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前。
风停渊击退了白石雕像,抬眼看见和樱峰鬼气冲天百鬼嚎哭。
他和林初刚到和樱峰山脚,就迎面撞上提着鹅黄襦裙跌跌撞撞跑得失魂落魄的鹿呦呦。
鹿呦呦近乎是扑上来抓住他的衣角:“求求您去救救苏姑娘吧,她被天璇长老骗进了芥子空间,生死未卜,只有您能救她了!!”
她在迷雾里的魔窟见识过,风停渊出手斩杀苏厌倒影的场景。
苏厌已经是她见过最惊才艳艳的天才,十来岁的年纪,如果不是被暗算,她甚至可以带着伤和为数不多的法力,一己之力杀死天下第一剑宗修为最高的天璇长老。
然而风停渊……却好像还要更加,深不可测。
林初忍不住反驳:“你在说什么啊?帮着一个魔女对付天璇长老?!你疯了吗?!”
“我没疯!!!”鹿呦呦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说过话,嗓音都破了,“天璇长老想要杀死所有的半妖弟子,满山的鬼都可以作证!如果不是苏姑娘几次三番救我,我早就死在天璇长老手里了!我要是说谎,天打雷劈魂飞魄散!!求您一定要信我!!”
林初还想说什么,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肩上。
风停渊平和的目光看向鹿呦呦的眼睛:“带我去。”
芥子空间自成一体,但是,就是因为完全独立于现实,所以即便是芥子空间的主人,也无法自如的进出。
所以,现实中一定会留下一个“引子”,像是海上的灯塔,指引芥子空间之主返回现实。
摧毁了引子,修士就会被永远地困在自己的芥子空间中。
然而这个引子可以是一片叶子,一朵花,没有任何特征,也无迹可寻。
……然而这也只是理论上。
鹿呦呦心情忐忑地看着风停渊在满目狼藉的焦枯地面上转了一圈,又见他伸出手:“可以借我你的剑吗?”
鹿呦呦急忙把自己的软剑递上。
风停渊接剑,转手向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树干,轻轻一点。
瞬间,犹如九雷齐震,剑尖和树干相撞的地方炸出刺目的火光和电闪,空中逐渐显现出一个环罩树干的硕大屏障,又在下一刻被剑刺得粉碎!
风停渊找的不是引子。
而是天璇长老为了保护引子,留下来的守护阵法。
引子受损,芥子空间和现实的联系剧烈震荡,下一刻飓风席卷,天璇长老的身影从树前显现。
他已经将近四百岁,被华贵紫袍包裹的身躯干瘪苍老,满脸皱纹,然而须发尽张,眼里喷薄出如岩浆般狂热和极度愤恨的怒火:“什么人?!”
他腰间系着一串弟子令牌,手里还提着一把刺刀,刀尖缓缓淌下血来,每滴血都仿佛有剧毒般瞬间腐蚀了一整块土壤。
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暗红的龙鳞。
“你把苏姑娘怎么样了?!”鹿呦呦哭喊道。
天璇长老看清是她,反手就是一剑,仅是剑气掀起的狂风就将她掀飞了出去,然而剑本身却被一把软剑平平架住。
天璇长老脸色一变,转头,看见白衣男人如深潭般漆黑的长眸。
鹿呦呦摔在地上,林初扑过去拽着她就跑:“愣着干什么?!离那么近不怕死吗?”
鹿呦呦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只看到剑气震起的滔天烟尘:“但是,但是风公子他……”
她本只想着救苏厌,事到如今突然有些后怕。
万一风公子死了呢?
林初在风里吼道:“别担心他了!担心你自己吧!他可是清……”他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
鹿呦呦:“?”
风停渊和天璇长老的交手只有短短一瞬。
剑和剑相交,竟然是普通弟子的软剑斩断了天璇长老的七星剑,下一刻软剑弯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轻描淡写地,挑断了天璇长老的手筋。
天璇长老跌跌撞撞地后退,靠在树干上,满脸震怒:“是你……你是清虚仙君?!”
他又大笑起来,“不不不不!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他,他不会拿剑对着凌霄宗的人!他不会站在妖魔的那一边!他绝不会杀人!!!”
白衣男人提着剑,漆黑的云靴缓缓迈步,停在他身前,目光如古井无波:“身为剑宗长老,以一己私欲滥杀凌霄宗弟子,这是其一,不经审问不辨是非私自对妖魔用刑,这是其二。”
他提起剑,天璇长老疯了似的将七星剑护在胸前。
下一刻,连剑带身被一起贯穿,软剑如一道利光,在他胸前穿过,从后背穿出,将人钉死在树上。
“最后,”风停渊平静道,洁白的袖袍哗啦啦在风里舒展,像他的声线一样,干干净净,如云如霜。
“……我杀过很多,很多的人。”
天璇长老发出恐怖和崩溃的嘶吼,重伤和心神震动下,他的半妖畸变急速加剧,耳后出现腮状的裂口,脸上浮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鱼鳞。
他身后出现了一扇漆黑的门,孤注一掷地往后倒去,想要遁入芥子空间。
风停渊任由他倒入虚空,缓缓伸出手,像是扯住了什么东西。
他的手掌薄而干净,修长的指节微微屈起,像是有无形的丝线绕在手指上,仿佛抓住了风的影子。
下一刻,他合拢手指,往后猛地一扯。
如同蛋壳破裂,只是声音要大千万倍,无数黑色的碎片从空中落下,逐渐剥落出一个如屋子般大小的空间,带着血的龙鳞像鲜红的雪从空中纷纷扰扰落下,露出一个被高高吊起的女孩的身影。
从她来到人间以来,走过的地方无不是腥风血雨,她玩刀子熟练得像是天生如此,伤了腿依旧可以满山乱跑,挥挥手便能招出无数鬼兵,身上带着致命的禀赋和所向披靡的神器。
她毫无疑问是危险的,是被恶意酝酿了三百年,出鞘便能斩断九州的刀,让人无法放下提防,不得不时时刻刻盯紧。
可她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
金色飞萤如点点星光环绕着她,破破烂烂的裙摆和早就被血染红的白袍,长长的发丝在夕阳下飘飞,垂下的睫毛像是濒死的蝶翼,白皙纤细的小腿上布满了血污,血从精巧漂亮的足尖上一点点滴下。
足踝上系着的银铃,在风里一下又一下的颤动。
脆弱得让人心惊,仰起头看的时候,好像才想起她不是刀子,是个年幼的女孩。
她没见过人间的温柔,只淌着贪婪和歹毒一路走来。
两道剑光闪过,锁链纷纷断裂,女孩落在他怀里,轻得让人微微愕然。
她纤细的指尖勾着男人的衣襟,浑然不觉在上面流下了血印:“风停渊,是你吗?”
男人顿了顿,将本来想问的问题咽了回去。
“嗯,是我。”
“死了吗?老鱼人。”
风停渊瞥了一眼:“嗯。”
苏厌用他的衣袖擦脸,慌慌张张,嗓音都是哑的:“我的笛子呢?!”
风停渊将笛子放在她手里。
苏厌往怀里一塞,又以惊人的生命力从他怀里支起身,扭头去找:“还有哨子!”
她的骨笛,骨哨,金戒,龙脊银鞭,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听到哨声回来的金色飞萤。
只有传音石在打斗中碎了,碎得不能用了。
苏厌叹了口气,将石头扔在地上,声音哑哑的,带着一点沮丧:“本来是想给你的。”
男人宽大的袖袍轻轻落下一个东西,接在指尖,又放在她身上。
极漂亮的,像是鸽血一样红的宝石,迎着光看是透明的,明光如瀑,璀璨夺目。
苏厌从小在三界之主的宝库里滚着长大,对各种各样的珠宝看得麻木,但尽管如此,也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风停渊:“传音石,带着我的神识。”
苏厌把带着血的手在身上胡乱擦干,将宝石握在手心里,咳了两声,又转头去看风停渊,感觉心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喜悦。
就像是看到一场不期而遇的雨。
风停渊把第二颗近乎一样,却要稍显深沉的红宝石放在她身上:“这是我的,需要你注入神识。”
不仅是雨,而且是暴雨,带着让人最喜欢的味道,扑面而来,浑身上下连骨子里都浸透了。
如果不是她很累,很痛,强撑着才没有睡过去,她就要跳起来抱着风停渊转圈圈了,不管他乐不乐意。
苏厌嘴角勾起来,指尖点了点他的传音石,注入神识,然后抬眼,疲倦又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让人心动的漂亮笑容。
她声音很轻:“风停渊,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大地猛地震颤,苏厌下意识往他怀里一缩,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桃粉色长袍的身影御剑疾行,划过天际,停在群山之中,带着足以覆盖整个凌霄宗的巨大阵法,万剑如雨,牵制住了镇山十二神佛。
林初跑过来道:“是掌门!扶山掌门出关了!!!”
鹿呦呦焦急地扑过来,眼泪汪汪道:“苏姑娘你还好吗?”
苏厌已经没有力气搭理她了。
她歪头靠在风停渊的肩上,在他耳边低声道:“小鲛人,我想睡一会。”
“嗯。”
苏厌迷迷糊糊昏过去一阵,突然被一声巨响震醒,隐约知道是扶山掌门在镇压白石雕像,又感到风停渊抱着自己在林间穿行,强撑着睁开眼:“不要留在凌霄宗里,去山下……带我去安全的地方。”
风停渊道:“睡吧。”
苏厌闭上眼。
如果在没出深渊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她会在一个并不安全的地方,在一个足够厉害的人怀里,在十分脆弱的时候,心安理得地放心睡着,她一定会说那个人在放大屁,她就算把眼皮拎起来,把舌头咬掉,都必须挺到能隐蔽的地方才肯合眼。
苏厌轻轻抱住风停渊的脖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隐隐约约,她感觉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还好他既不会离开她,也不会欺骗她,更不会背叛她。
否则……
苏厌彻底睡了过去。
他可是风停渊。
哪有什么否则。
天璇长老猛地睁开眼。
他扑倒在地上,咳出大口大口的黑血,浑身剧痛,意识模糊,只记得要找到掌门,跟掌门说,清虚仙君疯了!清虚仙君背叛了凌霄宗!和一个魔女混在一处!
他芥子空间受损,此时何止是修为尽失,甚至神志不清。
刚刚艰难地爬了一步,就被一只脚狠狠踩在了地上。
背后传来一个慵懒温润的嗓音:“去哪儿啊?天璇长老。”
天璇长老拼命扭过头,只看到身上的人身形修长,一身黑衣,面覆黑巾,背后背着一柄黑布缠绕的长剑。
然而说话的不是他,是他手里的传音石。
传音石那边的男人低笑了声:“怎么?说不出话了?我可是把你的命留下了,你怎么连一句谢也没有。”
天璇长老的眼珠疯狂转动,沙哑道:“天机阁……影杀者!”
“哈哈哈,长老的渠道果然不同凡响,什么都知道。”男人笑道,“你碰了我很心爱的人,所以我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剥鱼鳞,把鱼吊起来,抽筋拔骨,一根根挑刺,再用文火慢慢煎熟。”
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像是说一道菜的做法,声音里半点不见火气,反而透着愉悦。
“你是什么人……你是谁!”天璇长老在影杀者脚下拼命挣扎,当真像泥泞里的死鱼在蹦跳,“我可是凌霄宗的天璇长老!你岂能如此不敬!!”
“割掉他的舌头。”
影杀者手起刀落,半截舌头掉在地上。
天璇长老胸腔里发出不住地闷哼。
“我救了你,可不是要你做什么,你已经没用了。”男人声音带着笑意,“我可没有仙君那般好心,只是不想让你死得轻易罢了。毕竟你可真是……”
男人声音蓦地冷下来,一字一顿道,“罪该万死。”
苏厌睁开眼。
眼前是在风里轻轻晃动的床帘,洁白干净,她躺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被子被她自己蹬到一边,露出身上不属于她的鹅黄色亵衣,身上的血污都被擦净了,还被仔仔细细缠上白色的纱布。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睡了多久,至少也是睡了好几天,因为伤口都结痂了,哪儿哪儿都不疼了。
她本来就是生命力极其强悍的种族,自愈能力极强,再加上天璇强行喂她吃下那么多高阶妖丹,阴差阳错送了她一大笔修为,这一觉睡得简直是扎扎实实,神清气爽。
她听见窗外叮叮咚咚的声音,跳下床,两手用力刷的推开窗户。
扑面而来食物的甜香,和一下子蜂拥而入的人声。
她正在二楼,下方是长长的左右延展开的长街,青石板路,飞檐屋角交错林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推着小推车的商贩南来北往,卖烤饼的卖糖葫芦的卖古董的唱戏的喝茶的下棋的,人声鼎沸。
热热闹闹,快快活活的人间。
苏厌又探头出窗外,看到底下牌匾上写着“云间客栈”四个字。
……不过她也不认得。
苏厌赤着脚,蹬蹬蹬又跑到门口,想要推门出去,手握在门把上,又停住。
她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跳回床铺,倒在枕头上,青丝刷的展开铺了满床。
她摸出鸽血色的红宝石,酝酿了一下,然后大声道:
“——风停渊风停渊风停渊风停渊风停渊风停渊!”
然后眼睛亮亮地盯着门。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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