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下两人,坐藤椅被人推着走的,是个身材魁梧,却面目苍白,一看就病体沉疴的,反而是跟在他身侧的那位,面容精致文弱,一袭文士衫将他衬的儒雅风流,修长的身姿犹如青松绿柏,端叫人看的赏心悦目。
凌湙就在武景同旁边,听他嘴里喃喃着姐夫二字,瞬间知道了城楼下的来人身份,兴味的伸了脑袋,仔仔细细的将两人打量了一遍,末了点头,“好般配。”
秦寿却皱了眉,不复方才的从容,望着两人道,“您二位不在赌坊坐镇,跟这里来干什么?殷先生,咱们有过约定的,互相不插手彼此事务。”
殷子霁没吭声,眼神划过武景同,歪侧了一下脸颊,示意齐葙说话。
齐葙拍了下他的胳膊,对上秦寿的眼睛道,“秦将军,别来无恙,你是活的越发精神了,嗯,气势也比从前更足。”
秦寿扶着腰间的刀,凌湙注意到了他紧张的手指在弹跳着控制心率,他在紧张。
武景同却是忍不住了,扶着墙头往下高呼,“姐夫,是姐夫么?”仿似一瞬间回到了十五六岁时的样子,挥手蹦跳着就要迎下去。
然而,他刚转身,周围那些对着百姓的一部分弓箭,却掉转箭头对准了他,接着是秦寿的声音,“我劝少帅不要动,今天,就让本将军配合少帅平民乱,城楼下面危险,少帅当以自身为重,不要让本将军为难才好。”
所以,下令射杀百姓的是你,激起百姓愤怒的当然也是你,本将军,不过是遵令行事。
武景同一瞬间懂了这层意思,愤怒让他的身体不自觉的晃了一下,扶着墙头才站好,扭头冲着秦寿,狠狠吸了口气,才道,“你真行,秦将军,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拉我下水了?”
秦寿微笑,“哎,少帅这话说的,叫人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怎么能叫拉你下水呢?这叫有财大家发,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开发新矿,一起通羌发财么?”
这何止是要拉他下水,是要拉他一起诛九族啊!
凌湙陪同在侧,欣然发现,有时候身份太贵也不好,容易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武景同这家伙,叫人盯上当免死金牌了。
接着又见秦寿转脸对上他,“凌公子,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放过你,只要杀了你,你的东西,账册、包括矿脉图,都是我的,还能让少帅死心榻地的跟我干,不然背着个谋害友人名声,他就算有着武大帅接班人的称呼,也接不了印,因为军队里啊,最忌背后插刀。”
凌湙叫他说的直拍巴掌,“好巧,我们想到一块了呢!我这点钱带到边城大概不够使,刚好你有,刚好我也需要,呵呵,真如及时雨般,想什么来什么,缺什么给什么,老天爷真是待我如亲子!哦,矿脉的事你就不用惦记了,因为我从来没准备带你的份,你实在想太多,嗯,就怪自作多情的,好恶心哦!”
武景同没见过有人这样打机锋的,一时不适应的直搓胳膊,连周身的弓箭都忘了,在凌湙面前竖着手掌晃了晃,“你叫鬼上身啦?怎么这么阴阳怪气,能不能好好说话?”
完了转身又冲着秦寿道,“秦将军最好悬崖勒马,回头我倒是能在父帅面前替你求个情,留你个全尸,否则,你一族都抵不了你的罪,还不让你的人放下弓箭?”
齐葙脸色渐冷,望着城楼上的几人,再道,“秦将军,你是在故意无视我么?”
秦寿叫他问的身体不自觉的一颤,早年在他手里受过的训练,下意识回弹,几乎立即要张嘴请罪,然而,硬生生叫他忍住了,僵着脸冲着齐葙挤了个笑脸,“齐将军说笑了,末将不敢。”
武景同遮着手给凌湙解释,“他是我姐夫的兵,从小伍长开始,就一直在我姐夫麾下效命,后来才一步步升上来的。”
秦寿耳朵动了动,虽然不想承认,但现实就是,齐葙虽然废了,却在他心里,仍占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不然,他不可能睁一眼闭一眼的放他们在自己的城里,把赌坊开的这般大,还寻机与他们二人一起合作。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把他们二人拉下水了,然而,看现在的形势,他们似乎要与自己割袍断义。
秦寿望着齐葙,“齐将军,我自问这些年真诚相待,从没有涉足过你们的领域,甚至还多有扶持,整个登城都知道,除了我的将军府,另一个不能碰的地方,就是赌坊,齐将军,我对您,没有加害之心。”
齐葙静静的听他说话,末了点头,“是啊!这些年多亏了你,让我这个废人安乐于此,也躲了这些年清静,秦寿,论个人感情,我当谢谢你,可论家国大义,秦寿,你自己这些年干的事情,放在我还在任的时候,你认为你能逃得过军法处置么?秦寿,叫他们放下弓箭,该结束了。”
秦寿狠狠的吸了口气,撑着墙头努力眨着眼睛,半晌摇了头,“不能,齐葙,我不能放下弓箭引颈就戮,我办不到,你若能为,就请你亲自来割了我的头,否则,我拼死也不投降。”
说完,他手一竖,弓箭手的箭头立马又调转向了城楼下的百姓,他最后看了一眼齐葙,下令,“放箭,统统射杀。”
百姓们一瞬间抱头作鸟兽散,殷子霁则将带来的人围聚在身边,护住了他和齐葙两人,流箭不停从身边划过,射伤的百姓很快躺了一地,武景同叫箭尖逼的一动不能动,嘶吼的声音劈裂般震动,“住手,我以少帅的名义命令你们住手。”
然而,这些兵都是秦寿养的私兵,根本不受武景同影响,充耳不闻的继续手下的动作,背上的箭囊很快空了一轮,凌湙趁他们换箭囊的间隙,拉着武景同就跑,本想往秦寿的方向去,顺便看能不能拿住他当质,然而,秦寿早有防备,一见他动,立刻躲到了排排兵丁身后,发令指着他们俩,“杀死他们。”
幺鸡带着队从城下接应,一步步的在百姓们中间穿移,觑着凌湙的身影方向跑动,边跑边吼,“主子,我在这里,往这里。”
酉一带了亲卫队,郑高达拉来了流放队衙差,袁来运则重新领回了预备队,带着人也往城楼处接应,一瞬间,这一块小小的场地,血流成河,满地哀嚎。
凌湙握着手上的鞭子开道,武景同断后,两人都想往城楼下奔,然而,秦寿今天打定了主意不叫他们走脱,干脆也不管百姓了,直接指挥人与他们对冲,使人海战术消耗他们。
前有往前冲的,后有堵着道的,凌湙和武景同背靠背,杀的一脸血,腥红的眼里渐渐染上了嗜血般的快==感,呼声震天里,已经不知道天日,只机械的挥动着手里的武器,一的将人墙冲开。
殷子霁指挥着他们带来的人,跟着幺鸡他们一起往城楼上冲,齐葙搭着弓,寻找空隙,想将墙头上的秦寿射下来,然而,秦寿知道他本事,根本不往他这边靠,刁钻的裹在人堆里,让人找不到好时机。
渐渐的武景同感到了疲惫,手中的刀险些握不住,凌湙也被人海战术消耗的体力不支,最后,咬着牙,掏出了临行前,从左姬燐处拿来的虫囊,往他们周身撒了一圈,做了个安全圈出来。
那些士兵没见过这种虫子,一两个不知死活要踩脚迈过,然而,虫囊里的虫都是有组织的,一人动而百虫咬,不过短短三五息,地上已经倒了两具人皮口袋,一时吓得所有兵都不敢动了,纷纷咽着口水后退,城楼上瞬间喊杀声中断,险入诡异的安静里。
凌湙笑着看向人堆里的秦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跟会指挥虫子似的,手向秦寿处一指,冲着虫子就道,“宝贝,冲上去咬死他。”
秦寿不知他是在故弄玄虚,吓的将身前的士兵往前一推,自己扭头就从另一侧石阶上下去了,而他的那些士兵一见他跑了,纷纷也吓的跟后面跑了,这么一来,围着凌湙他们的人墙直接破开一个洞,叫还没来得及跑掉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武景同神奇的看着围成圈的虫子,居然还怪了凌湙掏的迟了,“怎么不早拿出来?害我砍的浑身酸痛。”
凌湙翻着白眼,将装虫囊的袋子往脚边上一放,那些小虫自动就知道往囊袋里钻,他看着周围还犹豫不决该不该跑的士兵道,“怎地?想被虫子吃了?还不跑?”
然后,转脸就对武景同咬耳朵,“就这一点点,吃饱了就不会动了,能灭了两人震慑住人,效果已经很好了,不然你以为,我有这宝贝不晓得用?”
之后丢了他,趴城楼上对着楼下的幺鸡喊,“秦将军跑了,你带人去堵一堵,能捉活的捉活的,捉不了的就杀了。”
幺鸡整的一脸汗,见凌湙果然没事,就扭了头,带人往凌湙指的方向去追人了,酉一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幺鸡跑了,之后是袁来运和郑高达,纷纷带人去堵秦寿。
秦寿在往自己的将军府方向跑,中间有一截繁华的商业店铺,是他特意为显治理有方整的街道,可当他带兵冲进去时,却猛然刹住了脚步,只见满满的街道上,站着一群举桌椅板登的店铺掌柜和学徒,个个瞪着眼冲他们作势要冲。
身后幺鸡等人正在逼近,秦寿咬牙对着这些平日里连话都不敢说的人道,“你们……你们……”胆大包天。
然而,这些人根本不像平日里那样胆小怕事,见他要带人冲过此条街,立刻也举着桌椅顶了上来,等幺鸡他们赶过来时,这里的巷战已经打起来了。
百姓打仗没有章法,但累积在心里的愤怒,让他们忘却了害怕,三五人对一个兵,总能干死一个,桌椅碎了一地,当然也有伤亡,可一想到能彻底解决登城危害,就是忍着害怕,也闭着眼睛冲,为了家人,为了后辈,这些秦寿嘴里的贱民们,终于学会了反抗。
幺鸡接手了主战场,带着人一路从后面砍杀,上千人砍到一半,刀口都卷了,于是各人就地捡拾掉落的兵器,追着秦寿剩余的兵继续挥砍。
秦寿早一刻钟就派了个传令兵去府里叫人,结果,一个传令兵去后杳无影响,两个传令兵过去仍没回音,他养在将军府里的那些厌奴,没有一个人现身。
这么一边打一边退,终于到了他自己的府邸门前,他披着破损的战甲,散乱着头发,乱挥着卷了刃的残刀,拼命喘着气,站在府邸门前与后赶来的凌湙对峙,口中血沫横飞,他一把抹了嘴边的残血,狞笑着对凌湙道,“你等着,你以为我会认输?呵呵,我告诉你,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说完挥手推门,显露出里面一排甲胄齐备的厌奴,他胸中戾气满溢,对着这些两次传令都没招去的厌奴大骂,“老子养条狗都知道护主,你们……哈?为什么令兵来叫,没有一个去接应老子?叫人打上门来,你们也是有脸,快出去,杀了他们,呸,肮脏的血脉就是扶不起的烂泥,怎么给吃的喝的都养不熟,还愣着干什么……”
凌湙跟后头发笑,提着鞭子,在他身后一步步靠近,那些仅存的残兵持刀步步后退,不敢再与他正面为敌,只警惕的护卫在秦寿身边。
“够了秦将军,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些你所谓的厌奴,他们不受你指挥,你骂的越狠,他们越憎恶你,越恨不得你死,所以,别用他们来消解你失败的怒火,因为失败者不配生气,只配去死。”
说完一鞭子直勒向他的脖颈,跳过高高的门头,将他挂在了明威将军府的匾额上,而跟来的百姓们,则扑通扑通脚软的跪倒在地,冲着明威将军府发出震天的哭声,好似在宣泄这么多年来的委屈。
忽然,一个老妇人站了起来,她褴褛着身体,从墙角处挖了一块烂泥,声音沙哑,“不要哭,不要跪,好似我们在替他送终一样,他不配,他不配。”说着手一挥,烂泥整把糊上了秦寿的头脸,她弯腰指着他哈哈大笑,笑的涕泪交加。
后面的百姓有样学样,纷纷找了能扔能砸的东西,秦寿很快被砸的不成人形,看不出生死,凌湙等人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才将鞭子收回,秦寿软软的瘫倒在自己家门前的台阶上,再不复从前的威风。
就连武景同都唏嘘的无法言语,扭头望着一地狼藉,对凌湙道,“这就结束了?”
凌湙吸了口气,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怎么可能,他身边的账房呢?那个大管事呢?还有他这些年搜剐的民脂民膏,你不要了?”
他忙了这半天,可不就为这些东西么!
哦,还有那条找死也找不见的通羌密道。
见鬼,难道是他马失前蹄猜错了?
凌湙踢着脚下不动弹的身体,发现丝异样,一下子弯了腰就近查看,扯了遮脸的头发,瞬间脸色就黑了,“幺鸡,酉一,快,带人去堵城门,赶快马去追,千万别叫人逃脱了。”
这尼玛的居然是个西贝货。
武景同也震惊的弯腰查看,一时间也傻了,与凌湙两个眼对眼,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调换的,怎么就能在眼皮子底下,以替身代之了呢?
那秦寿是怎么做到的呢?
凌湙气冲冲往城楼方向急奔,拎着鞭子上了城头石阶,一寸寸踩过去,果然,就在墙侧后方滑开了一块巨石墙砖,里面仅止可容一人身量,测着大小,可不就是秦寿的身高体型么!
敢情这家伙,早早就预备了后手,不管用不用得到,反正来了就预备着。
城外一里营,秦寿狼狈的带着人冲了进来,迎面冲着替他管理营地的两个千总道,“整队,准备随我回城里收人头。”
一营整编为两千,但他有钱,他养了足足五千。
此时,他气急败坏的进了自己的将军帐,一脚踹了帐里的长案几,咬牙浑身血直冲脑,“凌湙、武景同,你们……你们,给我好好等着。”
同样的,凌湙也很上火,让人拎了水将冒牌货头脸冲净,赫然发现,这人竟然长的与秦寿七分像,再与秦寿穿上一样的衣裳,怪不得他们远远的缀在后头,没人发现。
凌湙盯着这被揍的昏死过去的人,托着下巴,转了转眼睛,喃喃念叨,“你用假的冒充真身骗人,那我也能以假乱真,混淆视线,反正,公说公有理,端看谁的更真了。”
假货被冷水泼醒了,凌湙笑眯眯上前,蹲着问他,“想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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