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天佑元年的那一场风声鹤唳之夜, 再次被提到世人眼前细细盘磨。
知情人全都闭了嘴,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监国太子扶着宿醉的脑袋,不甚清醒的与五皇子隔空对骂,“父皇治下出的失察之举,你便身为人子,理有为护其声誉,而择闭口之行,现检举揭发,弄的天下尽知,你置父皇脸面何地?又置朝廷体统何物?便是这么想败皇父清名, 累他老人家史书留垢?你一为人子的小辈,又安的什么居心?对君对父皆视为大不孝之举,孤本念兄弟一场,大肚予你代母归宁省亲,如今看来是孤错了, 老五, 你真太令本太子失望了, 今限你半月归京入皇祠请罪, 如误期不回,一律视为不敬皇父之举,届时, 可别怪孤代父训子,贬尔为庶民。”
那些曾参与了舞弊弄权一行的朝工们,没有哪次觉得太子有如此可爱过, 便是对着他通红的鼻子,肿到睁不开的眼睛, 都觉得俊逸潇洒了起来,有了些“仁君”的气候。
太子虽然不成器,可于孝心一道却是无人能敌,便是脑子不好使,也知道子不言父过,何况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不要面的么?便是治下有失察或冤假错案,那又怎样?判都判了,流都流了,难道要君王自打脸颊,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昏聩,有被人当傻子一样的糊弄到?
错了也是对,君要臣死臣必死,君说对错是对错,对了也是错,君无戏言!
所以,换了就换了,有什么要紧?况若没此机遇,他能成王?恐怕连侯府的爵位都摸不着,有如今身份地位,得亏了当初动手脚的老大人们,所以,他该感谢十几年前的那场暗流涌动,若良心未泯,就很该双手奉上北境兵权,报答朝廷对他的恩同再造。
……
……
这看似为陛下的开脱之词,实则是遮掩了众知情人的欺君之罪,一场弄不好就将动荡其尊位的危机,竟在他急欲打压五皇子的前提下,错有错着的抚顺了众朝工的心,令他们觉得,或可再容他逍遥一段日子。
便是以厚颜无耻著称的闻关二位阁老,也被太子这番惊天思维给震惊到了,没有人会料到太子竟然能这样为换子风波释义,一场朝野百姓等着看后续的惊天丑闻,竟然就这样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结了尾。
太子一锤定音,以君父错漏,子不可揭为由,摁下了鼎沸人言,再不许任何人提及,大有将错就错的意思,反正两个掉错包的孩子前途都很好,一个考中了状元,一个获封了王爵,若要硬踩着君父的颜面换回来,那就换人不换衔,也算是他身为人子,为君父扯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了。
换人不换衔?
别说朝臣没懂其义,连凌湙都咀嚼着这话品不出个所以然。
太子这脑回路绝了啊!
古人最重宗族血脉,认祖归宗谓之根本,宁侯府老侯爷尚在,他若要招子归宁,世人以孝道压迫,子不言父过,那这新封的荒原王当如何选择?回是不回?认是不认?
若回,那这王爵可是不能给他带回侯府的,大徵开国皇帝和先宁柱国公可是有协诏在前的,宁氏子孙永不封王,所以凌湙若要认祖归宗,就得先主动将王爵请削掉。
当然,为显朝廷厚道,太子还给他们留了一条备选之路,就是衔不动人动。
两个错换了人生的孩子,都用自己的能力证明了自身的优秀,如此他也不忍换回身份后的他们,沦为无官无爵的普通子民,不若真正的凌氏子,也就是现今占着宁誉身份的状元郎,去到北境做王,而真正的宁氏子,也就是现今的荒原王,回到京畿来做状元郎。
都是大才之人,顶什么官衔也都是在为朝廷尽忠办差,如此,便也不羁谁坐了什么位了。
……
人才啊!
这太子天天喝酒饮宴,敢情脑子没被酒烧坏,还进化了呢!
解读出太子真正意图的人,谁不暗地里竖起大拇指,夸他有急智?
朝臣一个没得罪,还把难题甩了出去,错了位的两个人想要各归各家,便自己想法子解决眼前困局,别想把那屎盆子往朝廷头上扣上一点,朝廷可不背他们一腔子血泪的控诉,反正,不会是皇帝和朝臣的错,要怪就怨自己命途多舛,人生曲折,否则怎么不换别人偏偏换了你呢!
喔哦~!
提取中心思想,朝廷颜面与君父威严大过天,况十几年前的渎职错漏,在被掉换者双方都过有不错的前途下,就别计较认真了,化了吧!化了吧!大事化无了吧!
段高彦一封急信,就揭开了凌湙对太子突发急智的疑惑,原来里面竟有曲大伴的手笔。
武大帅薨逝,皇帝驾崩,前者天下发讣告,后者却被其子隐而不发,还是凌湙承了武大帅的意,与之结交后给出的第一份诚意。
曲大伴是京畿里面唯一知道皇帝已经不在了的人,连负责转交信函的段高彦都不知道信里内容。
曲大伴的这一手,立刻让凌湙知道了他的立场和选择,怪道他能在性情阴诡的皇帝面前,和奸滑无匹的朝臣当中游刃多年,这份不动声色的挑事手段,任谁也追究不到真正的由头,反正太子的荒诞远非一日之功,有如此突发奇想,也不定是为了激发出更有意思的乐趣。
他身在那样波云诡谲的朝局中,必然是感知到了危险,曾经的大靠山驾崩在外,眼前的主子明显自身难保,如此,他在够不着江州的五皇子,与前途不甚明显的荒原王之间,果断选择了拥有“先皇”遗诏的六皇子。
内侍监们从来不会真的与朝臣心连心,因为他们从入宫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只有宫墙里的主子能依托,便是站队,也不会与朝臣站一边,中间必然有一主相隔。
曲大伴选择了六皇子。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他撺掇太子,在换子风波里行此昏招,得罪手握兵权的北境新主之举。
他一定没为太子分析过,倘若六皇子逼宫,谁最有能力解他困厄的话。
笑死,状元郎如何与王爵对标?
便是文官声名再好,出仕便优于武官阶层,那也不代表他能跳跃阶层,直接与王爵叫板,且还是一个兵权在握的实爵王侯。
曲大伴暗中给太子出的昏招,旨在加速推动皇子间的夺位纷争,因为他知道,远在江州的五皇子根本不会搭理太子的隔空喊话,而凌湙这边,亦不可能真的与状元郎互换身份。
那么大一桩可以说能颠覆现有朝堂体系的构陷案,不可能在太子轻飘飘的几句话里烟消云散,更不可能有两个互换了身份的大人,顶着满天下戏谑的目光,默认了太子想要息事宁人,亦或草率敷衍,实则行的是庇护当年推手之人。
凌太师死有余辜,可闵仁太子呢?牵涉其中的一干人等,难道就免于追责?
连欺君之罪都能被刻意忽略,那依托君为上的朝纲,又有什么值得人遵从?又凭什么敢让人俯首顿地?
双标的简直在刻意侮辱人,但有点脾气和反骨的,都不能容忍朝廷给出的态度,所有滋生谋逆的土壤,都在这乌鸦一般黑的朝廷里,慢慢发酵,等待迸发。
曲大伴没有与凌湙深交过,但他能从武大帅的信函里,推敲出他的心性,更能从北境传来的事物里,推测出凌湙惯常的办事手法,就没有受敷衍被蒙蔽的时候,坚韧雷霆的治军手腕,注定了这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太子想要靠君君臣臣那一套压迫他,只能得到一个与朝廷意愿背离的北境之主。
如此一来,太子便暂时得到了朝臣的支持,外援方面却被他亲手断了个干干净净。
北境兵虽为朝廷忌惮,为皇帝猜忌,可北境兵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勤王军,一切将要开始的谋逆,都会要顾忌一把勤王军的威力,否则闻关一党,早把改朝换代之事干成了,不会蹉跎这么多年,只为了离间武大帅与帝王间的君臣之谊。
这就是为什么后尔众臣在看出中间有曲大伴插手后,集体沉默之举,因为无形中,曲大伴也做了离间朝廷与北境关系的推手,彻底将太子孤悬在了京畿里。
他们就不相信,新的北境之主,荒原王凌湙,能真的接受这样的敷衍处置,别说与太子,没有像武大帅与陛下那样建立深厚的少年情谊,就是从往日的行事上看,这荒原王手里就没有屈兵,换成他荒原王本身,他能屈着自己?凌湙能忍受别人屈着他?
不可能!
太子就这样被曲大伴诱哄着,断了自己的后路,偏他还不自知,见朝臣用比往日更谦卑的态度对他,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他们的忠心,一高兴便又犒劳了自己数位美人,宫宴日夜不缀,荒淫每时俱增。
京畿形势一片乌烟瘴气。
凌湙点着段高彦的来信赞叹,曲大伴虽然选择了六皇子,可他亦没绝了与自己交好的路,且深知因为有着封王的援手在,便是最后六皇子登不了位,他也有自己这条后路可走。
这是一个非常擅于给自己留后路的智者,在有可选择的余地里,一子多投,打着此路不通通彼径的心思,总不能真背运的一个没压中吧?
至于五皇子,落在江州那帮人手里,真若有成功登顶之日,这旧时宫内的侍从监者,怕会一个都留不下,江州豪族的手里,累世仆役里有专门的一支宫内监,搬进京畿就能用,根本不需要旧宫宫人。
他一举帮太子斩断了北境的勤王军,为六皇子入京之举铺好了路,除非凌湙这边能听诏,当真自请削王爵回京,又或将北境兵权交予凌誉,退出帅权争夺战。
凌誉奉旨入北境收兵已有数日,本就被晾的心慌气短,结果身份一经揭穿,人人便都知道了他李代桃疆之事,现在连门都不敢出,就更别提来前遵的朝廷旨意,要从武景同手里收兵权的事了。
他都担心自己出了门,有被推崇爱戴凌湙的兵将百姓打死的可能,头一回尝到了阴沟老鼠的滋味。
太子尚未体会出自己的后路被斩的事实,却从朝臣的态度里,品出了他们对自己头一回生出的认同之意,一高兴便赏了曲大伴美人数名。
阚衡在自己的府邸里喷出了一口茶,惊愕瞪眼,连袁芨都无有言语为太子争辩,他再是个保皇党,也知道太子大势已去。
给内侍监赏女人,比直接给男子戴绿帽更侮辱人。
历来宫变的最大帮手出现了,阉党之祸的苗头被催生而出。
六皇子矫诏的废太子圣裁终于面了世,由正北明黄大道一路传入宫,炸的太子衣裳不整的从后宫中跑出来,站在宣仪殿前破口大骂,直指六皇子居心叵测,有故意分离他与皇父情分之疑,并且怒摔了盖有皇帝私印的圣旨,斥令左右御麟卫砍了来送旨的小内监。
太子拒不受诏,坚决不承认六皇子手里的诏书真实性,并且责令朝廷上下想法子,逼请六皇子与“养病”不归京的陛下回銮。
此时,太子才意识到手中无兵的窘况,除了原太子府的一帮人,中间他收拢到的人手,并不足以覆盖京畿四门,不止朝事需要依靠那帮老狐狸,连城门防卫都要靠那帮老狐狸调令手下部曲协助,真正的受制于人。
京畿皇宫成了朝官避之不及之地,太子未领六皇子手里的圣旨,满朝文武却停了上朝参议国事之举,哪怕太子派人挨个上门叫人,也没有朝工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个个都以闻关二人马首是瞻。
他二人不动,其他朝工便也不动。
太子孤立无援,这才真正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六皇子剑指京畿,带着他招揽到的大军,举着戍卫陛下回銮的旗帜到了京畿北大门口,太子却反而不敢打开城门,躲在宫墙里摔东西砸碗的勒令京卫总督樊域,上城楼抵御六皇子藐视皇权之罪。
他再蠢笨无脑,也从六皇子诸多推辞请见皇帝的借口中,听出了异常,再联合皇帝消失前的身体状况,太子大胆猜测出了最有可能的一出戏,就是六皇子根本请不出陛下出面叫门。
皇帝不出,要么驾崩要么昏病不起,两样只要占中了一样,都对太子的危局起到缓冲之利。
太子坐在空无一人的宣仪殿里,啃着指甲想折,曲大伴“忠心耿耿”的陪在一旁,看似忧虑,实则挖坑般的提议,“不若太子宣荒原王入京?他本家族亲都在京里,便是六皇子为巩固地位,也不敢拿他的家人胁迫,太子,你便晓之以情的将宁府众人请入宫饮宴,荒原王若得知,定然会带兵上京来的。”
六皇子招的那一帮杂鱼小虾,不会是朝中诸阁臣耄老的对手,曲大伴深知六皇子的短板,想要拥立他上位,除了获得朝臣的支持,另一举便是拥有勤王兵的站队。
他想将荒原王拉入局,用凌湙去与满朝臣工博弈。
可惜了那个被闻关二人养成的状元郎了,如果能叫他早一步接触到那个小皇孙,或许也不用舍近求远的去推六皇子。
曲大伴拨动着手指,有些可惜,别人养熟的小崽子他也不敢要,万一助其上位,又赢不得他的心,那岂不是要被过河拆桥?
所以只能是六皇子了,宫中无靠,朝中无人,想要在京畿站稳脚跟,便只能与他合作,二人互惠互利,反而能得长久。
凌湙在推测出曲大伴选中六皇子后,就让段高彦将闵仁遗孤的消息透露给了他,目地自然是坚定的促使他,推动六皇子,与闻关一党争斗。
太子却用上位者思维理解错了曲大伴的意思,将请入宫饮宴,理解成了羁押入宫作质,逼荒原王入京救驾之意。
于是,凌湙很快便得到了宁侯府有诰封的女眷入宫未出,而男子全部入了天牢休假的消息。
入京救驾,救谁的驾?
六皇子都明确表示皇帝在他手里了,太子这个将下的驾还用救?
可不救,难道就干看着三哥三嫂一家,连同府中其他亲眷一起身陷牢狱?
凌湙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反应,在关外敌骑被消退后的第三日,凌湙接了太子先前宣的旨,招了凌誉上前表示,要与他把身份换回来,也就是说,他同意按照太子说的那样,换人不换衔的将身份换回去。
凌誉不是来收兵权的么?
那些大佬不是等着他带兵权回京么?
凌湙给他这个机会,现在就拱手让出北境兵权,他要能取,便取!
凌誉当时汗就下来了,撩袍一把跪了下来,以头杵地连声不敢,“王上,请收回成命,臣不敢,臣从未有夺兵之想,真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臣自身有几斤几两,您当清楚,臣实非领兵才能,从不敢妄想成为北境之主,王上……”
凌湙垂眼看着地上埋头不起的人,清冷的声线里听不出喜怒,“可你需要让他们看到成绩,凌彦培还在冷宫等着你,凌誉,你也希望能早些摆脱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吧?现在,机会来了。”
凌誉抬头,仰脸望着高座上的凌湙,半晌,低声道,“是,臣想摆脱他们的控制,带着彦培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可……”
可我不敢赌你的宽容,万一真动了你的兵,那怕只有死了。
凌誉重又将头颅埋了下去,凌湙眼沉沉道,“你尽可以施为,我倒要看看我手底下的兵将,是不是旁人能以小利诱走的,这当算他们的另一种训练了。”
歃血为盟忠贞不二,不是说说就算的,遇以利诱之的不轨者,还能坚持初心的,才是他最终想要的。
凌誉愣了一下,低头自嘲般笑了一声,遂点头领命,“是,臣遵王旨便是。”
消息传到京畿,满朝哗然,连太子都惊住了,一把从御座上跳起来,捉了曲大伴的胳膊直晃,“怎么可能?他放权了?他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的放了兵权?”
曲大伴也愣的说不出话,目光复杂的看着太子,“殿下,他若真遵了您之前的戏谑之言,那您将无兵可用。”
太子哑然,与曲大伴面面相觑,半晌喃喃开口,“我……孤……本太子没料他会这般选择,那现在怎么办?”
荒原王让了兵权就不是荒原王了,再诏他上京管什么用?他要的是荒原王的兵,不是荒原王这个人,且若真与状元郎换了位置,尤其是在他需要兵力护身的时候,简直跟打他脸无异。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就是了。
太子倒坐回御座之上,咕咚一声灌了一嘴茶,眼神直直的望着殿外阴郁的天,“他是不是在报复孤前次的戏谑之言?故意在这个时候让出兵权?那孤要他上京何用?”
说完眼前一亮,转过身体望向曲大伴,“宁状元现在成了北境兵权实际掌控者是不是?那孤改换他奉诏入京不就成了?反正他们俩个,谁手里有兵权谁有资格上京勤王。”
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喜滋滋的开始提笔挥墨,准备重新拟旨换人上京。
曲大伴额汗直冒,赶忙拦了太子道,“殿下且慢,前次诏刚颁布,今又擅改人选,会让朝臣及百姓更加对您……”
不能让真正的凌氏子上京,真若让他携兵权上京,那那帮老狐狸的如意算盘可就打着了,届时这皇位争无可争,一定会是揭开真正身世的闵仁遗孤的。
曲大伴焦虑的连用词都忘了委婉,一杆子戳到了太子的痛处。
于是话没说完,就让突然怒上心头的太子一砚台打断了话,“孤管他们怎么想?从拒入宫议事起,他们就不是孤的朝臣了,哼,等勤王兵入京,孤要找他们一个个算账,全部摘了官帽发配苦寒之地,终身不得归。”
曲大伴的额上很快渗了血,躬着的身体让人看不清表情,血一滴滴砸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很快泅成了一团,太子视而不见,继续提笔蘸墨重新拟旨。
朝令夕改,乃君王大忌,凌湙还没出北境,换人上京的消息就传到了。
凌湙干脆直接将拉成型的队伍,直接带去了荆北,整一副割让北境之势的样子,留武景同独面朝党之眼。
趁此时机,他倒要看看,整个北境内里,有多少外部势力的侵入,正好为接下来的清理工作提供依据,免得个个都以忠心服侍大帅多年的口吻,来指责他卸磨杀驴,清除异己。
凌湙以谁都没料到的姿态退出了北境,领着他的嫡系部队五万刀营兵,入驻荆北西炎城。
太子傻眼了,整个朝堂也傻眼了,谁都知道刀营的厉害,可谁也不清楚刀营的正规数目,只以为边城那个小弹丸之地,顶多三两万撑死了,结果拉出来一看,竟有一掌之数。
那是个什么概念?
那是个能撬动凉羌十万铁骑的实力,是除大帅亲卫以外的,整个北境兵最精锐的部队,现在被拉去荆北了,那北境还剩下什么?够不够他的一击之力?
然后,再放眼整个大徵,有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军队?
没有。
无人敢与刀营硬拼一场的心啊!
这个荒原王,藏的太深了,以退为进,将了太子的军不说,还在天下人面前,表现出了被逼无奈才退居荆北的委屈态,情理法皆占,甚至连拥兵自重都编排不到他。
刀营再名震天下,可也只有五万数,与动辄以三十万兵著称的江州兵相比,他这点子兵有什么资格威震京畿?
京畿方若将他这点子兵放在眼里忌惮着,那岂不是更显内里空虚,名不符实?
别忘了五皇子六皇子,可时刻在觊觎着京畿大位,若探知内里竟有不堪一击之实,可能都不用等过夜,那攻城的大军就要抵达城门口了。
太子一嘴的黄连哑巴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带兵入驻西炎城。
凌誉也咀嚼着一嘴的黄连,苦哈哈的与武景同眼对眼,他清楚凌湙的用意,又知道不可能真让他在北境捡漏成势,看着派到他身边的薛维、娄俊才等人,都是凌湙名下有名有姓的能干人,稍微一深想,就知道如此安排定有另外盘算的深意在了。
有心思活络的,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六皇子深吁一口气,有些庆幸太子这个猪队友的出尔反尔,好险叫一只虎入了京。
五皇子却以为大徵局势彻底乱了,是时候该他出场了,于是,在江州以皇子身份自立为王。
江州王!
他这一宣告,不仅惊了太子殿下发怒跳脚,也惊了六皇子紧迫逼宫的脚步。
大徵局势瞬间陷入动荡不安中,举国上下朝事堆积,百姓的诉求与正在行进的所有大小案,全部进入停摆状态,没有人再有心情办差做事,都像在等着最后一只鞋落地那样,等着京畿大位上的最后落坐之人。
凌湙守着荆北西炎城,一边督促着整个荆北的民生基建,一边坐等着六皇子入京之期。
果然,没过多久,在一个雪夜天里,曲大伴领着他手下的内侍监们,打开了北城门,将六皇子迎入了京。
京卫总督樊域执戟护卫在侧,曾经被太子赶出京的虎烈将军,西云线主将杜曜坚则执戟在另一侧,二人冷脸看着太子被曲大伴的干孙子们,从宣仪殿里揪出来,然后被六皇子圈押进宗人府大牢。
尔后,六皇子当朝宣布了皇帝殡天的消息,只是将皇帝驾崩的时间往后推移了些,称是被太子拒之京畿城门外后,帝王气怒攻心,一时抢救不及归了天,所以,太子最后还担了个气死皇父的罪,连同他自监国起做下的诸多伤国体臣民之事,他这个太子是被废的毫无争议。
就在所有人觉得六皇子会立即继位登大宝时,他却亲自登了袁芨的门,由曲大伴陪着从袁家正门而入,纳身拜了袁芨为太师。
袁芨坚辞不受,却被六皇子诚心感动,终在三顾府宅之后,受了六皇子的请封,应邀上朝听政,至于其他罢朝的官员,也因为他而陆陆续续回朝,最后,只余闻关莫一党,在坚持六皇子名不正言不顺之词,拒不接受他拿出来的继位诏书。
五皇子也隔江叫嚷,称六皇子乃窃国之贼,挟君父为己谋逆之罪遮掩,并以其数十年不得君父喜爱,其母乃卑位宫女爬床之事羞辱,力证只有身为贵妃之子的他,才有资格继承皇帝位。
闻关一党巴不得他大闹,揣着手一边看热闹,一边敦促凌誉携兵回京。
闵仁太子尚有遗孤在世的消息,不过一日便传遍了京畿,以及大徵各州府。
凌湙却私下里令袁来运和杜猗投了凌誉,领着各自手底下的兵跟其回京。
袁来运本家就在京畿,杜猗就不用说了,他爹正在京畿伴着六皇子殿下,二人明面上皆有弃荒原王转投闵仁遗孤的条件,因此,这一反水倒也显得合情合理。
只是苦了二人被相熟又不知内情之人喷口水唾骂,往日在凉州和边城有多威风,现今走哪上哪就有多受鄙视,更有幺鸡领着武阔等人半路搞偷袭,打的二人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这么一场闹的,倒是把二人的反水之举,给托显的更真实了些,等二人随着凌誉一起上京,靠着那被旧日同袍摔打出来的伤痕,倒也有惊无险的过了闻关一党的检验。
凌湙自己虽然没有上京,但他的人却上了京,带着北境近乎一半的兵马,扎在了京津卫天子渡。
六皇子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位置,没料半途居然杀出个闵仁遗孤,一时进退两难,那本欲撑着等众臣三请四邀再继位的姿态,顿时被卡在了半空,吊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整个人内心里是暴怒的,然而,他对外一惯展现的是谦和有礼,姿仪风雅之相,如此,便是怒上心头,也不敢展现在脸上,面对袁芨和一众跟随的朝臣,还得扯着脸皮装假大肚,在闻关一党摆出证据证明凌誉的身份时,不得不捏着鼻子抹出一双红肿的眼,上前与之相认,弄一出叔侄迟到的温馨相处场面来。
这就是以礼贤下士招揽人的弊端,明明性情不是这样的,却硬要做出这副虚伪样,到头来遇事只能憋着,一丝半点真实心性不敢露,也是演的极为辛苦了。
凌湙不管外面怎么闹,趁着大家关注的点都在大位的最终获得者身上,领着从边城调来的能工巧匠,开始在荆北的地舆图上兴建土木,规化百姓生活区域,又联合保川府将掐断的商业中转集贸区恢复经营,令北境商队往来大徵四处时,着重宣传荆北重启集贸区的消息。
曾经在平西县缴获的矿脉图,凌湙一直好好的收着,这些年北境周边有标识的矿脉差不多都被他找了出来,而图上标注的荆北荆南等地皆有矿物,他领着人按照图上的标记点,在荆北的土地上,挖出了一座银矿,一座煤山。
两处矿产一举解决了荆北的财务问题,也令惶惶无依的百姓重提了对生活的希翼,在其他州府热切关注京畿动向,而无心生产不事劳动时,整个荆北百姓却在凌湙带人一家家的鼓动里,燃起了比往日更加强烈的求生心理,靠着银矿和煤山,使得百姓犹如被注入强心剂般,每日干劲十足的来往奔忙,民心汇集,齐心协力,比任何时候都有生气和活力。
他忙着整顿地盘,恢复民生重启商道,却也未忘记被他刻意往羌族驻地引导的凉羌大军,在京畿众大臣还在为谁最有资格荣登大宝时,凉羌两族的局势也在发生变化。
首先便是老凉王,年老体弱又逢爱孙身死,在众多儿孙的虎视眈眈里,终没能熬过这个冬日,死在开春前的一天,没为空悬的单于位选出下一任继承人,十王在其葬礼上便忍不住拔刀相向,开启了凉羌分裂前奏。
大王子拖着伤重的身体,一头撞进了羌主手里,别说耍威风,连命都没能留下,连同他自己这边的五王、十王,一起被早有预谋的羌主给围剿了。
羌主接收了近十万凉兵,再加上他自己本族的兵力,一举在沂阳山有了立足地,不用再看人眼色行事,其子突峪被封为羌太子。
凉羌二族开始为沂阳山谁做老大的事,进入一段以武论道的阶段,即使知道大徵目前内部动荡,是攻打的好时机,也没有太多心力往大徵派兵,倒叫忙着争夺大位的诸皇子省了心,不用担心外敌会趁虚而入。
只是国无君,则朝事不进,各地百姓在长久诉求得不到解决后,亦开始生起动乱,四处都有效仿当时荆北义军那样,开始集结与不办事的州府官员们对抗,京畿内皇位还未有分晓,大徵各处倒接连起了二三次乱民起义,再加上隆冬暴雪天的灾害,更多的流民开始往京畿涌入。
大徵真正陷入了风雨飘摇阶段,到凌湙将荆北治理的井井有条,民生恢复到人人有衣食时,京畿皇城内的大位之争,仍未有结果出来,六皇子和认宗之后改名为华临誉的凌誉,分别被身后势利裹挟,再加上二人意愿加持,在京中掀起了一场叔侄夺位大戏,五皇子隔空叫板,奈何人不在京畿,影响力终究不如两人有优势,呼声是三人中最小的一个。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凌湙借由师傅左姬燐的引荐,去到了他的族地荆南区。
这是一块连朝廷官员都难以涉足之地,连绵的山脉,高达丈许的灌木林,十几人合抱不过来的百年大树,以及没有秘药连靠近都不能的毒瘴,处处显示着生人勿近的凛冽之姿。
凌湙在那里见到了师傅左姬燐,一直念叨着要为他说媒的圣女,也见识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蛊毒,建在山凹子里不显的寨子,以及数量虽少却精悍的蛊虫大军。
他用铁器和食盐,通过师傅左姬燐打开了荆南市场,在临近荆北最近一块的草甸子上,开僻了独家的南北集贸,在这处集贸交易地上,所有人都不用怕被蛊虫上身,会有专门的驱虫师为来往的每一位过客检查身体,只要来此诚心做生意的,凌湙都可以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仅这一条,就吸引到了大徵各地的商队,纷纷组团来进货,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生活必须品,譬如荆南市面上最紧俏的布匹绸缎,瓷碗陶罐。
在京畿众大人还陷在大位争夺战中时,凌湙已经不动声色的与荆南土司达成了一致,除了商贸这块,他还派出了自己的手下人,对土司手中兵力进行改造培训,顺利让自己成为了荆南兵的总教导。
没有收编,却与收编无异,至少有个什么事,引荆南兵出山一战不费力,尤其在整个荆南民生跳跃式的变好之后,荆南土司以及左右长老,都对凌湙非常认可,早先还对左姬燐提议的婚事有犹豫,之后就变得一起催促了起来,弄的凌湙都不太敢往圣女的住所地走,就怕被人误会,从而生出许多说不清的麻烦。
他不知道,那小圣女暗地里都相过他了。
到春上播种之时,朝廷事农司因未及时将粮种发出,导致多地错过了春耕季,令早因州府不办差的百姓不满心态达到顶锋,一朝崩了心绪,纷纷拿起耕田农具冲向了州府差衙,打砸之后上山为寇。
凌湙望着京畿方向,终是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在为权势争斗,无人在意那些贫苦求生的百姓,逼人上梁山,最后还要发兵平乱,指尔为贼。
大徵完了。
六皇子最终是撕下了温文尔雅的面具,与凌誉针锋相对,抬出其实为奸生子的事实,让一直被人诟病的婢生子身份,竟有了一丝的优越感,这令远在江州的五皇子笑的打跌,嗤之以鼻的更以母家尊荣打压二人,朝中各派也各执己见,争的面红耳赤不甘认输。
闵仁遗孤的身份确实给凌誉加分,然而,奸生所出也是事实,哪怕闻关二人刻意遮掩,在凌氏满门被诛的旧事翻出后,仍是被有心人给挖了出来,遮无可遮。
凌誉明白,许多人表面对他恭敬有礼,实则背地里都在嗤笑讥讽他,若非他志不在大位,怕早受不了这些人的两面三刀,如今看着他们在自己跟前演戏,明明心里瞧不上自己,却还要对着自己行臣工礼,就不由的产生些暗爽的心理,很类似那种看不上我,却还得跪我的爽歪歪心情,因左右实在无人倾诉,便一封封的信函将京畿大小事都报与凌湙,连自己的心中想法也一并写了去,倒叫凌湙跟着看了好一场大戏。
期间当然也有人想到用凌湙来制衡京中形式,六皇子入京后的第一时间,并没有听曲大伴的劝告,放了宁氏押在宫中的女眷,和天牢内的男丁,而是同太子一样,产生了用宁氏挟制凌湙的想法,哪怕他入了西炎城,可凭他手里的五万刀营兵,六皇子就不想放弃这样一个可以颠倒局势的助力。
曲大伴此时才发现,诸皇子在皇帝多年的打压下,一个个养的眼界短浅,自高自大,将自己的尊位凌驾于任何人之上,并不考虑时局问题,也看不到自己劣势,只以皇族身份自居,并深信无人敢反抗皇族御令。
他有一种六皇子也成不了事的预感。
而凌誉却说服了闻关一党出面营救宁氏族人的话,用冤家宜解不宜结之言,让闻关二人安排了手下官员上书,要求将滞留在宫内的宁家女眷释放出宫,连同宁氏男丁一起放归侯府。
以此示好远在荆北的凌湙。
袁芨私底下也劝六皇子将宁氏众人放归,可惜六皇子自认未有亏待宁氏众人的地方,都有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并且与袁芨商议,想诏了凌湙上京,用自身“魅力”感化收编他。
六皇子成功拉拢到了袁芨,便也认为肯定能成功拉拢到凌湙。
他犹记得自己当年在京中时,袁芨也不曾多看他一眼,现在不也接了他的请封,视他为主了么?
可见,身份上的改变是能令一个人转变往日旧观的,他以前是个一无所有的空头皇子,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能问鼎大位的资格,是以,他相信,凌湙只要有脑子,就该知道怎么选。
而正巧,凌誉也想让凌湙上京来,倒不是来帮他夺位,而是他疲以应付现今的局势,想尽快从中脱身出来,只有凌湙能将他从这等旋涡里拉出来。
他怜悯的望着小算盘一堆的六皇子,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尤其以招待之名行羁押之实的扣着宁氏众人不放的臭招,简直是在凌湙的逆鳞上蹦跶,偏他还想以此向对方邀功,就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以为凌湙肯定会投他。
袁来运和杜猗要不是有凌湙的指示压着,怕早领了手下人越过天子渡往皇宫抢人了,六皇子那惺惺作态的嘴脸,叫他们都看的想吐,恨不能直接把人绑了丢江水里去醒醒脑子。
要我主拜你为帝?想什么呢!
至秋分时节,关于大位之争仍未有明朗之局,国君位空悬,文殊阁由段高彦领着暂理国事,可有一半地方官是听关谡的,许多政令下达到了地方,都被无视忽略掉了,百姓的日子更加陷入水深火热当中,京畿里也是人人自危,一向热闹的街市白天不见人,连小红楼等旖旎之地也少了纨绔子的流连,全都被家人关在府中静待朝局落定。
阚衡瞅着闻关二人往凌湙处递橄榄枝的当口,联合段高彦将奏请由荒原王出兵平乱的折子递了上去。
朝廷因为两派对大位继承人的争执,在国不可一日无主的前提下,在御座前按了两张椅子,分由六皇子与皇长孙华临誉一起主理国事。
凌誉归宗后,按宗人府序列与其余皇孙序齿龄,当之无愧的居为长,也正因为此,才更有资格与六皇子一争高下,让许多朝臣翻着宗法朝规为他背书身份的尊贵合理性。
六皇子对此气的咬牙切齿,然而对此天生尊位却毫无办法,只能让人一意挖掘其母的污点,试图以母击子的方式,让凌誉失去争夺资格。
连凌湙都没料到一个大位之争,竟然能争上半年之久,也更瞧清了六皇子实际上的优柔寡断心理,行事欠缺决断力,恐怕袁芨和曲大伴都要呕死了吧!
他想的没错,袁芨和曲大伴私底下确实已经呕死了,二人早叫六皇子趁机登位,结果六皇子非要顺天承命之说,不肯留半点污浊于人口,死求一个正统,在大肆替先皇帝操持完葬礼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让礼部准备登基大典,从而错过了最好时机,让闻关二人等到了从北境带兵回京的闵仁遗孤华临誉。
而宗人府那边,似乎更认可皇长孙的继位资格,只要将皇长孙那卑微的生母除去就好,光一个闵仁太子为生父的名号,就够皇长孙受用一生了。
史上又不是没有去母留子之事,六皇子既不占长又不占尊,以侍君父疾为由,并不能单以孝道就居上。
为子为臣侍孝理所应当,不能以此为挟为凭的就以大位论之。
六皇子郁卒,深夜无人时也不知撕碎了多少张锦帛,恐怕也是后悔自己不够果断吧!
再有江州那边五皇子时不时的派兵船骚扰,暗中鼓动接济那些起义军闹事,扩大了大徵各州府官员与百姓的矛盾,让民情激愤,人心不稳,致使朝廷税务颗粒无收,百官三月无奉可领,等等事情全堆叠到一起,已经到了令朝廷对群情无法忽视的地步。
抚民剿匪之事迫在眉睫。
凌湙就在这样的局势里,接到了来自京畿的圣旨,却是六皇子和皇长孙共同使用皇帝御印,给他加盖的朝廷圣旨,让他带兵平乱。
武景同连夜到了西炎城,对着这荒诞的圣旨横眉冷对,气的腮帮子直跳,手指着京畿方向怒骂,“他们手里是没人了么?怎么老爱惦记你手里这点兵?不给霍霍完了不安心是吧?小五,你听我的,快把这圣旨扔了,反正大位至今无人,六皇子和那小鳖孙下的旨不算数,咱不用理他们,咱就安生的呆在荆北,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拿咱怎样?”
汇聚一堂的幕僚从属纷纷点头,个个都义愤填膺的嚷嚷,“瞧大徵各州府都被他们霍霍成什么样了?若非咱们荆北接收了大半流民,那京畿城外早被逃荒的百姓堵严了,他们看不到这些,偏偏只看得到主上手里的兵,不用完不算,主上,咱们不能这么如了他们的意,不能真听他们的调遣,绝对不能太听诏了。”
凌湙听手下人吵吵,自己倒坐姿安稳端正,没有半分急切,还是殷子霁了解他,等众人声音平息后,方笑问,“主上是有别的考量?又或是已经有了别策应对?”
凌湙抬眼瞭了一下他,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殷子霁起身接过,先还没露出什么表情,后尔越看越惊讶,越看越欣喜,抬头望向凌湙,激动道,“主上……”
旁人不知他怎如此,只知能叫一向淡定沉稳的先生泄露如此外向情绪,定然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一时十几二十双眼睛纷纷盯向了他手中的书信。
凌湙摁着桌面起身,旁人见他一起,也立刻从位置上站起,便听凌湙缓缓开口,“我并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找先生商量商量,先生,往先我从未想过这条路……”
殷子霁一把辑礼到底,抢口而出,“主上,时不我待,您有这个实力,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不想?主上,您可以想,但凡您想,属下们万死不辞,定生死追随。”
他说完便撩袍跪了下来,而其他人或多或少的心里都有一个想法,今见殷先生居然跪下了,又联合刚刚他说的话,有些机敏的,如胡济安、薛维等文士幕僚,瞬间懂了殷子霁未说透的话语,一时也跟着激动的撩袍跪了,甚至齐声请随,“主上,属下们亦愿死生相随,永不相负。”
武景同张着嘴还没反应,酉一却领着其他人,和稀里糊涂看戏的幺鸡一起,齐齐杵刀跪了,“主上,属下等万死不辞,愿为主上尽忠!”
京畿众老大人的眼睛都盯着大位,却没人注意到凌湙在荆北的一系列举动,他不仅收复了北境遗失的另两州平州和藓州,还与荆南蛮族结交了深厚友谊,可以说,大徵往北方向的整一条线,尽乎都在凌湙的掌控中了。
凌湙只是表面上拥有五万刀营兵,可实际上,连同近半年来扩展的土地势力,他不仅能从北境抽二十万精锐,更能从荆南抽十万蛮兵,朝廷让他带兵去平乱,怎么看都有白送江山感,再有他刚才递出来的信函,等于只要他点头,京畿里一直争执不下的大位,会转头就到他手上。
信函是凌誉的,上面写满了他自己近半年来对朝局的想法,以及对自身能力的质疑,在众大佬朝臣的裹挟下,他愈发觉得自己渺小势孤,仅凭一个身份并不足以撼动那些世族累积的大势,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他提出的抚民政策基本到不了合议阶段,就被几位大佬否了,百姓流离失所,他不是不知道,可他对此无能为力。
凌誉在信函中这样写道,“所谓的尊荣身份,不过是实力超然时别人敬畏的尊称,实力不济而忝居其位的,便如踩刀山过油锅一样煎熬,我以为能凭自己的学识,试着治一治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土,然而现实告诉我,不能,我没有能力让他们听我的,他们也不会听我的,可笑吧?我连杖毙一个背后编排我生母,被我撞见的微末小官都不能,是以,我还能干什么?王上,带兵来京畿吧!百年世族需要接受血与火的洗礼,他们太安逸了,安逸的叫人厌恶。”
凌誉的转变让凌湙侧目,犹记得他年少时还曾慷慨陈词,要在恢复身份后与他一较高下,并且很不服气的总被他压制,言扬要在登大宝之后拿他人头祭旗,没料长大了倒认清了现实,不那么自负了。
殷子霁将信函递回给凌湙,声音仍带着激动后的沙哑,“主上,皇长孙,凌誉的提议属下认为可行。”
凌誉什么提议?
凌誉说,“王上,天下百姓久苦,朝中无人肯为他们发声,六皇叔表面仁义爱民,然则他所有的财物都用来养了私兵,和招募一些私僚为其谋事,并未真的以民为先,我本就无意大位,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大位落入此等虚伪小人之手,王上,我已劝动闻关二位阁老与您交好,届时,我将与段阁老和阚阁老一起推动您入京的事,您且接旨,顺天而行。”
凌湙在治理凉州和边城上面的功绩,满朝文武俱都有眼看,虽嘴上不承认,可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那一地的百姓当是大徵其他州府百姓过的最好的,连他们都忍不住派了管事往那边做生意,只为捞到那一场富裕之财。
殷子霁摩搓着手掌,试着分析凌誉信中之意,“主上,他是想效仿前朝太孙退位让礼贤王尊位一事?”
凌湙低头顿了一下,抬眼望着眼巴巴瞅着他的众人,开口,“那我要像礼贤王那样,一直尊养着太孙,然后等年老体衰之时,再被太孙之后反咬一嘴,倒扑退位?”
所有人一惊,俱都没往后深想。
凌湙接着又开口,“当然,或许是我以小人之心了,可是,前车之鉴,除非我能顶着满天下人的眼睛,一碗药药死了后患,可是那样,我还能正名么?”
凌誉现在或许是真心,可当所有隐患消除,天下进入富贵平和期后,他会不会反悔?会不会再搞私底下串联那一套?
凌湙从来不屑接手旁人手里的烫山芋,他终于记着一句话,自己的天下自己打,自己砌房自己住,别人给的、让的,始终不全归自己所有,因为别人是带反悔讨还的。
凌湙指着那封被弃在地上的圣旨,“不是要我带兵平乱么?这旨我接了。”
殷子霁低头稍微一想便明白了,拱手惭愧,“还是主上思虑周全,属下竟是被这天降的馅饼砸蒙了眼,未有多想唾手可得后的麻烦,主上恕罪!”
凌湙摆摆手,沉吟半刻道,“只是这旨也不能叫我接的太轻松,总不能京畿说甚是甚,我总得叫他们付出点什么。”
想要空口白话一张旨就差他东奔西走为朝廷卖命,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呢!
凌湙点着手指头道,“点五千兵随我进京要钱粮兵马,我不羁哪个犄角旮旯的杂兵蟹将,总要在朝廷头上收割一笔,总不能想要马跑又不给马吃草吧?朝廷但凡要脸,都不敢将我晾在城门外,刚好,我那陷在宫里的三哥三嫂一家,也该回府了。”
天佑十六年深秋,荒原王凌湙领五千兵马,应朝廷所请,准备带兵平乱。
他一路出荆北入北曲长廊,走西云线到了天子渡,将五千刀营兵陈在京畿城门外,让不知情的百姓们以为,又是哪方诸侯或山大王来攻打京畿了,一时惊的鸟兽齐飞,人奔马逃。
时隔十余年,凌湙再一次站在了京畿的土地上,只是这一次不是悄悄来的,他秣马厉兵,身穿亮银白铠,一丈长的斩-马刀横在身侧,头戴簪缨冠,脚踏鹿皮飞云靴,与白银铠辉映的墨色大氅,突显出其修长健硕的身形,远远望着,极似几十年前头一回上京的宁柱国公。
京畿大门在紧闭了半日天后,终于还是缓缓的朝里打开了,一列御鳞卫从内奔出,伴着中间飞腾的马匹驮来的一人,在双方间距不过五丈时停马下车,却是一身皇孙华服的凌誉,踏着稳健的步伐迎着凌湙走了过来。
他一礼深辑到底,“荒原王入京,本殿有失远迎,望勿怪!”
凌湙骑坐在马上,眼神定定的望着他,稍一轻点下巴,“只你一人出城?”
朝臣呢?六皇子呢?都知道他来了,竟然敢装死!
凌誉抬眼笑了,仰头对上凌湙的眼神,点头又摇头,“除了本殿,皇族无人前来,但朝官却有人欢迎王上的到来。”
说着半转身朝马车后头望去,却是段高彦、阚横,以及扭扭捏捏半显身半躲人的杜曜坚。
三人在城楼上下各派系的眼线里,一步步的到了凌湙面前,同时俯身下拜,“请王上入京!”
请王上入京!
凌湙一脚轻磕马腿,缓缓催动着它往京畿城门洞里去,天光忽明忽暗间,他一兜头从城门洞中跃入京华大道,而正前方的位置,一直往前,一直往前,便是大徵那伫立了百年的皇宫宫墙。
朱红色的宫墙,就像前人流淌过的鲜血,便有阳光照着,也总感觉有一团阴云笼罩着它,有让人惧于前而裹足的威慑力。
被释放出宫的宁氏女眷,以及相互搀扶着往家走的宁氏男丁们,正撞上骑着高头大马,被声势赫赫的兵将簇拥着往城中心走的凌湙。
那肖似宁柱国公的神彩,当时就震的所有人呆怔而立,宁振鸿拉着宁振熙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口中喃喃,“五叔、五叔五叔回来了!”
是的,当年那被兜头裹了一身孝布,不明不白就被送出京的侯府幺儿,正大光明的回来了。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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