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音眼看着两道身影远去了。
有一道身影高些,身形中带着青年特有的挺拔,回头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灿烂如清晨阳光般,又带着十足透澈的微笑。
另一道身影矮些,眼睛里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抿起一点嘴角望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洒满了星星。
闻颜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冲他们挥了挥手。
如今稻妻已经下达对二人的通缉令,他们未来的一段旅途想必会是举步维艰,风餐露宿的。
但是远行的青年和少年,眉目中看不到丝毫忧愁。
他们轻松的态度,仿佛是与友人话别,启程前往下一道景点。
山也温柔,水也烂漫。
风更飘摇。
像是在燥热的盛夏突然喝了一杯冰镇的橘子汽水,不安的心慢慢地落到了归处。
命运真的已经改变了吗?闻音不知道。
但是,总归会有所不同的。
“他们已经走远了。”身边小人偶的声音突然响起道。
闻音侧头望他。
小人偶抿着唇,看上去不大高兴的样子,手里摆弄着两瓶团子牛奶,像是想尝尝,但手指绕了套瓶口的绳结却又作罢。
“算了,就只有两瓶,还是省着点喝吧……”
闻音听到小人偶小声嘟囔道,眼神也不经意般朝着自己望来。
她挑眉哼笑一声:“省着点做什么?——喝完了我再去给你买。”
刚刚还看上去不太高兴的小朋友这会儿却很容易被哄好,面上不免有带了三分笑模样。
闻音其实一共买了五瓶团子牛奶,两瓶给了万叶和他的友人,两瓶给了小人偶。
还给了荒泷一斗的一瓶。
闻音看了看好不容易才又高兴起来的小人偶,想到——
算了,就不告诉他了吧。
反正荒泷一斗一时半会关在里面出不来,就不额外生事了。
在稻妻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
这里或许当真像是宵宫同旅行者说过的那样,是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锁国令刚刚颁布不久,稻妻眼下正是最戒严的时候,街道上也鲜少见到外国旅客,放眼望去都是宁静的树和和缓的风。
稻妻城的树木主要是樱木和羽扇枫,受神明力量和稻妻气候的影响,这里常年气候宜人,树木也常年茂盛不败,放眼望去满是层层叠叠的樱粉和枫红。
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木屐落在石砖地面上发出吱呀吱呀的脆响。
隐隐能听见几声细微的鸟鸣,和如玉石交泠般的潺潺流水声,和不远处某个摊子前轻嚣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寂静和雅中又透出几丝活泼的轻快。
明明没有乐声,闻音耳边却好像响起了悠扬澄净的管乐,轻缓的音调透过耳膜,又悠悠哉哉地淌过心湖,慢腾腾地朝着更远的地方传去了。
行走在稻妻的街道边,总觉得心下空明,下意识会忘记很多烦恼。
但是,闻音却不由得又想起从神里绫人那里拿到的消息。
数个小时之前,在神里屋敷,闻音又一次深夜拜访。
这次有了经验,她没怎么费力地就找到了目的地,接着又光明正大地推开房门,正对上坐在矮桌前的神里家主含笑望来的目光。
他一贯是这副从容神情,闻音早就已经习惯。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写着像是和风一般的温柔和澄然,只不过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罢了。
闻音并不会完全放下心来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闻音从神里绫人那里拿到了关于先知者可能的下落,两个人先前
的恩怨完全抹消。
直到,闻音听到神里绫人出声问道。
“有一事我一直不明——先知者不就是至冬国的人?姑娘明明也身在愚人众,更和执行官关系紧密,为何要舍近求远跑我这里来?”
神里绫人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自然落在闻音身上,目光中藏了一抹很深的审视。
他想,会不会,这姑娘仅仅是与执行官有关,但是并不是愚人众的人?如果这样,想必能看出些许端倪——
但是他没看到那张美人面上掀起半分波澜。
神里绫人的眉心微微一蹙,继而飞快地展开。
他轻轻笑了一下,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姑娘要走了?我送一送姑娘吧。”闻音没回答他的话,他瞧上去也甚是无所谓,甚至还有心情送闻音下山。
毕竟神里屋敷也位于一座高山的半山腰上。
闻音伸手一拦,示意他不必。
下一刻闻音起身,转身就要离开。
“姑娘若是有朝一日得罪了愚人众,想换一个藏身之处,随时可以来找我,神里屋敷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闻音脚步一顿,低头望去。
神里家的家主大人还坐在原地并没有起身,此刻微微抬头,正对上闻音垂头看下来的目光。
若是论身高,闻音自然是比不上神里绫人的。只是现在她刚刚起身要离开,后者却仍坐在原地,两相对望,像是生出些许不同的感觉来。
而在神里绫人的视线里。
少女一半侧脸被昏黄烛火笼住,高挺的鼻梁,勾起的唇,以及利落的下颌线都被打上一层温暖的浅晕,看上去柔和又美好。
但她另一半侧脸却沉在暗寂的黑夜中,连同那双深黑色的眼瞳也隐匿在暗色里,瞧不出情绪来。
一旁滚开的热水早已经沸腾,雾气慢慢腾开,被光晕打上奶白色,自有一种朦胧美感。
但茶叶却没等来热水的浸泡,孤零零沉在茶碗中。
随着白雾腾升开,神里绫人慢慢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白雾,也是这样沉寂的天色,昏黄的灯光和透着白的侧脸。
他一向不在乎这些事情,总觉得再美的皮囊下都是白骨,再玲珑的心窍里都藏着污垢。
但想起那一晚的场景的时候,却仍不免心下一晃,虽然只是一瞬。
矮桌下,神里绫人带着黑色指套的手指,轻轻握紧了。
“那便承蒙您的好意。”短暂的安静过后,闻音回道。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
神里绫人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
“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说,随即微微侧头,深色的眼瞳中落进一点烛火,于是那目光也好似被染上一层温暖的琥珀色。
记忆回笼。
闻音脸上的表情却算不得好看。
神里绫人的消息听起来颇有几分荒唐。
先知者的真身就是博士,现在的女皇不太可能不知晓。
而博士,在五百年前背叛的行径做不得假——虽然那其实是切片做出来的事情。
但是无所谓,旁人不知道切片的存在,所以但凡功劳亦或是诘问自然都得落在博士本人身上,闻音那时欲除他而后快,自然也不会为他辩驳。
所以,神里绫人为何会说——先知者是至冬国的人?
但是,这个说法却并不令闻音感觉到诧异。
毕竟,先前自己的手下中出了叛徒,将闻音想要清剿先知者的消息泄露出去,因为导致在蒙德的那场围剿失败,确是实打实的事情。
先知者不可能和至冬没有关系。要么真的想神里绫人所说,他在闻音不知道的
情况下重回至冬国麾下,要么就是,愚人众的某位执行官,乃至其上的神明本人,就是他的庇佑。
废了这么大的功夫,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这般……
真是可笑啊。
女皇一边给自己下达清剿叛徒的命令,还不忘了蒙蔽自己的耳目,甚至不惜给潘塔罗涅添许多麻烦,拌住他的手脚,让北国银行损失了一大笔摩拉,一方面又纵容博士的存在,只为了源源不断送到愚人众的邪眼。
真是可笑。
她心中冷笑,大脑却依旧精密地计算着。
神里绫人给出的消息绝不是无的放矢,博士的身边,想必正有来自至冬国的守卫守护着,甚至可能就是来自愚人众的士兵——
“我对这件事并不知情。”小人偶又快又急地说了一句,脸色也不大好看。
他眉色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厌恶,连谈到博士的时候都不愿意说他的名字。
“我查过那家伙在稻妻的踪迹,却不像他像个老鼠似的天天打洞,近些日子更是消停的很,从不露面,先前我发现的那些工厂也全都废弃了——但是我没在那些地方发现愚人众士兵的踪迹。”
小人偶说着,心下不免有三分急躁。
他找不到的,神里绫人却能找到——闻音不会因此觉得他和博士是一伙儿的吧?
天地可鉴,小人偶自从诞生于世间之后,最讨厌的家伙就是博士——最讨厌切片博士,本体博士也不遑多让。
小人偶就是要迁怒。
那个切片又可恶又贪婪,还总是想对闻音下手,想必本体也是个差不多的混蛋。
闻音看小人偶有点炸毛,伸手顺了顺,心里倒是没怀疑旁的什么。
只是心中对于这一切的猜测,慢慢地翻涌上来。
闻音在愚人众做了许久执行官,又是上一位女皇钦定的第二席执行官,仅仅在统括官丑角之下。
明处,第三席少女,第九席富人,都和自己交好,暗处,来自于稻妻神明的造物,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执行官第六席散兵更是恨不得天天黏在闻音身边不撒手。
除了他们之外,愚人众内部,大半都归闻音掌控,毕竟上一任女皇消失之前,把能调动愚人众兵力的权利交给了闻音。
但现在,就在闻音的眼前,有人唱大戏给她看。
是谁呢——
闻音这样想着,心底却已经有了答案,眉间浮起微末的冷意,像是一抹隐藏极深的讽刺。
她示意人偶附耳过来。
轻柔的呼吸落在耳翼,明明是并无血肉的神明造物,却在这一刻感受到耳边传来再清晰不过的温暖的触觉。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竟然没听清耳边那人说了什么,目光看着她的眼睛,呆呆地又重复了一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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