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第三次缴械】
高考前的最后两周,高三生陷入了无组织状态。
该讲的课早就讲完了,三轮复习也已结束。自习,老师答疑,翻来覆去的背诵。倒计时翻到3的时候,年级里连续出现几名因为压力过大晕厥的学生,年级主任召开紧急会议,最终决定,空出一节晚自习放电影,不想看电影的,自由活动。
钱佳宁记得他们班放的是《大话西游》。
画面里是漫漫黄沙,投影的灯光映亮教室里一张张因为长期复习而略显疲惫的面容。她提议黄飞鸿被拒,又对至尊宝毫无兴趣,因此恹恹拿着外套去最后一排补觉。
刚睡了一会儿,听见身旁空着的座位有人坐下。
她衣服盖歪了,对方帮她拽了一把,又揉了揉她头发。她嗫嚅了几声,觉得有点冷,身子不自觉地朝那边歪。
在对方胳膊上靠了不久,她忽然意识到,这味道,应当是路焱。
慌张抬头。
快高考了,他最近来自习的频率也高多了。钱佳宁不知道他怎么处理了还债的问题,或许他有他的安排。她知道的是他去了理科班以后成绩越来越好,二模三模的成绩都很稳定,不出意外,明年这个时候,他们两个就能一起走在f大的校园里了。
钱佳宁这时候倒比较担心自己,文科考试的成绩偏主观,她担心她落榜路焱自己去了……
抬头的时候,他抱着手臂坐在后排,她小半个身子倚在人家身上。钱佳宁脸色红红地坐直,小声问:“你怎么来了啊?”
路焱说:“我们班放的电影没意思。”
钱佳宁:“你们班放什么?”
路焱:“《黄飞鸿》。”
钱佳宁:“……”
没眼光。
她陡然惊醒,觉得有点凉,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路焱瞥她一眼,说:“你要不想看咱回家。”
她也很久没和路焱一起走过了,他提议,她眉眼一弯,说:“好呀。”
六月,夏夜燥热,树上偶尔传来蝉鸣。钱佳宁背着书包跟在他身侧,慢吞吞地计划着高考后的事。
“志愿的事,”她说,“我们考前报志愿,我报的f大的金融,金融赚得多。你第一次志愿是计算机,计算机也赚得很多……不然我辅修一个计算机?不知道文科能不能跨过去,这样我们可以一起上课。”
路焱:“我辅修金融吧。”
也行。
钱佳宁又开始计划别的。
“考完了我也想打工,”她掰着手指算,“我想买个手机,听说大学一个寝室就一个座机,有人还因为这个闹矛盾,我自己买一个手机好和我妈打电话,你也方便找我……”
“我给你买。”
她一愣,声音懵懵的:“你哪有钱啊?”
“嘶——”他推她脑袋,“你管我呢。你别出去打工,你就在家里看书。你这点儿社会经验再给人骗了。”
“哦,”钱佳宁又愣愣转回视线,“晓槿说,那种言情里,大家高中毕业还都有毕业旅行呢。我们也去吗?上次三亚挺好的,我还想去海边……”
“厦门?”
“好呀。”
路灯把他们影子拉得很长,他为了等她刻意放慢脚步。她踩着他的影子一步步朝前走,低着脑袋说了很多对未来的计划。他克制着把她拉到怀里的冲动,只是在夜风拂过时,把她飘起的发丝别回耳边。
两个人回家的时候,钱婉在卧室休息。
钱佳宁要高考了,钱婉终于从繁忙的工作里抽身出来,好好给两个孩子做了几顿饭。她也和医院打过招呼了,只不过高考当天她有场很重要的会议,推不开,得早早
出发。
为了弥补那天的缺席,她这几天做饭是极近花样,虽然是极近花样的难吃罢了。
今天他俩回来晚,饭热在锅里,她让钱佳宁自己去找着吃,又把路焱叫进卧室。掩上门后,她问路焱:“助学贷款的事,你们老师和你解释过了吧?”
路焱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本身父母不在,身上有有债要还,只要考上大学,申请贷款是一点问题没有。钱婉也去打听了一下,觉得那笔钱学费住宿费倒是够了,但要生活还是太显紧张。
把那张银行卡递到路焱手里的时候,他脸色明显不太好看。
“钱阿姨,”他语气有些僵硬,“我是替我爸还钱,我不借别人钱。”
钱婉大概能想到路焱的反应,安慰道:“你来我家住这么久,什么也不让我给你买,还时不时给家里添东西,我也挺过意不去的。说是帮思琼养,结果就给了一张床……”
“一张床就够了,”路焱很认真,“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谢谢您了。”
还有您女儿其实也……
钱婉收回卡,神色略显为难:“行,阿姨知道你也不愿意要。这样吧,这个钱先放在我这里。你上大学万一碰到什么用钱的地方,一时拿不出来,就来和我说。这卡里的钱我不动,好吧?”
两个人算是各退一步。
和钱婉说完,路焱去厨房找钱佳宁。饭菜都热在锅里,她也懒得往外拿了,站在厨房里吃。路焱站在旁边抱着胳膊,无语道:“懒死你得了。”
“叠了的被子还要展开,”钱佳宁振振有词,“拿出去的碗筷还要拿回来洗,意义何在?”
他早晚被她这些胡言乱语气死。
他就是……
又气又喜欢。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平凡的晚上,平凡到即便用最华丽的辞藻描述,也找不出什么闪光之处。钱婉在卧室点着夜灯看病历,他和钱佳宁站在厨房里吃饭。窗外单元楼的灯一盏一盏的亮起,厨房的水龙头在滴水,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
她觉得东西好吃,伸手喂给他,而他自然地低下头,嘴唇碰到她的指尖。路焱自认算不上一个非常敏锐的人,但他清晰地记住了那天嘎吱作响的吊灯根部,和墙角蔓延出的霉菌与褐斑。
他后来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在接下来的许多年,他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夜晚。
高考当天。
钱婉开会的地方很远,早晨比他们走得还早。两个人早上起来想吃点东西,热饭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煤气用完了,只能出去吃。
考场不在学校,他们走了一条和平常不同的路,去的早餐店也不是常去的那家。店面一楼人满为患,两个人和老板点过菜后,就一前一后地上了楼,找了个靠窗户的座位。
钱佳宁从书包里把背诵本掏出来,一边等馄饨一边看,看得焦躁又焦虑,还要把焦虑传递给路焱:“你看看古诗啊,万一语文考了呢。”
“我不差那两分。”
钱佳宁把本一合,不乐意了:“万一呢?路焱你别老说大话,万一你就差这两分没考上,我自己去了上海,我就……我就……”
他身子往椅背上一仰:“你就怎么?”
“我就和别的男生谈恋爱!”
“你敢。”
他两个字就把她堵回去,钱佳宁也知道自己不敢。正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忽听得身旁的椅子被人拉开,一个嘴角有痣的男人坐到她身边。
那人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陌生人。
路焱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呦,”对方岔开腿坐着,一只脚踩在钱佳宁椅子侧边,“这不是路总他儿
子么?怎么着,今天……高考去?”
钱佳宁下意识地往路焱那边缩,他也从桌子底下拨了一下她腿。
“你自己去考场。”他说。
她本来就紧张到有些胃痛,变故突生,吓得也有点没转过弯。等反应过来要起身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忽然走到她身后,按着她肩膀,把她按回了椅子。
路焱脸色变得难看。
“你们留她干什么?”他声音阴沉起来,“你找我事就找我事。”
“我没找你事,”说完这句话,黑痣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我就是替我弟不值。他要不是假期在你爸那个破工厂上班……他今年也该上大三了!”
话音刚落,一个玻璃杯“咣当”一声扔到路焱身上,水洒了他一身。他垂眼看了片刻,听见钱佳宁声音颤抖:“路焱,一会要考试,你别……”
于是他攥紧的拳头又松开。
黑痣男人撑着桌子,身子朝他压过去:“我弟命没了,你爸人跑了。你不赶紧打工还钱就算了,还想高考?你还想上大学?你哪来的钱上大学?你有钱不赔我弟的命,你他妈还去上大学?”
路焱闭了闭眼。
“你弟弟的事,”他嘶声,“我替我爸道歉,该赔的钱我会赔……”
“我说你每个月就还那么点!”对方一把揪住他领口,“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哪辈子才他妈能还完?这黄毛丫头还说你想去上海,你去上海做什么?去上海我就找不着你了是吧?”
周围有人往过看,钱佳宁也急了。她站起身,拉了下路焱的袖子,小声说:“路焱咱们不吃了,咱们去考场……”
“你先走。”他冷声说。
钱佳宁眼圈一红,又去求那男人:“叔叔,你让他走吧。他能还上的,上大学有助学贷款,不影响他还你钱……”
“钱佳宁,”路焱看她的眼神有些急躁,“我让你走你听不见吗?”
她被他吼得噤声,退了几步,手指去抓挂在椅背上的书包。她腿软得厉害,倒退着往楼梯的方向走,又听见那黑痣男人凑近路焱:“放你去高考也行,你给我跪下磕头……”
她就知道完了。
她腿被钉死在楼梯尽头,手握着扶手,胃痛到绞成一团。偏偏那黑痣男人的朋友还过来一个,对她露出肮脏的笑脸。
“吓着你了?”他笑着靠近她,“哥几个都是好人,我们就是和路焱他老子有仇,不动你……”
他一边说不动,一边伸手往她身上探。她应激反应似的一巴掌打走他手,立刻把对方激怒,拽着她往怀里拖。
“妹子,”他说,“给哥摸一下,摸一下就放你去高考。”
那只手伸过来的时候,她大脑一片空白。慌乱间,她用尽全力地推了他一把,他往后退了两步,她也是。
谁知她身后就是楼梯,脚步一乱,当即踩空。这家饭馆楼梯是直的,又为了节省空间而设计得很陡,尽头的角落码着两排空啤酒瓶。一阵天旋地转,她人一下砸进那堆啤酒瓶里。
紧接着,一股粘稠的东西便流过她的眼。
楼上的冲突几乎是瞬间爆发。
她听见路焱和人大吼,推开拦着他的人,又从二楼跳下来抱她。她头抵在他怀里,小声说了句“路焱你别打架……”
钱佳宁的记忆就到这里。
路焱下楼的时候也打了人,因此他分不清手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钱佳宁头上的。
拦路焱的那帮人也没想到捅出这么大娄子,黑痣男人自己都给了骚扰钱佳宁的人一巴掌。两个人争执了没几句,就见路焱一言不发地把钱佳宁从怀里放下来,然后从楼下拽过一把椅子,拖着往楼上走。
椅子腿撞击楼梯,发出的声音让人头
皮发麻。黑痣男人立刻退到一边,然后眼睁睁看着路焱拽着骚扰钱佳宁的那个人的领口,把他抵到墙上,然后抡起椅子开始往他身上砸。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非常轻脆的碎裂声。
嘶吼声,喊叫声,劝阻声,乱作一团。直到救护车的声音响彻饭馆窗外,他才松开手里浑身是血的人,抱着钱佳宁往门外去了。
黑痣男人嘴唇颤了颤,说:“你们倒是他妈的……报警啊!”
“哥,”旁人也在反应,“报警……抓谁啊?”
“你管警察抓谁!”黑痣男人大喊起来,“这事和咱们没关系!咱们都没动手!让他们自己找律师去!”
钱婉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钱佳宁最近熬夜复习本来就有点虚,在医院昏迷了很长时间。医生给她缝针的时候她疼,迷迷糊糊找路焱,他就只能一身是血地坐在床边让她拽着。
钱婉过来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攥着路焱的袖子。
为人母,一眼能看透很多事。
钱婉表情复杂地看着钱佳宁,又忍着怒意把路焱从病房叫了出去。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她一言不发地看了路焱很长时间,然后——
“啪!”
他比钱婉高了那么多,不躲不闪,被她打得侧过脸,连句解释都没有。
该说的,打电话叫她过来的时候,已经说完了。
钱婉白着脸,声音颤抖,一字一顿:“你和你爸爸一样。”
“路焱,你和你爸一样!”
“思琼被你爸害死了!”
“你是不是也想害死我女儿!”
他嘴唇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有了想说的话:“钱阿姨,我——”
“离她远一点!”钱婉声嘶力竭,“今天是高考,今天是高考!她从小又听话又乖,学了那么多年就等着一天,你把她给我害进医院!”
他眼眶微微红了些。
他也不想啊。
就差一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钱婉偏了下视线,看到两个穿警服的人。他们走到路焱身边,对了下手里的文件,确认道:“你就是路焱,是吧?”
路焱也不意外,回头看向两名警察。
“已经有目击者替你作证是对方先动手的了,”一名女警朝他点了下头,“但是人伤得太重,我们需要和你确认细节,走一趟吧。”
他似乎是做过心理准备,没什么辩解。
他似乎现在对什么都没辩解。
但下一刻,他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钱婉,嗓子嘶哑中带着些微哽咽。
“钱阿姨,”他说,“我能……”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哽咽忍住。
“我能给钱佳宁倒杯热水吗?”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也停下了脚步。钱婉抿着嘴看着他,胸口起伏,半晌后偏过头不看,算是默许。
于是路焱最后进了一次病房。
钱佳宁还没醒过来,窝着身子躺在床上。他站在床边看着她,想起她早晨走出家门时的样子,喉咙里便涌起一股剧烈的疼痛。
钱婉在病房外站着,他已经不敢碰她了。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她床边,也借着弯腰看了她一眼。
她嘴唇动了动,他很快分辨出她在喊他。
她在疼。
钱婉也在喊他。
“路焱,”她冷冰冰地说,“出来,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手指嵌进掌心,逼着自己转身。踏出病房的一瞬间,警察推了下他肩膀,把他带走了。
路焱再见到钱婉是三周之后。
她最终还是履行了对思琼的承诺。路焱被调查的时候,她也去和警察问了情况,得知
当时的情况有可能会被算作防卫过当。但是对方也知道是自己先动手,提出只要路焱赔付医药费,就私下和解,不上升追究刑事的可能。
那也是很大一笔钱,钱婉替路焱给了,正好用光了她打算给他上大学的那张卡。赔偿结清后,钱婉让警察转达路焱,他的东西都在客厅,让他找时间把东西拿走,然后把钥匙留下。
她没有告诉路焱钱佳宁的去向,他也没有什么问的底气。他去拿行李的那天钱婉在客厅看电视,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他东西很少,装满了不过一个手提袋。把钥匙放到茶几上的时候,钱婉的眉毛终于跳了一下。
路焱说:“钱阿姨。”
她在听,只是还是不看他。
他收回目光,看着地面,轻声说:“谢谢您,那天带我回家。”
钱婉冷冷开口:“我很后悔。”
路焱愣了愣,点了下头,说:“钱我会还给您的。”
然后他拎着行李离开了。
路焱走下楼的时候觉得很累,好在田宇翀把他的行李接了过去。田宇翀父母也是警察,常年不在家,路焱最近都睡他们家客厅。
男人之间的交流是很沉默的,拿走行李后,他们又心照不宣且无言地住了两周。路焱白天还是去ktv工作,晚上回家看东西,田宇翀大概能猜出来,他是在想接下来的计划。
预感到他要走是因为他把行李都打包了起来,田宇翀终于按捺不住,问他:“你不再考一年了吗?”
“怎么考。”路焱声音很平静,不是反问,是陈述,“复读的钱从哪来,钱阿姨和工人家属的赔偿怎么还,平常住哪。”
“你可以住我家,反正我开学就不在了,我爸妈也不常回来。”
“我要脸。”
田宇翀脸色有点不忿。
路焱看了他一眼,没办法,只能解释。
“我不想继续在北京了,”他说,“钱我会还的,但他们总这么找我麻烦……上次砸了房东的家,这次又害了钱佳宁,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了。换个城市,我学籍换不走,没法上。”
田宇翀神色凝固。
“还有很多事,我没法和你说,”路焱语气很淡,“你没为钱发过愁。”
“对不起啊,”田宇翀声音低下来,“你考虑的事,我都没想过……”
他们怎么都这么对他。
“没事,”路焱无所谓地笑笑,“毕竟像我这么倒霉的人也不多,可能我真是灾星吧。你别想着帮我了,谁都帮不了我,帮我的人都倒霉了。我的命,我自己扛。”
田宇翀拍了下他肩膀,问道:“那你想去哪?”
“广东那边吧,”路焱低着头收拾行李,“我爸是那边人,还有些亲戚在那边。我看看,广州,深圳,应该都能去,赚钱也不比北京少。”
“那佳宁呢?”
路焱收拾东西的手忽然停住了。
田宇翀坐在地板上等路焱回答,他攥着衣服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漫长的沉默后,他缓缓坐下去,闭上了眼。
他一直在回避想钱佳宁。
他一想起钱佳宁,身上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直不说话,最后还是田宇翀站起身,从衣服里拿出两张便笺。
“晓槿帮我问的,”田宇翀说,“她伤一好,钱阿姨就把她送去郊区一个复读学校了。这是地址,这是宿舍电话,这是怎么坐车过去。”
轻飘飘的两张纸落到路焱手里,他握住,额头垂在膝间。
“晓槿说这学校每周日下午休息半天,”田宇翀说,“路焱,我只能帮你这么多。”
学校很荒,快出市界了。
路焱
在钱佳宁复读学校门口徘徊许久,也没手机,最后的选择是买了张10块钱的电话卡,在附近的电话亭给她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她舍友,声音里泛着股缺乏睡眠的困倦。得知是找钱佳宁的,她把电话往边上一递,喊说:“哎,你的。”
路焱皱了下眉,他觉得这舍友不是很友好。
钱佳宁的声音也有相同的困倦,但嗓音还是软的。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路焱头抵上电话台。亭外阳光猛烈而刺眼,却没有一束能照到他身上。
“喂”了几声后,她似乎反应过来。沉默片刻,她说:“路焱,是你吗?”
他低声说:“是。”
他能听到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掉在话筒上。
很快,钱佳宁吸了下鼻子,轻声问:“你在哪呀?”
“我在你……”他抬了下头,“我在你学校外面。”
对面静了片刻,他感到钱佳宁立刻起身,说:“那我出去找你。”
分明才一个多月,可钱佳宁从学校门口出来的时候,他却觉得,他们两个已经分开很久很久很久了。
她瘦了很多,头发剪得很短,眼底泛着睡眠不足的阴影。她低着头走到他面前,忍了半晌,终究没忍住眼泪。
“我妈……”她闭着眼,“我妈不让我问你,也不告诉我你在哪……”
路焱:“我理解她。”
“我不理解,”钱佳宁语气执拗,“是我说去那家早餐铺,先挑衅的是他们,导火索是你爸,你什么错都没有……”
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对哭泣的钱佳宁永远不知所措。他觉得她太瘦了,手指摸了下她下颌线条,轻声问:“学校食堂不好吃么?”
“我抢不过他们,”钱佳宁咬着嘴唇,“他们一下课就往食堂跑,跑完了就回教室,我去的时候就只有剩菜了,都是我不喜欢吃的。”
他伸手抱了抱她,低下头:“那我带你出去吃么?”
“好。”她说。
路焱真没想到北京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和县城也差不多了。两个人走了很长时间,路边竟然只有沙县小吃和面馆。总算找到一家像样的饭店,他带钱佳宁进去,把能点的都点上。
“吃不了的。”她拦着他。
“剩下的带回去和舍友当晚饭,”他说,“关系搞好点。”
她眼圈一红,又是委屈:“我没想和她吵架,她四点多就起来背书,我睡不好……”
路焱喉结动了下,手覆上她后脑,揉着她短短的头发。
“摔的地方,”他哑着嗓子,“好了吗?”
“好了,”她转过头给他看,“这边的头发没剪,盖住就看不到了。”
她把头发掀开一点给他看,路焱喉咙一紧,眼神骤然幽暗。钱佳宁松开手,看见他表情,小声说:“……你以后不许打人了。”
然后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以后。
“路焱,”她拽住他袖子,“你……以后怎么办?”
他愣了片刻,转回视线,望着空荡荡的饭桌。他忽然庆幸田宇翀先前问过他一遍,他把已经说过的话挑着复述,显得没有那么茫然。
但钱佳宁很茫然。
“你不高考了吗,”她说,“你要去广东了吗?那你的前途怎么办?”
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路焱对不起,都怪我,我不应该带你去那家店吃早饭,我应该带你去另外一家……”
“怪你做什么,”路焱伸手揉她头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还觉得是我连累了你。有些东西就是命里带的,没办法的。”
她哽咽着问:“那你就这么认命了吗?”
“不上大学就是认命了吗?
不上大学又有出息的人多了。”他说,“天无绝人之路,这条路走不通,我就换一条。世上路这么多,我就不信条条都给我堵死。”
钱佳宁吸了下鼻子,眼泪忽然停下了。
菜端上桌子,路焱给钱佳宁把碗筷拆开,说:“吃吧,我看着你吃,今天不用和他们抢了。”
于是她埋下头扒米饭,垂在下巴上的几滴眼泪都落进饭里,饭也带了苦涩。
吃过饭他把她送回学校,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和她说他去广东的火车就在今晚,她抱着手臂站在暮色里,眼睛不离开他。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她总算开口。
“那你,”她说,“等我考完了,再来看我,好吗?”
路焱犹豫了一下。
“给我个盼头,行吗?”钱佳宁继续问,“我明年一定能考上,高考结束,我在这个门口等你。”
路焱说:“好。”
然后她就拎着他给她买的一大堆吃的,转身进了校门。路焱在校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抽了半包烟,忽然想起来晚上的火车,这才转身踏入无边夜色。
去广东的第一年他过得很茫然。
他粤语算不上熟练,本来就话少,那年话更少。打了三份工,赚得倒是比在北京多一些。每个月工资拿到手,先打两笔给死者家属,留下一些生活,再攒一些。
他脑子里大概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就是这么还是永远还不完的,他得想办法。
但是他还没想好办法。
他越赚钱,越觉得赚钱难。写着钱佳宁宿舍电话的纸条揉皱了,起边了,想到她复读得全身心的投入,他就把找她的念头摁下去。
他去找过几个还有联系的亲戚。都知道他爸的事,一顿饭吃完,没有一个不在哭穷,路焱的性格就更不可能开口。
他们对他的态度甚至没有钱婉当年关切。那年钱婉还劝他坚持学业,给了他应急的钱,给了他一个住的地方。
而这一次,没有人再帮他,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他本来就没打算上高中,这三年到头来也像一场幻梦。留下的,只有钱佳宁给他写的那些笔记本。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看看她的笔迹,看看她让他背的古诗,改的错题。
还有她给他默写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年网购刚兴起,他有时候给她买点吃的穿的寄过去,她也应该知道是他寄的。送了几次他也开了个网店,可惜本钱太少,存不下什么货,但钱上终归是宽裕了些。
他觉得未来好像略显清晰,但仍是镜子上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还在努力把那个镜子擦干净,好让影子更清晰的时候,第二年的高考到了。
他一年没休息过,和老板请了两天假,拿着简便的行李回了北京。
他们又在那个复读学校的门前见。
他寄的吃的没什么用,她照样瘦,头发长了一点,神色疲惫,但因为高考结束又显得兴奋。
“钱阿姨怎么没来接你?”路焱问。
“我和她说我们宿舍想一起庆祝一晚,”钱佳宁低着头,“我妈挺好骗的。”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问起对方这一年的经历,去上次那家店又吃了一顿饭。吃到一半钱佳宁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银质的子弹项链,说是复读中间和舍友出来过一次,觉得好看,买给他。
“为什么给我一颗子弹?”路焱看着手里的挂坠。
“因为你缺一个战利品。”她说。
路焱抬头的时候,神色略显不解。
钱佳宁的神色很冷静,出乎他意料的冷静。分开一年,她好像一下就变成熟了。
“这是你最后一次回来见我了吗?”她问。
她一直是很聪明,也很敏感的一个人。
路焱被她问得陷入沉默,半晌才点了下头。
“为什么?”
“因为我……”他看着桌面,“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完债,不知道我爸在哪,不知道怎么多赚钱。”
她点点头,继续追问。
“那等你钱还完了,就会回来了吗?”
路焱拨弄了下勺子,想了想。
“我可能会……”他说,“我可能会远远地去看你一眼吧。你要是过得好,我就不打扰你了。”
“那我要是过得不好呢?”
路焱转过身,手指碰着她侧脸。
“你一定能过得好,”他说,“你有这个本事。你去上好大学,找好工作,和喜欢的男生谈婚论嫁。我的命,我自己去捱。”
她好像生气了,但这气也生得潦草。因为她知道路焱说得一点错没有,谁也无法预测未来。
两个人又走出了饭店。一年过去了,这里似乎繁华了些,路边还有停着的出租车。路焱看了看时间,问她:“打车送你回学校吗?”
她摇了摇头。
“那走回去?我送你。”
她还是摇头。
两个人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她慢慢走到他跟前,头埋进他的肩。
“路焱,”她轻声说,“可是……”
他声音也很轻:“可是什么?”
“可是我……”她慢慢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的决绝,“可是我不想,把第一次给别人。”
他身体慢慢僵住。
“路焱,”她很认真,“好,如果你一直不回来,我会试着去喜欢别人。可是我也没办法预测未来,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遇到这个人。”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全心全意地去爱那个人,但是这样的话,我喜欢你的整个青春,都被辜负了。”
他看向她的眼神愈发浓重,而她的眼神愈发清冽。
“我们每次有分歧,你都让我赢。可是路焱,你也赢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拥有我喜欢你的这三年。”
吊坠已经被他挂上脖颈,银质的子弹贴在皮肤上,如同刚从枪管里弹出一般滚烫。
“胜利是要有战利品的,”她说,“子弹给你了,你拿什么给我?”
人真的很怪。
什么都是多多益善,但对第一次永远有执念,感情上尤其如此,所有行为都拥有独家冠名权——
初吻,初夜,初恋。
离开北京的时候,路焱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那家昂贵的酒店掏空了他的钱包,以至于他只能买站票回深圳。他靠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在每一个昏昏欲睡的空隙回味着她和他最后的缠绵。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压抑了三年的在黑暗中爆发,他能觉得自己濒临失控。她彻底接纳他的爆烈,但太疼了,疼得咬住他颈间垂落的子弹,在银质的器物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于是那牙齿磕碰子弹的声音,像是烙印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有一个瞬间她哭得很厉害,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混账,停下来抱着她哄。
“不哭了,”他说,“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哭了,我怕没人哄你。”
她把眼泪忍回去,哽咽,她说路焱,我真的恨死你了。
恨他吧。
恨比爱记得更长远。
最后她累得在他怀里睡着,他却不敢闭眼。撑了一夜,最终在她醒来前静悄悄地离开。
他吻她嘴唇,记住她身上的气息,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火车站。车程漫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
醒来的时候他坐在火车的过道里,头埋在膝盖上,颈间还有她身体
的香气。列车员催促乘客下车,他拎着包起身,和千千万万人一同,走进了命运的洪流里。
路焱后来还挺后悔的。
如果老天告诉他日后还有机会,他那晚也不会那么无休无止地爆裂。只是老天从来缄口不言,更不会告诉他,不要伤感你们的初夜是为了离别。
毕竟这只是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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