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厌觉得风停渊神神秘秘的。
她又有着无与伦比的好奇心,又特别喜欢出乎意料的惊喜,所以宁可憋着不问,结果把自己憋得半死。
鹿呦呦听说以后,陷入沉思。
苏厌脚翘在桌上,仰躺在椅背上,像条倒挂的咸鱼:“很难猜吧?他到底想让我看什么,想对我说什么?”
鹿呦呦脸都憋红了:“不,太显然了。”
苏厌:“?”
鹿呦呦腾地站起来:“两天之后是元都大比的闭幕式,每年闭幕都是在清虚上神节,可以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九州四海除夕夜以外最大的庆典。他是想留你一起过节!还想对你表明情意!”
苏厌震惊抬头,片刻,又躺了回去:“不会吧,我才不要过什么狗屁清虚节。”
鹿呦呦说别的没劲儿,说这个可太有劲儿了,拖着苏厌的胳膊往外走:“苏姑娘,你别管那是什么节,这可是你和风公子第一次正式约会,你得买一套漂亮衣裳才行,我再给你扎一个顶漂亮的发髻,你就是全天下最最漂亮最最让人心动的女孩。”
苏厌居然真的被满腔热血的鹿呦呦拖动了,有点不情不愿,又有点欲拒还迎:“我怎么觉得,他要说的不是这事儿?”
“那为什么要挑清虚上神节约你出去!”鹿呦呦发出弱女子的怒吼,“苏!姑!娘!你都要离开风公子去极北之地了!风公子这样闷葫芦的人都做出行动了!他不舍得你,你看不出来吗?!”
苏厌:“……”
鹿呦呦语气痛惋:“你此去一行十分凶险,风公子他肯定担心再也见不到你,徒留遗憾。你怎么忍心呢?”
苏厌:“……”
鹿呦呦潸然泪下:“风公子最近身子这样虚弱,外头又这样冷,他门都不愿意出,却愿意强撑着陪你过节,这是何等感人……”
苏厌抬手吧唧一下捏住她的嘴,青筋直冒:“屁话别说了,你想怎么办?”
按照鹿呦呦的办法,两人先杀去了极乐市的天羽坊。
普通人做衣,大多在布料铺或是绸缎庄自己选了料子,然而天羽坊卖的却是成衣,而且是如天织仙纺般精美绝伦的织锦。
好在苏厌有钱,有的是风停渊的钱,出手阔绰,带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挑什么都要了吧”的纸醉金迷,瞬间被捧为尊贵座上宾。
两天时间,买完衣服,又去买首饰,买完首饰,又去买脂粉和香包。
临到清虚上神节的黄昏,再梳妆打扮。
可惜鹿呦呦不太会画眉,帮苏厌画了几次,都像是脸上爬了两只毛毛虫。
鹿呦呦把她画得这样丑,还是害怕她生气,颤巍巍地举起镜子,小魔女却指着铜镜里的自己哈哈大笑。
后来还是客栈老板娘帮她画的眉。
老板娘怕小姑娘困在客栈里着急,上楼来送点心,正巧撞见鹿呦呦在哪吭哧吭哧画眉,便接过螺子黛,坐在苏厌面前。
苏厌抗拒地往后靠了靠,掀起眼皮盯着她。
她不喜欢有人离她太近,风停渊是个例外,鹿呦呦她熟,知道是个没脾气的糖心软包,但这老板娘……
老板娘心宽体胖,面善心热,看见漂亮小姑娘就自来熟,抓着她的手拉近了道:“坐近点呀,怕啥,要不然我怎么给你画?”
老板娘抓住她手的时候,鹿呦呦吓得鹿耳立起,差点就扑在两人中间。
她是见过苏厌杀人的。
老板娘这么冒冒失失过来抓她,她就算不杀人,也会飞起一脚把老板娘踹在墙上。
老板娘是个凡人,可经不起她随随便便一脚。
谁知苏厌安安静静,没有动。
螺子黛沿着漂亮的眉形细细涂抹,老板娘浑然不觉,还用一只手端着女孩小巧的下巴,全神贯注:“可惜客栈还在鬼打墙,晚上出不去,要不然就能看见元都最繁华的夜景了。听口音你是外乡人吧?没关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在后院办个小灯展,到时候你来,我请你喝冰镇梅子酒。”
苏厌垂着睫毛。
太近了。
画完眉毛,老板娘又说要在她眼皮上轻轻勾两笔,异物的触感透过眼皮压在她的眼睛上。
这样近的距离,如果老板娘是个卧底,是个刺客,是天机阁或是凌霄宗派来的人,突然狠戳她的眼球,她确实有可能闪避不及。
纤细的手指在袖里蜷着,极力忍耐,从背脊到脚尖都僵硬地绷紧。
黑暗中,老板娘的声音轻似喟叹:“可真好,我第一个孩子,如果活下来,现在也该你这么大啦。”
她声音沉哑,又像是高兴,又像是难过:“我一直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女儿,然后给她画眉……我本来该有的。”
苏厌睁开眼,看到老板娘眼里一点闪烁的泪光。
她身子在那一刻放松了,蜷缩的手指也松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本能,她从老板娘身上感受到比善意还要更深沉的东西。
她不知道,因为她从未有过。
……来自一个母亲的爱。
老板娘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将铜镜举在手里,笑道:“快看看,真神气哟,我开客栈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这样招人稀罕的姑娘。”
苏厌转头,镜子里的女孩也转头看她。
一瞬间像仿佛光跃入她清澈的瞳孔,连陈旧的铜镜都熠熠生辉。
入夜,元都城灯火通明,映得城池里里外外宛如白昼,长街闾巷张灯结彩。街道上拉满鲜艳的彩灯,五光十色地照亮街头巷尾,提着花灯的游人如织,戴着各式各样的半脸面具,如飘逸的光河在夜幕下流淌。
然而他们都禁不住回头,多看一眼树下的女孩。
一棵遒劲粗壮的参天古木,树冠上挂满了祈福的红符,树下立着一个纤瘦的女孩,在萧索的寒冬里穿得极其单薄,仰头看天,周身仿佛在发光。
风掀起她挽起的发髻,吹拂过她如天羽般洁净的长裙,白皙的脖颈上系着轻盈的斗篷,荷叶边的斗篷在风里翻飞,如火一样热烈的红色。
清虚上神节游玩的姑娘,无一不是浓妆艳抹,精细打扮,可她往那安安静静地一站,便如雪上一枝纤细的红莲,矜贵而明艳,对比鲜明得让人惊心动魄。
几个富家子弟你推我搡地过去,其中为首的喝了酒,嬉嬉笑笑,伸手要去搂她:“小姑娘?没人跟你一起吗?陪哥几个玩玩呗,想买什么都可以。”
旁边不少人都揪了心,也不知道这么精贵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身边也没个仆从跟着,自己落单了。
这几个公子哥可不好惹,和元都城主沾亲带故,素来跋扈嚣张惯了,想要的人没有得不到的。
下一刻周围的人都傻眼了。
公子哥还没抓住她的手,就感到眼前一花,下一刻双臂剧痛,扭动着惨叫起来。
“啊——!!”
女孩笑起来,真如仙子一般漂亮,手上动作却如恶鬼一样可怖。
她柔柔弱弱地卸了男人的胳膊,在惨叫声中稚嫩乖巧:“谁要跟我玩?”
其他几个公子哥,大为惊骇,酒也醒了,脸也不要了,纷纷落荒而逃。
苏厌笑眯眯道:“哎呀,不是说要玩吗,怎么跑了?”
她还想追,就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别追了,我来跟你玩。”
苏厌笑着回头。
灿烂如织的光影中,高挑男人束着长发,披着御寒的白貂大氅,墨黑的眸子低垂,宛如深不可测的潭水。
他病气未褪,肤色仍是苍白的,然而彩灯烛火却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连长睫投下的阴影都变得温柔。
【好想摸摸他的睫毛。】
男人眼睫颤了一下。
苏厌脸上的笑意散了,气得拎着裙摆要踩他:“你又听我心声!”
风停渊道:“我尽量不听。”
苏厌心想索性他都听到了,还不如真的去摸,于是颇有些跋扈地抬手,触了触他的睫毛。
男人没有动,只是垂着眼,长眸如水,任由她摸了摸。
什么都没做,反而比什么都做了还要叫人心动。
苏厌心里想得更多了,简直是太多,浮想联翩,多得她自己耳朵都红了,欲盖弥彰地换了个话题:“你知道这树是做什么的吗?为什么人们都要在上面拴红绳?是咒谁的?”
风停渊好似什么都没听见,淡然道:“不是咒谁的,是祈福用的。”
他从怀里掏出银钱,和庙里主持换了两根红绳墨笔,一根递给苏厌:“这树叫通天木,传说能上抵天庭,你在上面写了愿望,来年就会实现。”
“真的吗?”
“念想罢了。”风停渊递来纸笔,“写吗?”
“那你不许偷看!”
苏厌抱着红符和墨笔,兔子似的蹬蹬蹬跑了老远,跑到树的另一边,粗如城墙的树完全遮蔽了她的身影。
她用传音石喊:“风停渊风停渊,你现在还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听不见了。”
苏厌这才拿起笔,准备写,又顿住了。
过了很久,久到就算是一百个愿望都该写完了。
苏厌不情不愿地又用传音石问:“风停渊,你说我不在红符上写字,画画成吗?”
“不可以。”风停渊问,“什么字不会写?”
苏厌憋了一会:“渊。”
“哪个?”
还有哪个?冤种的冤!
苏厌炸毛道:“我不写了!我画个王八上去好了吧!”
风停渊沉默了一会,嗓音低沉温和,慢慢跟她说怎么写。
苏厌写完,旁边有个热心肠的小沙弥要帮她系在树上,就看到她自己飞也似地跳上去了,她找了根高高的枝头,心满意足地拨了一下,那红符就在风里转起来。
苏厌跃下树,到风停渊的身边:“你许了什么愿望?”
风停渊道:“已经挂上去了。”
苏厌回头一看,成千上万的红符在树上飘舞:“哪儿呢?你写的什么?”
风停渊摇头:“我没有愿望,我希望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苏厌心里轻轻咯噔一声,抬头看他。
风停渊逆着光,轮廓高大清冷,白貂大氅的绒毛在风里簇簇,他神色依旧十分平静,十分坦然,像是雕刻的玉石。
他这么写,并不是为了招她喜欢,而是字字句句属实,真心把愿望让给了她。
让人心软的真诚。
苏厌觉得他像是一只高大的极北银狐,蹲坐在地上,浑身披雪,清冷而孤高,但她走到哪里他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伸手他就低头,漆黑的瞳孔冷寂又温和,让人实在很想扑过去抱他。
从前她不拿他当回事,还时常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在湖心岛甚至躺在他身上乘凉睡觉,百无禁忌。
现在喜欢,反而莫名有些怯意。
苏厌转身踢踢踏踏往前走:“其实我写了两个愿望,正面一个,反面一个。”
“都会实现。”
“所以你到底喊我出来看什么?”
“马上就要看到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你要说的话呢?也不重要吗?”
“重要。再等等。”
……
漆黑的夜幕下,高耸的白玉祭坛位于元都最繁华的长街尽头,传说这是当年清虚仙君抵挡异界魔军,守护元都城池,修补人魔两界结界的位置,现今被用作祈天祭神的祭坛,也是天机阁给门派大比优胜者颁奖的地方。
锦云黑袍的执法者一字排开,冰冷如城墙般守护在祭坛之下,门派大比排名前十的修士一个个肃穆庄重,在寒风中候立在祭坛另一侧。
颁奖的是天机阁少主谢寄云。
他身着贵气华美的墨金锦袍,大冬天的持着一柄折扇,笑意盎然,仿佛周围人的严肃和他都不相干。
一名执法者快步上前,将如刀剑般狭长的玉匣呈上:“少主,这是大比魁首的奖品,请在清虚上神节游行的最后登上玉梯,将它颁给天道院公羊景山。”
“哦,传说中的上古神器吗?”谢寄云笑眯眯道,双手接过,颠了颠,意外道,“很轻啊?”
他对执法者笑,执法者却不会回应他,就像金丝雀的笼子不会回应鸟儿的啼鸣。
谢寄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冰冷的水汽打湿他柔软的睫毛,多情撩人的桃花眼轻轻眯起。
他望着漆黑的天际,听到隐隐如雷鸣般的低沉声响。
乌云低垂,极远处漆黑的通天河如横陈的巨兽狰狞汹涌。
默立的优胜者,寡言的执法者。
满场寂静,鸦雀无声,低垂的天幕下风起云涌。
谢寄云踮脚远眺,笑吟吟道:“要下大雨了吧。”
风停渊似乎真的是带苏厌出来玩的。
先是带她去吃热乎乎的烤栗子,买了璀璨精致的兔子花灯,又去池子里喂鲤鱼。
苏厌蹲在河边伸手去抓鱼,但她水性不好,不懂鱼在水里和她看见的位置不一样。
鱼没抓着,倒是许愿池趴着的老乌龟被她百发百中的铜板砸得不敢伸头。
砸完乌龟,风停渊又领她去戏楼看戏。
苏厌看得上头,入戏很深,没看多久就捋起袖子想上台杀人,被风停渊按住,一遍又一遍解释都是假的。
街上的人都模仿清虚仙君的模样,戴着面具。
苏厌本来嗤之以鼻,可是看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又蹲在摊贩面前不肯动弹,嘴里说着:“只有清虚仙君那种丑人才会戴面具,我为什么要戴?我为什么要学他?我看起来像是想要面具的样子吗?”
心里却是:【哇螣蛇面具,还有八个头竖在头上,好威风!好想戴一个给爹爹看!】
风停渊站在她身后,伸手将疙疙瘩瘩奇丑无比的螣蛇面具摘了下来,俯身扣在她脸上。
苏厌脸被遮住,掀起来瞪他,凶巴巴的:“干嘛!你逼我戴?!”
风停渊付钱道:“嗯,我逼你的。”
苏厌又把面具扣回脸上,面具下的眼睛像是落满碎星,嘟嘟囔囔道:“害,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是你逼我,我也不想的。”
她戴着面具蹦蹦跳跳,顶着小贩十年卖不出去的面具欢天喜地,还要顶着螣蛇面具去吓唬别人。
别人即便看不见她的脸,也能看见柔软如樱花的唇瓣,白皙的下巴,如星辰湖泊般的瞳孔,和玲珑姣好的身体,只当是个玩心重的小姑娘,配合地装作被吓到的模样。
一玩就忘了时间。
漆黑的冬夜被通彻的灯火映亮,直到子时仍是人潮汹涌,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极乐市最高的白玉祭坛汇拢。
苏厌顺着人潮走,借着戴面具看不清路的理由牵着风停渊的手。
她不知道要去哪,也满不在乎。
她置身于从未见过的喧嚣中,却只希望这个夜晚永不结束。
一声急促的尖啸,而后自下而上,“砰”的一声炸响在高空。
周围人都发出惊呼。
苏厌速度太快,她披风下穿着窄袖的襦裙,无处安放的袖刀贴身放在了小腿处,此时一拎裙摆,指尖抹过小腿,袖刀就抓在了手里,还不忘把风停渊往后扯了扯。
风停渊按下她的手,理了理她的裙摆,低声道:“没关系的,你看。”
冬日冰冷深邃的苍穹下,炸开盛大璀璨的烟火。
苏厌呆呆地仰着头看,这才听出周围人的惊呼,是盈满喜悦的惊呼。
越来越多的烟火窜入高空,几乎将整条长街上空都映满,无数细碎的光芒拖曳着长尾从空中滑下,像是漫天星光从天而降。
苏厌下意识缩了缩脑袋,但没有一粒落在她的身上。
风停渊站在她身后,没有看着天空,而是看着她。
看着她眼里,从慌张,凶狠,变成惊讶,而无尽欣喜。
像是看见一个世界的冬天缓缓融化,变成灿烂盛夏。
烟火的炸响中,男人低声道:“苏厌,这是我想带你来看的东西。我想,或许你之前没有见过,见到了应该很喜欢。”
苏厌茫茫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女孩丢下她的矜持,她的怯意,骨子里的野性旺盛热烈地散发出来。
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摘下面具,在震耳欲聋的人声中,趴在他耳边大声道:“为什么不喜欢?!我当然喜欢!”
无边落下的光影里,男人似乎在看着她笑。
和很多人猜测的不同,清虚仙君从小并没有多喜欢这个世界。
如果你也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夜夜酗酒什么都不做还会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的老爹,人还没桌子高,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就是房顶又漏了米又不剩了钱又花完了,你也会觉得这个世界烂得让人喜欢不起来。
他从前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直到在一场血海中失去了一切。
有些人会因为自己的失去,选择毁掉其他人拥有的一切,也有的人会希望自己的事情不再重演,为别人撑起暴雨中的伞。
风停渊怕冷,却同意自己被一次又一次冰封。
只有冰封能遏制他体内伤病的恶化,但冰封也会让他的时间凝滞,每当他被唤醒,就赶赴人间一处无人能阻挡的浩劫。
三百年,他在沉睡和清醒中交替,沉睡的时候是让他厌恶的无尽寒冷,清醒的时候面前总是无穷无尽的死亡、痛苦、黑烟、血海、哀鸿遍野、流离失所。
世上的灾难总是一次又一次重演,而且彼此之间竟然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好像三百年前夺走他一切的大火,一直熊熊燃烧到了今天。
人间有漂亮的一面,但他从未去看。
他站在人间的阴影中,看尽了苦难。
他不再去想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如何的牺牲,也并不需要谁的感谢。
可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在凌霄宗的湖心岛,就知道又是凌霄宗的一群小辈,为了利用他,悄悄将他转移到凌霄宗内。
还是觉得厌倦。
对这个浸泡在鲜血和阴谋中的世界。
凌霄宗湖心岛,女孩难以置信地问他为什么不出去,为什么不想出去。
他平静道:“因为没有要见的人,也没有要做的事。”
需要他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唤醒他。
仅此而已。
他现在才发现是自己错了。
他低眸,看见女孩清澈宛如琉璃般的瞳孔,长长的睫羽下是飞速升起的烟火,溅落的火光像是流星划过天际般绽开。
苏厌没有注意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仰头看着烟火,看着天空的人,是小孩,是牵着小孩的母亲,或是年轻的情侣。还有大把的人只是待在阁楼里,喝酒寻欢,赌钱作乐,还有更多的人在阴暗的地方勾心斗角,彼此厮杀。
烟火,他们年年都看,去年什么样,今年什么样。
有什么稀奇?有什么好看?
得到的人,没有丝毫在意,也无丝毫珍惜。
而她对人间的喜爱,没有缘由,不讲道理,像是盛满的水会溢出来,像是屋外装不下的光渗过窗棱。
他应该走出来看一看,繁华的市井,熙熙攘攘的街头,灿烂的人间烟火下,会有人这样爱着他守护的东西。
……
透过她的眼睛,他看见曾被自己忘却的全部意义。
苏厌顺着人潮往前走,似乎仍忌惮天上落下的光雨,撑起了那柄大红的伞。
她没有掩去自己的身形,只是回头望着他,示意他快点跟上。
其实风停渊看出来了,她今日和往日不同,尽数挽起的发髻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细细描绘的面容精致动人,转眸间仿佛能勾魂夺魄。
大红艳俗而难以驾驭,可在她身上却夺不走她眉眼半分色彩。
当她撑着伞立在人群中,聘聘婷婷,恍惚不再是个需要教导的女孩,而是倏地长大了,只要笑一笑,连天上的烟火都变得暗淡无光。
他原本想在烟火结束后,表明自己清虚仙君的身份。
他不想骗她。
她曾直视他的眼睛问出问题,他还未曾给出回答。
他做事情从不犹豫,也从不后悔。
可他看着她的眼睛,却破天荒觉得不忍心。
烟火还在热烈地绽放。
风停渊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没有听见她的心声,或许招鬼伞下能抵消比翼神鸟心尖血的功效。
他依言走上前,俯身探到伞下。
伞下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安静如万古长夜。
苏厌伸手抓住他的衣襟,踮起脚。
一瞬间拉近的距离,女孩柔软温热的身躯,鼻尖清浅的甜香,急促剧烈的心跳。
元都盛会,天上漫天烟火,街头人潮汹涌。
震耳欲聋的喧嚣中,无人看见伞下,她虔诚地亲吻他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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