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渊抬头看去。
整片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一片漆黑变成了血红色!
那血红色的浓云从天际滚滚而来,速度奇快无比,像是突然爆发的日出。
但哪有深更半夜,从西方升起的太阳?!
“轰隆隆”的响声连绵不绝,地表如蛛网般迅速地开裂,裂开的缝隙中滚出血红色的岩浆,像是地面流出来的血,却仿佛有着剧毒,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那玩弹弓的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张跑起来,前脚刚踩上那血红色的血,下一秒,整个身子“嘭”的一声,原地炸成一团血雾。
“不!!!!!!”他母亲发出凄厉地喊声,跟着冲过去,下一秒也炸成一团血雾。
“是魔族人!魔族人来了!”周围的人吼道,“快跑啊!”
苏厌眉头紧蹙。
她对魔族很熟,但也没见过这样妖异恐怖的天象,像是天都要塌了下来,绝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但她居然并未听说过这样的人物。
“你跟着我!”陈桥抓着风停渊大声道,“我知道出城的路,不要踩到地上的血!”
风停渊转头还想回屋里拿什么,然而他破破烂烂的家,已经陷进地表的裂缝中,转眼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从城中平地刮起了一阵血色的飓风,那飓风冲天而起,深入云层,宛如长鲸吸水,城里的庙宇、店铺、花灯、行人,统统被卷飞起来,无数惨叫和哀嚎声从狂风中传来,如同暴雨一样打落许多凌乱的残肢。
陈桥抓着风停渊的胳膊,两人跌跌撞撞一路狂奔,淋得浑身是血,他们相互搀扶着跑过血流成河的城市,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街道在他们眼前寸寸崩塌,面目全非。
身后血红的裂痕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一转弯,又迎面撞上一伙魔修。
那魔修提着沉重硕大的板斧,面容狰狞丑陋,一手拎着一个头颅,眼见是两个孩子,拎着板斧,居高临下就是一砍。
“躲开!”风停渊大吼着,往前一扑,将陈桥推了出去,自己跌在地上,眼看着就要被板斧一劈两半。
一道如月华般的剑光。
魔族人的头瞬间爆开,像是脆皮西瓜,猩红的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继而更多地淌在地上,汇聚成血河,融入地上蛛网般的裂缝中,整个躯体瞬间被吸成一张皮,最后皮都炸成一片血雾。
滚烫的血溅在风停渊脸上。
他眼睛微微瞪大了。
一双大手把他拦腰抱起,飞快把他脸上的血污用袖口蹭掉,语气很快活的样子,身上还沾着酒气:“儿砸!我回来了!”
陈桥一骨碌爬起来,惊喜道:“大侠!”
狗爹一手提着一柄极长的双刃重剑,气吞山河,势如破竹,剑光如瀑,几番连闪将那伙魔修统统斩下,如砍瓜切菜般轻易。
动作像是醉里舞剑,飘逸而鬼魅,看似漫不经心,每一步都避开了地上的血光,举手投足潇洒自如,带着令人心惊的磅礴力量。
他身上的酒气如有形质般化成白色的雾气蒸腾而起,雄伟的身形在雾里舒展起落,猛健如虎,轻盈如鹤,每一剑都声若雷霆,如卷风云。
凡是身上带着修为的人,都不容易喝醉,只要运转法力逼出酒气,不过几个呼吸间就能恢复清醒。
那些喝醉的,无一例外,都是自己想醉而已。
狗爹砍下最后一个人的脑袋,哈哈一笑:“走啦,天上那个大家伙可没那么好搞定。”
狗爹在前开路,陈桥和风停渊跟在后面跑。
他一边跑,一边砍人,还要一边说话,嘴上像是安了发条,聒噪得要命:“我赶回来还是很及时的吧,其实年前是可以回来的,但是走半道上遇到人家村庄被泥石流埋了,大过年的,我总得去救人吧,这就耽搁了几天,儿砸你不会怪我吧?”
风停渊默默跟在后面,跑得有些吃力,喘着气,没有说话。
狗爹又说:“其实我是去走镖啦,过年人家给得特别多,现在你爹我也是有钱人了!我还给你买了礼物,而且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喝酒了!”
他说完想起来自己刚刚还一身酒气,急忙改口道:“除了今天,今天不一样,上元灯节是我遇见师妹的日子,哈哈。我还没有跟你聊过你娘,真是……”
他眼见着那血光如闪电般要漫到风停渊脚下了,拎着他后脖颈一提,跑了两步又把他放下来,“早知道和你多说几句。你娘,她,怎么说呢……”
狗爹沉默了很久,沉默得都不像他了,像是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
半晌他又哈哈大笑道:“其实你很像她,还好是像她,要是像我就完蛋啦。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好像师妹也在看着我,我就不敢看着你了,只好出去喝酒。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很不像话,很不像个爹,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当爹,你确实应该恨我。”
风停渊突然低声道:“我没有。”
狗爹一愣,须臾又笑起来了。
他们已经跑到了血光的边缘,他把手里的包袱塞到风停渊手里,反手一剑插在地里。
那一剑如定海神针般,爆裂的剑气向外流淌,宛如山呼海啸,竟然硬生生遏制住了蔓延的血光,开辟出一片无形的空间。
狗爹回过头,搓着手道:“我给你买了礼物,我猜你不喜欢,是柄剑,我托一个朋友做的,你先别生气,就因为这柄剑很好,所以能卖很多钱!等你出了灵溪城,你就把它卖掉。”
狗爹说完,自己好像有点心痛:“其实,你爹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只会用剑,所以才想教给你。”
他扭头看了一眼,剑身发出越来越大的嗡鸣,整片土地都几乎被血光染红,却独独被一柄剑挡在了后面,不能再蔓延半步。
他推了风停渊一把:“走吧。”
风停渊张了张嘴:“你不走吗?”
“我怎么能走呢?”狗爹咧嘴一笑,“天上的大家伙不挡住,一路会死很多人,怎么说我也是个大侠嘛。”
剑身的震颤越来越剧烈,几乎是刺耳的尖啸,仿佛是在催促。
狗爹不笑了,罕见的严肃庄重。
他身后是漫天血光,一城火海,乱发在火光里飞舞,浓黑深邃的眉眼英俊明亮,像一头沧桑却仍旧健硕的雄狮,低头看着他年幼的儿子。
好像是这么多年,他唯一一次直视风停渊的眉眼。
眼里浓郁的颜色化开了。
他无声地笑笑:“是真的很像她。”
剑鸣冲天而起,剑身上炸出无数血色的火光,利剑仿佛被一股巨力从地上弹起,落回风行野的手中。
他转身持剑,背影伟岸如山,肌肉贲张,气势上涨,大踏步地上前,全力怒吼道:“走!!!”
血光重新开始蔓延,比之前的速度更快!
像是曾经他斥退混小子的那一吼,犹如惊天动地,整片大地都在震动,吼声仿佛从耳道直接灌入五脏六腑,风停渊几乎下意识地转头跑去。
他跑出很远,怀里的包袱逐渐跑散了,风停渊低头,看见包袱里装着一柄修长的剑。
剑鞘上有着银色刻印,一圈藤蔓环绕,当中一刀一剑相互交叉。
陈氏家徽。
剑柄上还系着一条随风飘飞的红绳。
其实狗爹回来得比他想得更早,只不过他绕路去了灯市,五大三粗的男人挤在一群妇女中间,在嬉嬉笑笑的注视中,腆着脸找住持要祈福的红绳。
一年后,风停渊才会知道这根红绳不止十文钱。
一百年后,他才会知道这根红绳不止十两银子。
狗爹跋山涉水走镖数月,风餐露宿,赚的百两纹银就用来买一根没什么用的红绳。
普通人活不了几百年,所以不值得。
但是父亲不曾宣之于口的爱,却横跨他一生能企及,甚至根本不能企及的将来。
但也可能,狗爹压根没想这么多。
主持细细说明不同红绳的区别,让他挑选,他只灌了口酒,咧嘴一笑。
“我儿砸当然要最好的!”
滚烫的烈风中,风停渊张皇回头。
破败的城市,不复存在的家乡,从血红的天空中降下宛如天罚般的火雨。
深沉的底色中,只有一道白光冉冉上升,带着一往无前的剑气,宛如逆天而行,将漫天血云硬生生捅了个窟窿,露出清澈如水的星光!
男人的吼声像捍卫领地的狮子,张扬狂放,千里一瞬,如风刮过旷古辽原!
短暂的寂静,而后是被压制到极致猛烈爆发的光和热,排山倒海般的气浪从高空俯冲而下,如雷霆如龙鸣,将风停渊和陈桥瞬间掀翻在地上。
风停渊艰难地撑起身子,仰着头,瞳孔被漫天落下的血色光辉映满:“爹……”
低低的一声,很快就被无边风声卷走。
“快走,快走!”
陈桥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把他拽起,没跑几步,又愣在原地。
他们之前远远看到的灯火人群,现在却是满地尸骸,风灯的火合着血光淌了一地。
堆积成山的尸体里,全是他们熟悉的面庞,有见他喜欢就主动送他菜种的张大娘,有过年还不忘塞给他鸡蛋的李大娘,有每一个曾经对他笑,曾经伸出援手的村民。
粘稠的血一层层从尸山上滚落。
几个魔族人断了他们的去路:“哟,又来了两个小的。”
“前面就是应天城,全都一股脑从这条路跑,正好一网打尽,给魔神当祭品。”
“喂,你们看他,还想打人。”
跑是绝对跑不掉的。
陈桥浑身都在发抖,他捡起地上被风刮过来的镰刀,凶狠地抓在手里,左右舞动,大吼道:“都不许过来!”
那镰刀割在魔将身上,发出“铛”的一声响,甚至不能在魔将的铠甲上留下一道印痕。
魔将仰头大笑,抬腿一脚,将陈桥狠狠踹飞出去!
陈桥的身体如落叶般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摔断了腿。
那魔将提刀上前,却被一个瘦弱的身影拦住了。
风停渊咬着牙,双手提剑,挡在他面前。
两人体型之差如雏鹰与猛虎,魔将魁梧的身躯完全以压倒性的优势遮挡住男孩,但他脆弱而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眸光坚硬如铁。
魔将目光划过剑锋,略有犹疑,因为那剑,的确是柄望而生畏的寒剑,但风停渊提剑的模样,又完完全全是个外行。
魔将缓缓抽刀指向他:“这才对,总得挣扎一下,杀起来才有意思。”
陈桥沙哑道:“你打不过他的!”
风停渊头也不回:“快走。”
他提着剑发出稚嫩的喊声,尾音是颤抖,是恐惧,是绝不后退的勇气,像是冲破茧房发出的第一声雏鹰的啼鸣。
清朗的剑光划出一道直线,劈砍在魔将的刀上。
“叮”的一声。
魔将纹丝不动,缓缓低头,逆光中狰狞的面孔咧开血盆大嘴:“你在逗我笑吗?”
他反手一刀,将风停渊摔飞出去。
风停渊重重在地上弹了两下,翻滚着落在陈桥旁边,陈桥惊呼出声,颤抖地喊他的名字。
风停渊沾血的手指颤了颤,撑起身子,艰难爬起来,握着剑,又一次站在陈桥身前。
魔将觉得有意思极了:“你当真不怕死?”
风停渊一言不发,又踉跄着冲过来,又一次举起剑,又一次被砍飞出去。
这次摔得更重,简直是头破血流,陈桥清晰地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清脆,响亮,让人绝望。
陈桥带着哭腔道:“我腿断了,跑不了了,你自己跑吧。”
风停渊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屈起手指,沾血的手指在地上划出狠狠的血痕:“对不起。”
“为什么?”
“对不起。”
风停渊重新站在陈桥身前,像是护住最后的东西一样拼命护着他。
此时的男孩是如此虚弱,仿佛一阵风都可以吹倒了,却有股惊人的意念在他眼底熊熊燃烧,像是燎原大火!
是恨。
恨他为什么没有学剑,不能在魔神降临时站在父亲身边。
恨他为什么不愿陈桥学剑,让唯一的朋友错失逃生的机会。
恨他为什么这样废物,这样愚蠢,却又这样自以为是。
窝囊啊。
只能逃跑,只能投降,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
什么都做不到,无能为力的自己。
风停渊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剑尖,指着魔将,眼底一片血红。
他害死了他在乎的一切。
他发出几不成声的喊声,声嘶力竭,喉间泣血,疯了一样握着剑冲向魔将。
“铛铛铛”一片连响,剑锋不断地挥砍铠甲,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更快!
然而却没有用,他的愤怒,他的悔恨,他的孤注一掷,全都一文不值。
魔将发出不耐烦的声音,终于抬手一刀,砍在了风停渊身上。
画面骤然暗了下去。
……
一名修士在他面前弯下腰,发出惊喜的声音:“他还活着!”
风停渊缓缓睁开眼。
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他费力地辨认周围的一切,先是看到白衣修士关切的目光,而后是他身后小山般庞大的魔将尸体。
四周全是哔哔啵啵的火声,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推开修士,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修士惊恐极了:“小弟弟,你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不能走路!你要去哪里?!”
风停渊跌跌撞撞地跪下来。
面前是陈桥血肉模糊的尸体。
当时发生了什么?
是魔将对他失去了兴趣,还是陈桥又一次保护了他。
头太痛了,痛得风停渊什么都想不起来。
无边大火,漫天血光,像是不会醒来的永恒噩梦。
他半晌才沙哑道:“我爹活下来了吗?”
“你爹是谁?”
“风行野。”
“你是风行大侠的儿子?”修士十分惊愕,艰难启齿道,“风行大侠为了阻拦魔神……牺牲了,但是正因为大侠,其他城池都安然无恙,灵溪城六成的居民得以逃脱。”
修士等了一会,又试探道:“你还好吗?”
风停渊一动不动。
他像是燃成了一尊灰色的雕塑,在飘飞的金色火星中沉默,长发披散,血透衣衫。
背影单薄而瘦削,孤独得像是跪在崩塌的世界边缘。
最终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修士蓦地有些心疼,甚至想让他发泄出来。
然而风停渊却安安静静,安静得几乎有些漠然。
他低着头,将一根沾满血的红绳绕在手腕上。
因为之前打斗的时候太过用力,折断了手指,所以动作迟缓,指缝里一直渗出血来。
可他只是平静的,一次又一次,试图将红绳绕在手腕上,漆黑瞳孔安静而空洞,像水面一样倒映着一切。
只有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源源不断,卷挟着惊涛骇浪般的悲伤,深深陷入焦黑的泥土。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