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身影矫健地一跃而下,落地时竟未发出任何声响。
刚刚那道遥远而朦胧的影子便出现在多托雷眼前不远的地方,还是他熟悉的眉眼和轮廓,看起来这些时日陷在桓那兰那也没吃什么苦头。
只是,对方原本还会含于面上的笑容,如今已经消失的彻底,她凝眸望来之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都是平静。
甚至连杀意都没有。
但偏偏是这样——才更令多托雷心生极度不详的预感。
越是平静,就越表示果决,越表明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刺进脖颈的冰刺也随着他说话时轻微的胸腔震动而刺得更深了些许。
伤口处慢慢洇出一丝蜿蜒的血迹,像是满地清白大雪中红梅落下,迤了一地的落花。
“你以为你赢了吗,闻音?”他难得笑的肆意且猖狂,像是要将满身愤怒和戾气一同发泄出去,“你回来的太晚了——你看看如今须弥的形势,你觉得你还剩下什么?”
“辛苦筹谋许久,却不如我这一天得到的更多,即便是到了女皇那里,也没办法交代吧?”
“你还是不懂,多托雷,女皇要的从来不是混乱的须弥。”闻音并不在乎他的嘲讽。
女皇并不想要其他六国动乱四起,她真正希望的是集合七国的力量一同对抗“祂”。
退而求其次的话,便像是五百年后那样,获得七神神之眼。
只是,这些话,不必同多托雷多说,闻音也没有送人上路前先给人解惑的癖好。
“那你也输了。”多托雷并不在乎,眉目中染上三分带着恶意的愉悦来,“想杀我的话,不妨先杀了阿散——”
闻音眼睫微抬,冰凌竟瞬间突进,眨眼间便能直接洞穿多托雷——
却被一双白皙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然后,冰凌被反手抽出,一把抛在地上,清脆的冰晶破碎声之后,那冰凌倏然断成两截。
闻音视线骤然和人偶对上,只见他面容中一片冷色。
只是,闻音的眼中也不带丝毫和煦的神色。
她近乎冷漠一般打量着眼前拦路的人偶,数秒后才似轻笑了一声。
虽是在笑,笑声却像她的瞳色一般不带丝毫温度。
“阿散?阿散。”
她叫了两遍这个名字,声音也仿佛随着这两声呼唤变得柔和了些。
可下一秒,她倏然问道:“阿散,你要拦我的路么?”
她声音很轻,在黑暗的夜里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消散的柳絮。
但她的声音又很稳,稳到不带一丝动摇。
这话并未含着什么奇异的力量,但人偶的身影却骤然一晃,心底陡然生出无数靠近她的向往——
靠近她,靠近她,哪怕被她眼底的火焰烧成灰烬也不后悔,去啊,去靠近她——
脑海中的枷锁被倏然冲破,那种时时刻刻映在脑中的隐痛也消失得干净,人偶不必再挣扎与真实和虚幻之中,他的心已经自发带着他冲破了枷锁。
头脑瞬间清明。
他下意识抿出一点笑来,只是那笑意尚还没有在眼底绽放,四肢就已经不听使唤,变得僵硬起来。
多托雷竟然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双重的禁锢。
人偶惊恐地发现,像是有什么人对自己的身体下令,命令他举起手中的短匕。
他的眼神原本稍有明亮,但随即更快地黯了下去,他甚至不敢再看闻音的表情,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转开了视线。
人偶手中的短匕重新举起,凛凛的寒光直指闻音。
闻音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多托雷作为博士的复制体,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他既然能好心帮人偶解开神明的封印,自然也有其他的布置,防止人偶反水。
甚至像现在一样,利用人偶来对付她。
闻音越过人偶隐隐颤抖的身影,看向他身后迅速后退数步,眼神警惕的多托雷。
他脸上的笑意也并未消失,只是神色里带了些警惕和化不开的浓郁暗色。
“来吧——杀了我,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他一字一顿地低语道,像是在吟诵什么惑人心神的密语。
他知道闻音比人偶要强,但是,她有一颗那样温柔甚至堪称仁慈过头的心啊——她不会舍得伤害人偶的。
看来多托雷对她的实力和人品都有些许误解。闻音漫不经心地想道。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慢慢地举起右手。
锋锐的冰凌慢慢出现在她手中,那模样居然有几分熟悉,一如她第一次取得邪眼,在多托雷办公室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凝结出一段冰凌,抵在多托雷的脖颈上。
那时他们尚还实力相当,闻音权衡过后没有真的动手,但是现在——
闻音步伐并不快,但每走一步,都好像将脚步落在多托雷的心头上,砰、砰、砰——
相比之下,人偶握刀的手却在颤抖。
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朝她举刀的,即便眼下被多托雷控制,他也在用尽一切力量对抗。
短匕上的光随着人偶的手一同轻晃。
下一刻,闻音骤然提速,身影便如流光一般,极迅速凌厉地一闪,暴风闪电一般将慢了半拍的人偶瞬间击溃。
他们的武器甚至都未曾碰撞,一切就已经结束。
多托雷更不曾有反应的时间,身体瞬间被巨大的力道击中,后仰倒飞出去,隐隐能听得见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对于闻音而言,早就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了。
然后,那道总是傲慢而不可一世的身影骤然摔到墙面上,又从墙面上跌落,鲜血在墙面上迤出一道血痕,狼狈地跌倒尘埃里。
“你——”多托雷半掩住伤口,殷红的血却依旧没缓和半分,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胸口涌出。
“心脏”已经破碎了,再怎么挽回都无济于事。
甚至不需要闻音再动手。
多托雷能清楚地感觉到,任何智慧和计谋都没有办法帮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逃脱了。
“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命运——”他脸上带了一丝不甘,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不输给本体什么——只、只是——”
“你其实输给了你自己,这样说有没有让你好过一些?”
闻音抱着肩膀,神情冷淡地看他跌落地上,染上尘埃:“博士不曾忌惮过我,因为他从不把任何人类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对于他而言,世界都是他的玩物。”
“而你——你表面看上去像是瞧不起你的本体,也瞧不起我,但实际上,你害怕我们,怕的要命,甚至于夜里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如何除掉我们两个。”
“从最开始,你就已经输了。极致的傲慢,却配不上足够的实力、底气和胆量,这才是你如今躺在这里的原因。”
闻音看到地面上躺着的那个“多托雷”听了这话骤然张开了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身体已经被极致的暴力摧毁大半,如今已经说不出来什么了。
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带着不忿。
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比本体要差的,即便是死也不会。
闻音没心情同他废话,只是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的本体其实还没有死——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
他还活
着,只可惜,你不能再活着了。
闻音向来是睚眦必报之人。
她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复制体胸膛剧烈地起伏,看他眼睛里的怨愤几乎要溢出眼角,冲出眼眶。
只是随着他气力愈发变短,他的脸颊也渐渐变得毫无血色,生命力正飞快地离开这具身体。
眼看就要断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笑了,先前的狂怒从他的眼神中慢慢褪去。
他或许是狂妄,但从不愚蠢。
他不过思量片刻,竟有些能明白闻音和女皇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了,眼神里慢慢透出一点诧然来,又慢慢凝固成一成不变的深海般的平静。
闻音直觉对方还有话想说,但是最终,也只看到他嘴唇轻颤两下,溢出最后一声笑来。
最后的时刻,他依然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什么算成功,什么算失败?他自负拥有人类至高的智慧,怎么能忍受自己仅作为另一个人的复制品?
多托雷半阖上眼睛,脑海中竟然也像普通人类一样走马观花起自己的一生来。
这样的命运,回顾来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几秒,他缓缓比了一个口型。
他说——祝得偿所愿。
闻音能不能赢?他不知道。
但如果闻音胜了他,最后也不能赢的话,倒是显得他更可笑了。
闻音静静地看着,看着对方气息一点点断绝,眼瞳里的光也一分分淡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那个没死透,这个总死透了吧?
眼瞳里一点深红的光,慢慢地淡下去,像是满足了的样子,背后的黑色暗纹也沉寂下来,敛去来自深渊的气息。
身后挣扎出些许动静来,闻音侧头望去,就见小人偶从地上慢慢挣扎起来,因为刚刚和闻音一番打斗,如今脸颊还有些苍白。
他怔怔地望过来,眼睛里渐渐有泪光凝聚。
“结束了么?”他问。
月光从云层中探出一角,映在他比月光还要洁白的脸上,照得那点泪珠都剔透晶莹。
闻音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他。
“结束了。”她说。
须弥城近日暗潮涌动。
先是在职已久的大贤者横死,据说是引用过度咖啡所至,影响了好一阵咖啡馆的生意,再然后是就职代理贤者的学者卡菲尔就职当夜就离奇失踪,甚至传出些他是敌国间隙的消息。
直到后来教令院重新择选大贤者,经过学者们的一致推举,生论派贤者成为新一任的大贤者,并带领其他教令院的学者们以及须弥民众们欢迎小草神回宫,须弥城的动荡才告一段落。
混乱的时局,也最终停歇。
今日,正是小草神被迎回须弥城花车游行的日子。
民众们早就得到确切消息,知道这次不会再像上一次被放鸽子,早早就来到街头巷尾等候,期待能够早些面见神明。
高树掩映之下,有两道身影远离挤挤挨挨的人群,闲适地站在一边。
正是闻音和小人偶。
闻音手里正在拆一封今早刚收到的信件。
字迹不大熟悉,说话的口气倒还是认识的。
是空的信。
她读了几句,眉色好似轻微地舒展了些,指节也轻缓地敲击着一边的墙面。
却听一边小人偶突然欢呼了一声。
“纳西妲的花车来啦。”他扯了扯闻音的手臂,示意她抬头去看,把注意力从空的信件上移走。
小人偶一向不大喜欢空——或许是当时在桓那兰那的事情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不好的回忆。
“不下去看看么?”他问。
闻音摇摇头,耳边的深蓝色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划过一个清晰的弧度。
“到这里就可以了。”她说。
语气里并无遗憾和不舍,眼睛里却好好像浮起一层浅淡的叹息。
须弥的事情已了,想来要不了几天,她就会被调回至冬。
总有分别的时候,与其等到有一天反目成仇,不如趁早离开。
能同行一路,已是缘分。
人这一生,又能同多少个人有这样的缘分呢?
闻音微微垂下眼,正好对上下方的花车上,纳西妲笑望来的一眼。
新生的神明扬起一副笑颜,眉梢眼底都写着幸福的笑意,几乎要跳起来冲她挥手。
笑声,歌声,喧闹而幸福的人声,一瞬间离闻音很近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但她不曾迈上前一步,只是隔着人海和纳西妲对望。
闻音伸出手,冲着纳西妲的方向轻轻地挥了挥。
直到花车的影子远去了,她从容收回手。
除了小人偶,没人再看到——闻音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短链,上面坠着一枚浅绿色的神之眼。
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从那神之眼上轻轻透出来。
“咦,兰拉吉,你在看什么?”兰帝裟吧嗒吧嗒走到兰拉吉身边,顺着它的目光往远处的须弥城望。
如果闻音在这里,应该就能认得出,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兰拉吉的地方。
兰拉吉将小短手捧在脸颊边,望着远处的城池出神,过一会儿才回答道:“在看花车。好多次太阳落下了,那菈们迎回小草神,花车很大,很好看。”
兰帝裟随手摸出一个圆果子啃了起来:“我们之前,见过她。那菈笨笨带我们去。”
“那菈笨笨,现在应该就在欢庆的那菈中,听着那菈们唱歌吧?”
兰拉吉晃晃脑袋:“不行,我要回去练唱歌了。”
“学会那菈们唱的歌,下次再见面,唱给那菈笨笨听。”
“那样,那菈笨笨,会再愿意做兰拉吉的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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