一面,处理不好,或许都会成为整个稻妻的灾难吧?


    如果能有某种生物或者是人类借助力量攀上云端俯瞰脚下,便会惊讶地发现这样一幕。


    无边无际的海洋上,平静被瞬间打破。


    便如同当初雷神一刀斩出无想刃狭间,岩神投下长枪落成孤云阁,从天空望下去,一道笔直的冰霜之影以惊人的速度冲破海面。


    海面瞬间被一分为二,沿途巨浪滔天,发出震耳的轰鸣。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