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我同你一起”,分明是个淡淡的陈述,陆小凤却察觉那扎根话语深深深处的,连说话的主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近乎上司对下属的首肯意味。
玉摄提虽然是个商户家的私生子,但身上却有一种王公贵族的气质。不是用成山连海的金匮玉绢灌养出来的灼灼逼人的贵气,而是一种醇厚的沉气,一种广博的静气,如同惯于掌握权柄也享受权柄的人。
他就是有这种气度,言语之间充满无形的、让人甘愿服从的魔力,不管说一句隽永箴言,还是说一个“哦”,都是纡尊降贵,旁人漏听一个字都是对他的怠慢。
一件奇怪的、令人惊奇的事。
但若那个人换成是玉摄提,陆小凤又觉得本该如此了。
赶往城内的路上,陆小凤向玉摄提介绍了“神算归一乘风破浪的崛起史”。
约摸半个月前,一头老虎载着一个身怀重金的瞎子,在港口一个凌空虎跃,跳下船只。
那头斑斓猛虎体型巨大,牙长而爪利,虎眸冰冷锐利,浑身肌肉虬结,皮毛橘黄而泛红,黑色条纹在背身错落分布,额间一个黑色“王”字威赫堂皇,长尾蓬松若铁鞭。
那猛虎不论身长,仅仅只是四脚着地站着,便可与一个七尺大汉平视,若张嘴一咬,都不用抬头扬下巴,便能轻易嚼碎一个人脖子。
它载着背上人跃上岸的时候,附近的伙夫明显感受到地面一阵颤动,等猛虎甩着尾载着人撒欢离去,其余人围上来查看,才发现木板搭建的、用来承载大宗货物的地面,已被猛虎的体重生生压出好几寸的弯曲内陷。爪子划出、尾巴打出的可怕深痕,更是令人后怕。
但就是这样一头罕见伟丽的雄性猛虎,却被背上人起了个“虎囡”的小女孩家名字,并在脑门顶上,戴了个黄色油菜花编成的干花花环。
自称归一的瞎子,坐在虎囡背上,所过之处众皆瞩目退避,大摇大摆进了城。他找了块破布,用人家扔掉的黑炭笔走龙蛇,平铺在斑斓猛虎的背上,在路边摆起了算命摊子。
“神算归一,一日三卦。首卦一文钱,次卦一千银,末卦一万金。”
还自封“神算”。
笔法惨不忍睹一滩烂泥,狗见了都摇头。
也是,一个瞎子,你能指望他写出什么好看的字来!
接连十一日,归一总共收入四文钱。
前三日,归一的算命摊因为猛虎盘踞,众人都绕着他的摊子走,始终无人问津。直到第四天,才终于出现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人,拿着一文钱问了归一一卦,才让这自封的瞎子神算终于开张。
少年人问的什么卦?
问的“夫子什么时候生病请假”。
归一卜的什么卦?
卜的“悄悄告诉师娘夫子最近突然爱用百合花香味的脂粉,夫子第二天就生病请假”。
少年人心满意足。
因为他照做的第二天,就听说夫子在家摔断了腿,哪儿也不能去,只好请长假。
少年人又感受到了刻骨的背叛。
因为第二天,夫子虽然请假,但学院没有放假。前天给他卜卦的瞎子归一,被院长毕恭毕敬请进班里,成了他们的新夫子!
瞎眼新夫子归一笑眯眯地感叹:“算命养不活我啊!这四天走街串巷的,买了一大堆东西,带来的金子都用光了,正好学院里多出个夫子的空位,我跟院长一谈,院长就让我来了。真好,真好!”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傻小子,城里观望的百姓便动了。只要做一天里第一个光顾瞎子归一生意的客人,反正也就一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说不定就能得个法子……得个卦象,解解婆媳矛盾、邻里纠纷、债务问题什么的?
但是,有了教书的工作,算命成了瞎子归一的副业。只有傍晚的时候,瞎子归一才在河边悠哉斜躺,吹着混合烟火气的晚风,支使虎囡披着鬼画符般的招牌布,随心所欲地开张一到三个时辰不等。
就是在这几个时辰里,想算命的人到河边去,也不定要扑个空。
算命归一在哪儿呢?
在糖葫芦摊儿边,糖画摊边,糖麻薯摊边。
在新认识的邻居家里蹭年糕,在酒楼里跟酒客们聊天顺便“被请”一坛酒,在瓦肆勾栏边上听戏鼓掌。
就这个不着调的摆摊态度,十一天下来,算命归一竟然还能收入四文钱,真是老天瞎了眼!
老天更瞎眼的事情很快就来了。
一位神飞风越的浊世佳公子前来算命。
“归一先生,听说你从海外而来,对中原风物不甚熟悉,需要我介绍一下自己吗?”南宋江湖第一大帮权力帮的三巨头之一,智囊担当的“袖里日月”柳五柳随风轻轻地道。
归一靠在斑斓猛虎的腰间,指了指它背上的布,道:“今天的第一卦已经算出去了。”
柳随风不以为忤,从袖中一张崭新的银票,递给双眼蒙着月白布条的归一,道:“归一先生,这是一张一千两银票,请您检查。”
归一接过,郑重其事地摸了摸,把银票递还给他,道:“我也认不出银票真假,帮我换成等值的金子吧……对了,你可以自我介绍了,你要算什么卦?”
柳随风道:“我要问人。”
归一道:“问谁?”
柳随风闭上眼睛,缓缓地、哀声地道:“问一个死人。”
河流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被清空。
权力帮的机密,当然不是哪个平头百姓都能听的。
柳随风要问的这个死人,是他的大哥、老大、头领、一生效忠的人、发誓追随的人、所敬所爱的人——权力帮的帮主,大权在握的至臻境李沉舟。
不久前死掉的李沉舟。
一帮之主骤然死去的当下,权力帮能保持地位屹立不倒,多亏了柳随风的全力支撑。
归一道:“你要算什么?”
柳随风道:“我要算大哥的死因。”
归一道:“你要为他报仇?”
柳随风道:“毋庸置疑!”
归一道:“你这样不信命的用智之人,也要来算卦?”
柳随风道:“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愿意信一些平时不愿意信的东西。”
归一却道:“你错了。”
柳随风道:“请指教。”
归一笑斥道:“什么算卦,全是装神弄鬼,弄虚作假!”
柳随风却更加谦卑,道:“归一先生的卦不一样。十一天,四卦四文钱。
“第一卦,为少年人卜。通过少年人的三言两语,判断出夫子常去青楼,然而惧内;
“第二卦,为渔人卜。欠债的渔人成功凭口才入赘,并凭借岳父的推荐进入几天前的官员宴会,谋得七品官身;
“第三卦,为路过的姬冰雁卜。不过两天,本就是兰州巨富的姬冰雁,家产连翻三倍;
“第四卦,今早玉剑公主上门求卜。就在两个时辰前,玉剑公主已接手史天王所有遗产,收服海上零星势力数十支,自号‘玉剑王’,成为名副其实的海上之王!”
归一忍不住拿烟斗敲了敲膝盖,喜滋滋道:“唉,你这说的,真叫我害羞!可惜,你这卦不好卜啊。”
柳随风道:“归一先生但说无妨。有什么困难,随风必然全力解决。”
归一道:“最大的困难,就是你柳随风!我神算归一柔弱无依又可怜,手无缚鸡之力,一旦卦象不合你心意,你这恭恭
敬敬的柳随风,就要化身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柳随风,杀我灭口!”
柳随风:“…………”
柳随风被说中了心思,无言以对,露出个温和且害羞的微笑。
归一道:“我虽然是个瞎子,也知道你现在的笑一定很吓人。因为我若胆敢拒绝你,不替你算卦,你肯定现在就要杀我泄愤!唉,可怜啊,我!中原人心眼多,我要回海外,江湖不好混哪!”
柳随风道:“归一先生虽是瞎子,然而心明眼亮,想必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识时务。’
你在叫谁识时务?
若已是大汇臣子的顾狄白等人在此,听见柳随风的这句话,定要对柳随风表达真挚的佩服之情。然后排队为他写上一副挽联。
事实上,柳随风的这句话,也确实写成白纸黑字,送到了顾狄白等人的桌案上。
大汇吞并小北宋后,采用两京制,汴梁改做大汇国都,汇廷帝驾原本所在的汇京改为陪都。这一设置,用赵旉跟辛岳等人的话来说,就是“汇帝之心,路人皆知”。
此刻,顾惜朝、狄飞惊、白愁飞身在汴梁皇宫中,三人围成一圈,读着探子的报告。
顾惜朝道:“这柳随风虽然谨慎,清空了周围人群,但他绝对想不到,有人会用千里镜读唇语!”
狄飞惊道:“已经是第五卦了,这一卦,陛下又会‘预言’什么?”
白愁飞冷道:“他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好,费心力的全是我们!第一卦第二卦不算,为了让姬冰雁在短短几天内家财翻三倍,我们联合林诗音想了多少法子,才不着痕迹地给姬冰雁送过关斩将的机遇,还让他不觉得蹊跷?
“还有玉剑公主的那一卦!为了实现他的‘预言’,我们派使者跟她合作,送兵力送人脉还要我做她帐下谋士,结果人家玉剑自封一个海上王,心里感激的全是那个上司一张嘴下属跑断腿什么也没干的‘神算’!
“这一次、这一次!这一次他要是再出什么离奇的‘预言’,我明天就去福建弑君!”
顾狄两人不知听了多少次白愁飞的“弑君”言论了,都懒得给他反应。
顾惜朝淡淡瞥了白愁飞一眼,轻嗤道:“身为臣子,就要为陛下分忧解难,白愁飞,你办这点小事就大呼小叫的,自己能力不济心性欠缺,还不知自我反省。陛下还曾将我与你并列,真叫我引以为耻!”
白愁飞先不可察觉地语塞一瞬,紧接着轰然怒道:“顾惜朝,你可真是他的好狗!”
‘唉。’狄飞惊默默喝了口茶,‘这两人不会趁着陛下不在,又要打起来了吧。’
他摆好了看戏的姿势。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