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正中的台子上响起惊叫声。
似乎是某一个舞女出了问题,掉了队,倒在地上,其他浓妆艳抹的舞女绕着她,有的想帮忙,有的搀她起来,有的却像是失心疯了一样大吼大叫,形态全无地窜进客人吃饭的地方,吓得客人连连避让。
“怎么回事?!”管事的伙计大声地呵斥,想去拉住如野马般的发狂的舞女,“怎能在客人面前如此失礼?!”
“放开我!”她脸上有道血痕,惊恐地大叫道,“是尸鬼,是尸鬼啊!!!纪萱她没有眼黑,没有呼吸了!她抓破了我的脸,我不要,我不要变成尸鬼!”
周围的食客顿时惊叫起来,纷纷散开,还有喝醉的男人不明现状,满脸醉意地上前,想要轻薄她,被她反手抓破了胳膊。
逐渐尸鬼化的人,四肢都变得越来越坚硬,等到彻底尸鬼化后,想砍断他们的脖颈,就和砍断剑刃一样难!
新的一波惨叫响起,最开始变成尸鬼的纪萱不再直挺挺地躺着,而是刷的站起,两眼翻起,见人就咬,转眼已经又有三个姑娘被咬出了血!
……
苏厌垂着眸吃酒酿,开口吃糖果子之前,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但又觉得想要杀死清虚仙君,必须要保存体力,于是强迫自己一口接着一口吃。
……吵得很。
谢寄云站起身:“马上要乱起来了,我们走吧。”
苏厌头都不抬:“一个还没完全变异的尸鬼,能乱成什么样子?”
谢寄云便又坐下了,抽出折扇,啪得打开,幽幽道:“就是因为这么多人,才会乱。”
那被抓破手臂的醉酒男人,像是不相信自己就这么受伤了,手臂上的血一滴滴渗下,连带着酒都醒了。
和他同行的人都惊恐地退后:“你不要过来,离远点!”
男人意识到自己被尸鬼传染的人抓了,一时间愤怒至极,将抓破他的女人按在地上暴打:“你害我?你想故意害死我?!”
那女人本就瘦弱,被男人重拳打得神志不清,甚至吐血,但身躯却变得越来越硬,像是青白的石头。
男人意识到于事无补后,大叫大闹乱砸东西,像是还没变成尸鬼,先变成了疯子。
之后,他喘着粗气,突然一个跃起,冲向还在引导食客下楼的伙计,往他脸上狠狠一抓,一抓就是见血的伤!
那伙计愣了,呆呆地捂住脸:“为……为什么?!”
男人双目赤红,抓着他的领子吼道:“老子活不成了!你们都得给我陪葬!!!一个都不许跑!!!”
现场一片混乱,推搡的,尖叫的,蜂拥着逃跑却滚下楼梯的,被男人抓咬的多达几十人,那几十个人里,有的疯了一样和男人拼命,有的歇斯底里地大叫,转而去攻击别人。
几个人朝苏厌和谢寄云包夹过来,苏厌一脚踩着桌子,翻身跃到谢寄云身前,袖刀割掉他们的脑袋,指尖点火,无情地焚烧他们的尸体。
那些尚且留有理智的人都吓呆了,纷纷后退,不敢再靠近苏厌,转而扑向无力反抗的女人和小孩。
火焰顺着木质的桌椅和轻薄的帘帐迅速蔓延,无头尸体跌跌撞撞逃跑,将火迅速染遍整层楼,烧成了一片火海。
苏厌转身道:“走了。”
她的话刚落,一道漆黑的剑光穿透窗户,窗棱四裂,雪白大袍的男人裹挟着寒风破窗而入,扑面而来凛冬的松雪味。
他落地的地方,就在苏厌身前,两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来不及收拾神情,一个抬头,一个低眸,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呼啸而入的风,鼓起陡然腾起的烈火,火光燎着在烈风中翻飞的银丝。
男人被跳动的火光映亮清俊面容,尚未落地就本能地看向她。
漆黑而深邃的眸光,带着隐晦的焦急,飞快扫过她的全身,从头到脚。
那一眼把人拉回很久以前,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一切,燃起一丝细微的欢喜。
苏厌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那丝欢喜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紧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恨意和怒火。
怎么?戏还没演完吗?
事到如今还要搬弄那套英雄救美的戏码?!
好玩吗?有意思吗?在害她到如此境地以后还要假惺惺地施以援手?!
苏厌几乎要冲着他咆哮了,而风停渊落地后却再次掠起,和她擦肩而过。
苏厌下意识回头看去。
他掠进火场深处,抱起一个被尸鬼包围的少女,反手一剑,削掉周围尸鬼的脑袋。
那女孩逃跑中摔断了腿,本以为自己绝无可能逃掉,恐惧地大哭。
此时却透过泪眼朦胧的眼,看到一个清冷如谪仙般的男人踏过火场,俯身将她抱起,还以为是做梦,怯怯而沙哑道:“我已经死了吗?”
她颤抖地伸手,似乎想摸摸风停渊的脸。
炽热的火焰扭曲了远处的景物,滚滚热浪将一切都变得狰狞可怖。
苏厌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好,很好!
风停渊根本就不是为了她来的。
是她自作多情!
他只是又犯了病,失火就要冲进来救人!
救谁有什么关系?
反正在他眼里都一样。
从前她被风停渊救的时候,也是这样痴傻地看着他吗?
也是这样窝在他怀里,轻易就被感动吗?
她眼里的喜欢,也像这个少女一样,那样直白,那样暴露无遗,又那样愚蠢至极吗!!
热浪扭曲的景象,就像是在记忆里面目可憎的曾经,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苏厌喘不过来气,她紧紧攥着袖刀,几乎失控地放弃自己筹备许久的万鬼囚笼,现在就要冲上去杀了他!
一个人拉住她的胳膊。
“走啦,”谢寄云在火海里对她笑,嗓音掺了蜜一样,把她拉回神,“现在还不是时候,对吗?”
苏厌扭头狠狠瞪着谢寄云,眼里似有水光,下一秒,拎着他从破开的窗洞中纵身跃出。
……
风停渊微微偏头,避开了少女伸出的手指。
他像是短暂地忘了要救人离开,目光追随苏厌而去。
滔天的火光燃尽他眼里的情绪,变成死寂的灰烬。
心绪剧烈起伏的时候,便没有办法御剑,苏厌拎着谢寄云,差点撞破其他人屋顶。
她跳下剑身,几个起落,融入人潮涌动的长街。
许多人还不明所以,争先去大叫:“走水了!”
谢寄云在人群中追着苏厌:“走这么快,是要回去吗?”
苏厌紧抿着唇,小脸如覆冰霜。
谢寄云又道:“这次还想和我说吗?”
苏厌:“滚!”
谢寄云也不生气,真的没跟着她继续走了,反而施施然挥手道:“那我晚上自己回去,不用担心我。”
他转过身,往醉仙阁走去。
附近一块空地上,挤满了被风停渊救出来的人,他们身上都带着摔伤,踩伤,烧伤,哀嚎连天,围观的人跑着去请医师。
谢寄云愉悦地勾着唇角,打着折扇,绕过人群,走到僻静的树下,一个摔断腿的少女面前。
……正是方才第一个风停渊救下的人。
那少女痛得一直吸冷气,又抬着四处张望,似乎还想再看一眼风停渊的身影。
谢寄云弯腰,用折扇轻轻点了点她的伤腿,道:“很痛吧?”
少女看见蹲在自己面前,突然搭话的男人,一愣。
男人有一双漂亮惹眼的桃花眼,笑容那样温柔,让人根本生不起戒备。
少女点点头:“痛,拜托你,可以帮我请医师吗?”
“没关系的。”谢寄云伸手抚住她的脸颊,像是安抚路边一只受伤的小狗,怜惜地轻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保证,很快就不痛了。”
少女呆愣住,他琥珀色的眼底,仿佛有花纹在缓缓流淌……如同熔化的黄金!
“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少女发出凄厉的惨叫,浑身燃起无名的血色火焰,从皮肤到血肉到骨头,在他掌心寸寸溃烂!
只是一瞬间,整个少女在惨叫中燃成了飞灰。
她的叫声被其他人的哀嚎遮掩,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谢寄云慢慢收回手,眼里露出嫌恶,掏出帕子仔细地擦尽手指,又随手将帕子丢下。
他缓缓走出树下的阴影。
月色中,他眉心是如凤羽花一样的妖异纹路,随着呼吸明灭。
那是血煞魔龙的魔纹,并且,和苏厌眉心的出奇相似,只是左右颠倒,互为双生。
谢寄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眉心的魔纹缓缓熄灭。
他又变成那副矜贵又柔弱的模样,折扇抵着下巴:“你惹我重要的人不高兴了。不甘心的话,就变成恶鬼去找清虚仙君索命吧。”
他唇角的笑意温柔而甜蜜,缓步融入人群,仿佛从未来过。
风停渊当晚杀了所有在醉仙楼里的尸鬼。然而,仍然无法阻止瘟疫的传播。
感染尸鬼的征兆如灰色的大雾,消息逐渐走漏,死亡的阴霾缓慢地笼罩在元都城上,正派仙门和天机阁的执法者强行封城,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同时封锁所有的街道,不允许人们外出,一旦发现感染者,就会立刻就地处死。
公西白凝亲眼确认感染尸鬼的病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客栈,脸色煞白得像是死人。
十三年前,制造尸鬼的药是她亲手造出来的,倘若世上还有人知道如何制造尸鬼,只有被封印在无间深渊里的鬼王,和当年假扮清虚仙君利用她的人。
曾经她害死了青州多少百姓。
为何十三年后灾难还要重演?
这些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死去,而且都是因为她。
她甚至无能为力!
“没有治疗的药吗?”鹿哟哟焦心道。
“有。”公西白凝艰难道,“但一旦感染,全身的经脉都会不可逆的硬化,药材必需一味净化血脉的浮莲草,但浮莲草稀少无比,我能救,但只够救最多十个人。”
比所有人一起去死更让人绝望的是,有一些人可以活下来,但不包括你。
“这到底是怎么传播开的?怎么会全城同时开始感染?!”林初难以理解。
“是洪水。”公西白凝道,“洪水过后,往往就是瘟疫,尸鬼的毒素随着洪水流遍全城,沾上洪水的人,都有被感染的可能,会慢慢显现出来。”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会死?”鹿哟哟失声道,“就没有别的药可以替代吗?”
公西白凝身子晃了晃,下意识看向一言不发的风停渊。
她声音冰冷而颤抖:“没有。没有别的药。”
……想要救人,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杀死所有的尸鬼。
但是,被感染的人,还保留着理智,往往觉得自己还有救,绝不肯出来送死,反而会藏在家里,相互包庇,遮掩变异的地方,等到彻底失去理智,才会出来疯狂撕咬其他人。
天机阁的执法者,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但执法者自己也出现了瞒报的感染者,执法者尸鬼近乎刀枪不入,一个人感染了很多感染者,导致天机阁的人也死伤惨重。
对于这一切,苏厌并不在意。
人死得越多,带着怨气的恶鬼也越多,万鬼囚笼越强大,清虚仙君逃脱的可能就越小。
她被尸鬼抓伤过,却没有任何影响。
如果说,尸鬼是带着阴鬼之气的邪物,那赤血魔龙天生就位于邪物的邪神降世的时候,妖魔鬼三界都将本能臣服。
一些劣等的人造物,根本不可能侵染她的血脉。
同样,她也不指望这些东西能帮她。就算风停渊真的被尸鬼咬一口,多半也是尸鬼被他净化,而不是他被尸鬼污染。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一个人,一柄剑,不能挨家挨户去搜查,也不能筛出那些明明感染了,却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宁可拖到最后一刻变成尸鬼的人。
天机阁谎称能治疗感染尸鬼的人,引出一批感染者自首,结果却是暗中杀掉,事情败露,导致再也没有人肯出来送死,甚至有的感染者怨恨天机阁,组成敢死队,以死相搏,临死还要感染几个执法者,拖他们下水。
曾经喧闹的城池,逐渐变成被封锁的死城,大批大批的人死去,又变成新的尸鬼,直到尸鬼的数量甚至超过了人的数量,光天化日都有尸鬼在街上横荡。
尸鬼的嘶哑声,伴随着呜咽的风声和檐角的风铃声不绝如缕。
整个城池的人都仿佛死绝了,活的鸦雀无声,死的悄无声息。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城池的人死去,空有灭城之力,却也无能为力。
在贪蛊的作用下,他应该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吧?
想到他有多痛苦,苏厌内心就有多平静。
直到腊月十五,月圆之日。
元都城外的坟山上,荒草枯败。
苏厌完成血阵的最后一笔,抬头看见漆黑的夜幕上月如银轮,远处曾经九州最为繁华之地的元都城被厚重的死气笼罩。
等到午夜之时,她就会发动置换,届时就是清虚仙君的死期。
阴邪之气大盛,死人的怨气在城里萦绕,正是突破天幕的好时机。
在元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魔族人在天幕那一边发起了总攻,将天幕撕破一个裂口,降下滚滚烈火。
此时如果仰头看天,就能看见云层后若隐若现的魔族军队,千军万马在天幕后整装待发,呼喝声响亮如滚滚雷鸣。
内忧外患,死到临头,巨大的压力下元都城最后的活人疯了一样涌出街头,在长夜中嚎哭,自发组成长长的队伍对抗执法者,要冲破城门,逃到别的地方。
就在一片绝望中,有人指着天上大喊:“清虚仙君!!”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越来越多的人喜极而泣,高举着手,密密麻麻的手像是森林,又像是一涌起的海浪。
他们蜂拥着涌上街头,拼命追着高空中白色的身影,大声喊道:“清虚仙君!是清虚仙君来了!”
“真的是他!我们有救了!所有人都有救了!”
“清虚仙君来救我们了!!!”
三百年前,赤皇魔君带千万魔将突破天幕,攻打元都,年仅十七岁的清虚仙君现身,抵挡魔军,修补天幕。
三百年后,元都城破,他如约出现,像是慈悲的神又一次降临人间。
一袭宽袍大袖的白衣男人,戴着面具,御剑从天际而来,落在元都城中最高的白玉祭坛上。
他穿过黑夜,仿佛自身就是一道皎洁无暇的光。
没有人知道他的容貌,可当他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
黑压压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全城的人仿佛都活了过来,天上的魔军也忘了,地上的尸鬼也忘了,生也忘了,死也忘了,不管不顾、密密麻麻地涌上街头,向着一尘不染的洁白身影追逐而来,热泪盈眶,虔诚磕头。
他们不仅追随他,崇敬他,爱戴他。
他们信仰他,就像是信仰神明。
渡厄吊儿郎当道:“好家伙,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怪恶心的。你有什么办法救他们?”
银白的面具后,男人缓缓抬睫,漆黑的眼眸里映出下方成千上万的人影。
他说:“我没有办法。”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