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打得掀天揭地,昏天暗地。
风雨晦暝,轰雷电掣,雷池滚滚,山谷毁了又重塑,重塑了又毁去。
整个空间仿佛随他们的战斗而震荡,恍惚间,几乎看到星辰倾斜、空间撕出层层裂痕!
一长一少,一求败剑道一不胜剑道,争锋不休,美不胜收。
他们互相出招,互相往对方的破绽攻去,又同时被对方的攻击方向提醒,补上了自己剑招的缺漏,然后又更快一步地察觉出对方的破绽,先攻进的一方被很快抵挡,被攻回来,又攻过去……循环往复。
你来我往,腾挪转移,飞天陷地,优美和谐如一场默契的、神人的舞蹈。
在两位剑道境界和眼光都难分上下的剑客之间,没有谁看不破谁、追不上谁的说法,生死胜负都在一线之间。境界低的人看了,见两人枯燥漫长地有来有往,领会不到其中的高深妙道,还当两人是在和谐地互相喂招、菜鸡互啄,或者——赤手空拳的人和拿着头发丝的人在跳搞笑舞。
然而旁观的关七知道,两人的一出剑一收手,都暗合了天人韵律,蕴含了层层叠叠的剑道奥妙、武学精要,他们比试的过程,也是他们各自剑法提升、剑招飞速改良的过程!
战斗久久不分胜负,看得战神殿门口的关七如痴如醉,数次陷入顿悟,接连在原地突破了两个小瓶颈!
而这两个小瓶颈,也是他登极武道之极的,最后两个小瓶颈!
关七明明什么都没想,他的脑海中,却出现了身后战神殿内那四十九幅图雕第四十八的图像:一位天神模样的战神,乘着似龙非龙的怪物,穿过九重云,飞了上去。
关七隐隐了悟:他此时就在穿过这九重云!
“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关七双目放空,口中呐呐道。
至臻之上是入圣境,入圣之上却不是一个境界,而是一个过程!
一个乘龙升天的过程!
入圣境的双脚还扎根在土地上,哪怕寿命能达三百年,也仍是血肉泥土的凡人。只有到了入圣之上,双脚才离开了地面,缓缓上升,绝五谷、离尘埃——从此成仙成神,长生无敌,都不再是一个神话、一个传说,而是可以抵达的彼岸!
而那个彼岸,才是真正的入圣之上,一个尚且无人命名的至高境界!
就如那战神殿内,证得金刚后,褪去凡身、精神畅游的广成子!
随着这一层了悟,关七感到,自己在这“云”中,上升得愈发快,愈发自在。
‘快了,快了!’关七孩童般的脸上,双目绽放出大喜悦的光彩。
多少武道中人、皇帝霸主的终极梦想,即将是被他摘取的果实!
忽然,关七感到浑身滞涩,仿佛有一层水膜般的东西将他浑身包裹,将他于这世间隔离开来。
这层无名无形的膜,是否从每个人出生、见到世界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附着?
这层无形的膜,仿佛将他这个脆弱的人,与这可怕的压迫力无穷大的世界隔绝,成为保护他不被大世界碾碎的保护罩;却又仿佛一层桎梏他的壁障,将他养在温室、也将他困在温室,成为他打破极限、成就武学至高的最后枷锁!
关七握紧双拳,沉重地抬起,咬紧了双颊的肌肉,脸上泛出赤红之色:我要——斩碎这枷锁!!
就在这时。
重重叠叠、缠缠绵绵、无休无止的宏大声音,从高天之上、宇宙之外传来。
只有关七一人听得见的声音。
传入关七耳中。
那声音。
像千个佛陀共念佛经。
像万个圣人口吐真言。
像亿个生灵迭声嚎叫!
那声音对关七传道: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大经大法,大道至简……”
“破碎虚空,白日飞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仿佛是世界本真的声音。
关七若有所悟。
身后的战神殿受其牵引,也仿佛随之顿悟,一座大殿,竟然发出金声玉振之声!
而后,一个陌生的男声传来,向关七告诫,又或者一直一直、千万年来一直在说,是对每个能听到它的入圣之上广播:“我乃广成子!谨慎、谨慎!此界脆弱,此界脆弱!破碎虚空之人,一千年只准出一位,一千年只准出一位!”
随之进入关七脑海的,是一个震撼莫名的场景——
一位不甘心收手,没有听广成子劝告,在千年内第二个破碎虚空的入圣之上。
一位破碎虚空到一半,这片生养他的天地就开始破碎、裂痕、生机散失,最终放弃继续破碎虚空,身化雨露,修补天地的入圣之上!
一代天骄、武道至尊,只因生得晚了几百年,就不得不断了通天大道!
那位入圣之上死时,都是绵绵不绝的冲天不甘!
关七心中闪过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这论剑的孩童和独孤求败,境界一早在我之上,他们两人,有没有触到这破碎虚空的壁障?’
第二个问题是:‘我的往前一千年里,有没有人,已经破碎虚空?!’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可以与天地精神沟通,感知一番。’关七暗想。
但关七没能立刻坐下感知,因为一道黑白夹杂的光,倏然向关七射来!
哪来的光?
是剑!
孩童手中的剑!
用独孤求败的三根长发编成的麻花辫!
“谁敢在我之前破境——!”随剑而至的,是那孩童的一声厉呵!
一声叫关七心头大跳的厉呵!
先前。
关七观剑顿悟时,独孤求败和孩童的战斗牵引出虚空中的波动,冥冥之中,一种气息将这山谷与现实的周遭分隔开来。此地陷入一种玄妙的境界,仿佛奇异的隔离,又彷佛奇异的相通,使得此处成为两人独有的战场。
天地骤明骤暗。
雷也鸣,风也摇,雨也不休。
风火雷电,山川河流,大自然伟大的天象和景观,只是这两位剑客的背景观众。
被他们的剑随意揉捏、无处挣扎的可怜观众!
独孤求败赞道:“小孩儿,底子很不错,打了这么久都没有失力的迹象!”
“哼,你道什么是‘御气诀’?命天地万物为我御使,自此有无相生,生生不息。我不用时散去,我需要时取来,这世间周遭的生气都由我控制、受我命令、向我臣服,只要这天地还存在,我的内息就源源不断、不会停止!那你呢?你怎么也还这么精神?”
充斥整片天空的雷霆愈发怒吼,空气中撕碎的漆黑裂痕,也越来越多!
“哈哈哈哈哈,剑客剑客,至死方休!”独孤求败畅快长啸,“只要剑还在,内息耗尽又如何?意志不灭,战意不绝,则剑意不断!来啊!上一招不错,看看我新改的这一招怎么样!”
“这一招圆融之意甚妙,不过……嗯?谁敢在我之前破境——!”孩童忽然一声厉呵!
厉呵未落,一道黑白夹杂的光自孩童手中疾射而出,射向关七!
此时此刻,关七已忘了自己与孩童隔着时空,他立时往边上闪避,那光便穿过关七身边的战神殿大门,从战神殿的后侧穿出,直直射将出去!
这一喝一射发生得太快,小孩这才豁然转头,初见韵致的丹凤眼乌光一闪,正正对上刚抬头的关七!
关七心下大跳时,又发现小孩的目光直直穿透过他,追着那“剑”,望向了更远的远处,仿佛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远处!
与冥冥中的,不在此地、不在此时的那人对视!
“轰隆——!轰隆轰隆——!!”
独孤求败停剑,目光远眺。
‘剑不是射向我……的?’
关七也顺着小孩的目光,向身后望去。
剑没入半空之中,消失不见了。
——剑啊剑,独孤求败的那三根头发,你去了哪里?
跨越时间空间的剑,溯流而上,来到了另一个雷霆众落的所在。
没入一个人的胸膛。
令这迎着漫天雷霆、携着惊天气势、似乎正在羽化飞升的宏伟之人,乍然折翼坠落!
是怎样一个人?
关七看不见。
独孤求败看不清。
亲手、准确、不容反抗地用三根发丝,阻了这人登极大道的孩童,也只看见一双直射而来、恚怒杀意的眼!
但下一瞬,三人都看见了。
因为那里,半空之中,三根发丝的剑没入之所在,赫然破了一个黑洞洞的大洞!
一个受伤的人影从大洞中跌落出来。
随之落出来的,还有一座巨大的宫殿。
宫殿的门口有长阶,阶梯的底部,伏着一头巨大的石龟,龟背上布满符号图形,让人惊疑是否是传说中的河图。
宫殿的石刻牌匾上,刻着丈许大小的三个大字:战神殿。
关七心头大惊。
战神殿、又一座战神殿!
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的台阶,那底下如来时一般,伏着一头石龟;他抬头望去,刻有“战神殿”三个字的石刻牌匾,也仍旧好端端在那里。
竟然真的,是一模一样的第二座战神殿!
‘不。’
‘也不对。’
关七想。
那座战神殿,似乎比他脚下的这一座,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那年轻的战神殿从黑洞中出来后,黑洞便自己合上了。
关七看向那从黑洞中掉出来的、胸口没着三根发丝的剑的人。
出来的又一位——入圣之上。
又一位——与他一般的,正在破碎虚空的入圣之上!
不。
现在已经是,被打断了破碎虚空、甚至被强行打落了境界的入圣之上!
一位男性。
一身隋末的服饰,年纪看起来在二三十许,长相清奇特异的男人。
此人的脸盆宽而长,额角高广,下巴上兜,眼耳口鼻则如花岗岩雕凿出来一般,雄伟丰俊之意自发显现。宽肩厚胛,胸部凸起的线条撑挺起他贴体染血的玄黑劲服,身躯峥嵘而轩峻,周身气势一眼望之,便知他是那种睥睨天下、傲视众生的大能为者。
而此刻,哪怕狼狈到被一束黑白夹杂的发丝所伤,伤得直接跌落境界,此人修长的双眼中,恚怒杀意之余,竟也还带着一抹傲蔑兼具玩趣的笑意,仿佛一尊邪异的、玩世不恭的、特立独行的狂狷奇客!
“一个自带大房子出现的人,”小孩先对独孤求败道,“可惜这房子和这人都留不久了,不然我们就去人留房,今晚就享受享受独享大房子的自在。”
这个人,这个被孩童掷剑所伤的人,这个无名的无辜的入圣之上,在观察完此地形势后,终于失去了笑容,气机无声息将孩童锁定,杀意蓬勃不休:“好年幼的入圣之上!哈,我与你有仇?”
孩童抬眉,却不肯仰脸,只撩了他一眼:“你问我?”
这人“哈”了一声,冲天翻个大大的白眼,正待说话,却见孩童垂着眼,寡淡道:“还不出来?”
独孤求败也哼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何况是跨越时空来相见?大家都是入圣之上,别害羞。”
‘我却不知该怎么出去。’
关七心中想道,却见半空中,凭空飞出一掌来!
而后,那掌力飞出的地方,生出一个与先前相似的黑色洞口,一个人,一座巨大的建筑,随之悠悠飘出。
一个峨冠博带的老人,面相高古清奇,有一个超乎寻常的高额,眼睛却是含笑的、神秘莫测的冷静。仙风道骨、超然物外,一派出尘自在的道家风范。
以及——又一座战神殿。
比关七的新,比隋末服饰那人的旧。
这老人一出场,便与独孤求败和孩童见礼,而后面向那隋末服饰的男子,微微笑道:“向兄,经年久别,又见面了。”
“向兄”苦笑道:“宁道兄,我却与你刚刚告别了不过数天!”
老人道:“我与向兄,却已经数百年未见!这便是武道的神奇所在啊,你们两位入圣之上的剑道之妙,论剑过程中沟通宇宙、引动时空,加之战神殿这奇妙的仙人造物,才给了我们在触及破碎虚空壁垒时,得以跨越时空相会的机遇!”
独孤求败道:“向、宁?两位便是隋末齐名的天下两大高手,邪帝向雨田和散人宁道奇?”
宁道奇道:“宁道奇之名,都已经是当年过去的事了,数百年来,我上问天人,下求神秘,探玄门本源,如今便唤我‘逍遥子’,这一个我在尘世间行走时,所用的名字吧。”
听到这里,孩童抬眼瞄了宁道奇一眼。
还是个太师祖。
关七则心下“咦”道:‘逍遥子?顶级隐世门派逍遥派的创派掌门,来无影去无踪,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的逍遥子?
‘传闻逍遥子出现时便为至臻境,一身扎实无比的道家功法,原来竟是隋末至臻境散人宁道奇的化名!
‘现在想来,逍遥子出现的时候,恐怕就已至少是入圣境,只是那时的人没见识,才将他误传成了至臻!’
却听得那孩童再一声道:“还不肯出来吗?”
关七听罢,仰面长笑一声,吐出一口剑气,便破开身前空间,踩着自发移动的战神殿,穿过那黑黝黝的洞!
然而关七对面,竟然也飞出一个人来!
两道黑洞相对打开。
两座战神殿相对飞出。
一座比关七的战神殿,更老、更旧的战神殿!
两人同时出声,声音交叠在一起,却各有各的奇异魅力——
“我是关七!”
“令东来见过诸位!”
独孤求败对孩童道:“你好厉害的感知。”
胸口洇血的向雨田道:“这下,人总该齐了吧?”
宁道奇道:“奇也、奇也!六个入圣之上,四座不同时期的战神殿,竟在此时此刻,汇聚一堂!”
令东来也叹道:“余十岁学剑,十五岁学易,三十岁大成,进窥天人之道。转而周游天下,遍访天下贤人,竟无一可论道之辈。乃自困于十绝关内,潜修九年,进境入圣之上,唤得战神殿飞来相见。后于战神殿中研读战神图录,终于触及破碎虚空之壁垒——却也在今天,与众位称霸各自时代的武道传奇,幸而会面!”
说到这里,令东来长叹一声:“武道寂寥,可以终矣!”
向雨田却“嗤嗤”笑道:“你确实应该高兴!往代之人,费尽千辛万苦修得入圣之上,终于触及破碎虚空的壁垒,只差最后的抬脚一步,便可窥得无上天地。奈何又有多少时代骄子,到这一步,才终于知晓自己生得太晚,只能折戟在那句‘一千年只能出一个’的铁则上!
“而现在么——”
向雨田面色铁冷:“我好不容易熬到上一个人破碎虚空的第一千零一年,若非这小子一剑跨越时空飞来,在我破碎虚空时将我打断,甚至令我境界倒退……否则,在我之后,就算有再多的人入圣之上,也得给我乖乖盘着,要么熬死,要么再熬到一千年后!”
宁道奇笑着对孩童行礼道:“小友,多谢你对向兄的慷慨出手——”
“宁道兄,你好恶毒的心肠!”
令东来接道:“令我这等晚生之人,也有了公平决斗,一争那一千年一个位置的机会!”
孩童道:“你们不用感激我。”
独孤求败道:“他们为何不用感激你?”
孩童寡淡道:“因为,今天你们齐聚在此,是为了叫你们知道:我不破碎,便无人可以在我之前破碎!”
向雨田道:“你好大的口气!”
但孩童不再回答。
他双掌相击一下,莫大的吸力便以他为圆心,形成可怕的漩涡!
源源不断吸食众人体内内息的漩涡!
独孤求败率先远远跳离,徒留宁向关令四人徒然中招!
吸食敌人内息的功法不是没有。
宁道奇化名逍遥子时,创立逍遥派,并创下北冥神功,便是一门可以吸食敌人内息的功法。
但只要是功法,就有弊端,有局限。
这无名孩童吸食众人内息的架势,竟然好像没有上限,也没有排异!
浑身内息如粗糙的砂砾,一颗颗穿透经脉,向外界泄去,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四人心头。
他们相视一眼,交换眼神,随即联手出招,攻向孩童!
若是四人全盛时期联手,孩童必然要避其锋芒,但现在,是四只病猫!在孩童眼中破绽百出的病猫!
孩童从容应对,口中道:“这功法名为‘御气诀’,天地万物为我所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为我所驭使!这天地万物中,人包括其中,人的内息,自然也包括其中!甚至,不论是内息,还是你们的肢体、经脉、血液、甚至呼吸、心跳……”
孩童指尖凌空数点,五指勾动。
便点得四人身躯不听指挥,如木偶般被他上了线,强行操纵!
独孤求败观战道:“四入圣战一入圣,不是你们四人太弱,而是这小子的御气诀,太强横、太神怪!”
半空中,四座战神殿拼接到一起,四人被强行操纵着,在四座战神殿台阶下的四头石龟上,分别坐下。
四人着实怏怏沉默了一阵子。
终究是宁道奇长长地叹一口气,率先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竟栽在你这骨龄不足十岁的小子手里。说罢,你有什么要求?”
孩童道:“破碎虚空之人,一千年一个席位,这一千年,这个席位是我的。我不破碎,便无人可以在我之前破碎!”
向雨田道:“好、好!好一个‘无人可以在你之前破碎’!你小小年纪,就要力压当代,横断千年,甚至连在你历史上本该破碎虚空的我,也被你一剑断了武道终极!”
他这般说,语意中仿佛怨气冲天,但说出来的语气,却不再掩饰笑意和赞叹,佩服道:“好胸襟、好气魄!”
向雨田冲独孤求败道:“但你为何避战?你为何不说话?他可也要断你的道!”
独孤求败道:“你错了,我的道无人可断!我乃独孤求败,唯求剑道争锋,一对手而矣!”
“啧!”向雨田摇头,没好气道,“剑疯子!你们两人,一个求败剑道一个不胜剑道,还真是般配的一对!”
却见独孤求败,露出个畅意的笑来。
显然对这话受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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