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国天帝辞世后的第三十四年,仙洲大地,依旧烽烟滚滚。


    都道“国无常主”,有能者自居之。绥失其国祚,诸侯百家、神佛妖鬼拔剑纷起,僭制称尊,欲争一争那最后的无上霸主之位。


    是年春,传来一则消息,震骇全天下。


    祈国大将军谢兰亭,仙洲第一高手,为自家军师桓听所弑,万灵焚身,尸骨无存。


    那支战无不胜、令各诸侯闻风丧胆的青霄营铁军,亦在这场内乱中毁去,只余残戈孤冢,英魂遗恨向千古。


    众人闻之,无不慨叹乱世生死莫测。


    纵是曾扬威四海、称尊六合的剑神,也免不了一朝倾覆,下场惨烈。


    ……


    谢兰亭是被一只手摇醒的。


    手的主人在她眼前颇有存在感地晃了几个来回:“大将军,斥候探得绥军四十万正驻扎于寒云道。如今敌众我寡,当出击,或当守?”


    她带着一丝茫然地睁开眼,思绪还停留在魂飞魄散前,那漫天的烈火中。


    “子野……”


    你不是已经战死了吗?


    卫将军殷若羽面容阴郁秀丽,半边脸覆着明莹欲碎的白蝶面具,一点唇色微抿,嫣红如朱砂,道:“将军,我在。”


    谢兰亭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确认对方气息如常,并非什么人伪饰。


    又低头运转了一番自身灵力,充沛得惊人,完全不似死前在绝灵阵中那般无以为继。


    她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应当是重生了。


    “如今,我青霄营大军是否正在寒云道与绥军对峙?”作为一国主将,她定力惊人,迅速进入了状态。


    殷若羽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正是。绥都离泱水道繁盛,四通八达哦,随时可与寒云道形成支援战线,将军须早做决断。”


    谢兰亭心中了然,已确认了这个关键时间节点。


    上一世,正是这个时候,她作为祈国大将军,带着十万兵马,欲南下灭绥。


    从绥国重兵把守的寒云道进军,撄锋直上,一路硬碰硬厮杀过来,损兵折将无数。


    最后,更因为势单力薄,死于军师桓听掀起的一场叛乱中。


    桓听,她的好军师。


    谢兰亭想到这个名字,微微冷笑一声。


    腰侧的岑寂剑知她心意,嗡然低鸣,犹如此刻心间奔沸不息的怒火。


    她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何处做得对不起他,分明百般亲厚,最后却换来了一场万灵焚身。


    桓听本为绥国的太傅,上一世,谢兰亭势如破竹,如虹般荡平绥国全境,大军兵临城下,包围了绥都离泱。


    他死守孤城三百八十余日,终不敌,遂捧璧出降。


    谢兰亭因为惜才之心,不仅没杀他,反而任命他为青霄营军师,颇为礼遇。


    后来,在一次次并肩作战中,她对他愈发信任,甚至给了他佩剑和印符,营中见此,如将亲临,军机大事,皆可自授。


    在这烽烟乱世,诸侯争锋,臣子为一展生平抱负,数次易主,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桓听又表现得如此出色,才智卓绝,为她出谋划策,迅速平定一国。


    那时候,她是真的相信了他的效忠,觉得他会成为自己最好的下属和知己,并肩千万里,征战十四州,同谋大业,共定山河,治世太平。


    然而,桓听却背叛得毫不犹豫。


    一朝掌握大权,迅速开启绝灵阵,屠杀她和青霄营一众将士,全军覆没。


    在冲天的火光中,他握着玉箫,白衣翩然,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霜雪般的面容之上,燃烧着孤冷猎猎的复仇之焰。


    “你亏欠我与先帝的江山,今日也该还了。”


    谢兰亭到这时才知道,他从未真心归降过,只是蛰伏下来,借她的势力韬光养晦,伺机复国而已。


    她恨之欲狂,可是已无力回天,只能惨死于烈火中。


    死后,一缕魂魄滞留在阵中,目睹哥哥谢忱为了帮她复仇,亦兵败身死。


    桓听拉起复国的旗号,光复帝室,还都苍陵,史称“后绥”。又过十七年,被天命攸归的姜国主孤月影所灭。


    至此,长达百年的烽火乱世终结,诸侯百家归姜,天下复于一统。


    “将军”,殷若羽见她始终在沉思,等了许久,忍不住打断道,“可有什么想法了?”


    谢兰亭回过神,走到桌案前。


    她银甲红披风,执剑而立。浩荡的天风穿过军帐,卷起她飘飒的衣袂,张扬如赤焰。


    一拂袖,冰冷的光辉在身前聚拢,星星点点地汇成一副绥国地图。


    “我要你带军守在关中,不要冒进,与绥军遥相对峙,以小股兵力互相试探便可”,剑锋指向那处,“如果绥军来攻击,你就逃。”


    “逃?”


    殷若羽错愕不已。


    “你以保存实力为上,主战场并不在此处”,谢兰亭扬眉,声如利剑,“我将带五百人马借道灭魂渊,穿行绝地,兵贵神速,直抵绥都离泱城下。”


    “届时,便是绥国灭亡之日,桓听毙命之时。”


    地图上的路线,悄然穿过了整个绥国的腹地,像一把尖刀,逼近咽喉命门。


    若行走于陆上,至少也要转战千万里,与数个军事重镇、绥国精锐之师交兵。可是,如果通过仙洲四大绝地之一的灭魂渊,直抵离泱城外的水域,却只需一夕时间。


    这是她上辈子未曾尝试过的战略。


    一场疯狂的生死豪赌,一个闪击灭绥的盖世奇谋。


    能否功成,三分在人,七分在天。


    殷若羽抿紧了唇:“我率十万之众,岂能坐视将军孤身赴险。”


    谢兰亭含笑说:“你能守好后方,便是帮我大忙了。”


    殷若羽闭了闭眼,在这一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灭魂渊自古就是仙洲绝地,凶险莫测,将军此行须万分珍重。不论如何,我都会把绥国守军尽数葬送在寒云道,虽死后已,绝不让他们破坏将军大计。”


    谢兰亭凝眉看了他半晌:“虽死后已?不,你得好好活着。”


    上辈子,殷若羽正是战死于寒云道。


    他自请留下断后,就算被绥军万箭穿心之时,仍旧振臂高呼“杀敌”。


    青霄营本已经大败,一溃千里,见此悲愤之下,反而决然无畏地再度发起了冲锋,最终拼死挽回了败局。


    可是,逝去的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


    这一世,绝不会再有那些无谓的牺牲,让同袍流血又流泪。


    她见殷若羽依然眉峰紧锁,便拍了拍他的肩。


    “我与子野年少相知,挂季剑,付吴钩,出生入死,从来不曾辜负。以后这仙洲亿万里,都还要共同征战呢,实在不必急于这一时。”


    第一缕灼烈的日华穿过重云,随着她倾身的动作,映上深彻明丽的眉眼,作万仞飞光。


    殷若羽动容,一揖到地:“定不负所托。”


    在天光彻底大亮前,谢兰亭杀入了灭魂渊。


    灭魂渊漆黑,且死寂无声。


    上方远到不可及的地方,隐约投下一隙光,叫人不寒而栗,惨淡逼仄的嶙峋巨岩林立,如同尖锐的墓碑,数以万计,隐入黑暗深处。


    “要入阵了”,她心道。


    渐渐地,从上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江河奔流的声音,浩浩荡荡,杳然流向了天际。可是抬头看去,只有无数光点汇成了一条星河,一动不动地高悬。


    这是昔日绥国开国时所建的一处坟茔,每一颗星子,都是一位为国战死的魂灵。


    它们不肯消散,一代一代,便化为了这条万灵之河。


    任何来者,都会陷入亡灵编织的凶险幻境中,直到被杀死,成为其中一员。


    上辈子,桓听便带领这支亡灵大军,重返人世,摆下万灵焚身大阵,将她诛杀。


    但过河,也是离开这里的唯一一条路。


    谢兰亭紧握手中剑,逆着星河,溯流而上。


    刚走出一步,那种虚幻的人声陡然地扩大,凝聚如刀匕,锐利地迎面飞刺而来。


    万灵怒吼着,幻象涌上来,要致她于死地。


    谢兰亭在幻境里,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被瑶京谢氏收养,后来家亡,千里迢迢习剑于死生港。


    出山时一战封神,连败天下十大高手,立志这匣中剑,要为世间不平事出鞘。


    后来,兴兵组建青霄营,转战三万里,纵横十四洲。


    自瑶京至长淮,凡三十月,力战四十八场,连战连捷,攻无不克。


    冲撞于刀风剑雨之间,厮杀于碧落黄泉之隙,教千军辟易,群雄束手,教这举世万万人,无一敢直视她的「谢」字战旗。


    在最意气风发时,被桓听斩杀。


    桓听踏过她的尸骨,振臂高呼,一复国而天下应。


    万灵连声痛骂:“看见了吗,我煌煌大绥,统治仙洲数千年,才是唯一的正统,人心所向!”


    “尔等诸侯,不过是乱臣贼子,也敢觊觎我绥国基业!”


    “绥受命于天,你逆天而行,终究难逃一死!”


    眼前血光弥漫,一片冥蒙,她看见自己的死亡。


    魂魄煎熬的感觉如此真切,每一个瞬间,都痛如万箭穿心,漫长到好似永劫,血雾嘶吼着冲上来,欲要将她生生撕灭。


    一切都在天崩地裂,无数的厌憎、诅咒、哀哭狂嚣汇聚到一起,浩浩荡荡奔流而来,化为灭顶之灾。


    “天命不可违!”


    它们压迫着她,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死去,重复着上辈子的噩梦,直到弯下脊梁,俯首称臣。


    “还不够”,谢兰亭忽然说。


    喧嚣忽然停了一秒。


    她一人一剑,身形单薄如羽,但气骨凛冽,犹如苍然挺拔的青山:“远远不够。就凭你这区区一点天命,也想叫我束手就擒?”


    一滴血,从高举的剑锋上缓缓滑落。


    明明只映起了那么一点微弱的火光,却燃成了无边暗夜里的长明灯,锋利而炽烈。


    “自古以来,天下岂有不亡之国?”她弯起唇角,冷冷道,“旧王已死,新朝将兴,我将以手中剑,杀出一条改朝换代的通天坦途。”


    几乎下一秒,整个灭魂渊都暴怒地抖动了起来。


    “逆贼,敢尔!”


    冲天的锋刃如雨齐发,魂灵嘶吼着厮杀不歇,黑云铺张,遮天蔽日。


    “都死过一回了,我还有何不敢?”谢兰亭握着剑冷笑,长剑高指向天穹,浩然无匹,“这一世,管你什么大绥,什么桓听,还是天命攸归的孤月影,统统要做我剑下尘!”


    她手起剑落,煌煌璀璨的锋芒爆发出来,犹如银河倒倾九霄,骇浪狂卷地裂,瞬间淹没了所有的一切。


    那是近乎于世间极致的强大力量。


    尸山血海迅速裂开了无数狰狞的缝,天崩地裂,飞石陨落如星辰,无根之水倒立耸起,犹如危崖悬空矗立,与赤丝狂雾相对峙。


    如果不是此地有阵法守护的话,这一片陆地都将瞬间沉陷在这一剑下。


    千百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以一己之力,生生打穿了整个灭魂渊。


    万丈深渊之上,无数的天光轰然倾泻。


    “不可能!”亡灵在天光中惨叫,重组身形,“你并非绥人,灵力已经受到了灭魂渊的压制,为何还使出这样强大的剑法?”


    “就凭我是天下第一。”


    谢兰亭一步步往前,剑斩迢遥山海,杀出了一条血路,所向披靡。


    直到某一个时刻,剑锋不可置信地停住了。


    迷雾里,渐渐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乌衣如画,淡然执伞,潋滟晴光从竹青色檐边流过,更映出纸伞下的人,风骨秀致,遗世而独立,一片明丽风光殊绝。


    他衣袂似云般拂动,掠起萧索又清莹流转的江南烟水,寂寂地浮动万重春山。


    仙洲第一绝色。


    “……哥哥”,谢兰亭一震。


    谢忱并不是她的哥哥,她只是喜欢这么称呼他。


    她是个孤儿,因为剑道天赋出众,自小就被瑶京谢氏的家主收为弟子。


    在乱世争霸之际,仙洲世家为了提升地位,振兴门楣,经常会将外面有天赋的遗孤带回家,倾尽族中资源,悉心培养。


    等成才了,就与优秀的族人联姻,许以重利,将其绑定在家族中。谢家为她所选的联姻对象,大概就是谢忱。


    十余年间,她在谢家长大,带来了荣耀,也带来了毁灭。


    上一世,她在大阵中经受焚身之苦,即便死后,还要保持清醒,灵魂被这些恶灵撕扯灼烧,直至彻底消散。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谢兰亭滞留在死去的战场上等待音讯,最后,等来了一本史书。


    只有灭亡的国家,才会被盖棺定论,写入史书。


    《九纪.祈书》这样写道:


    “祈司徒谢忱惊闻大将军死讯,庶几哀绝,欲大行南征复仇。帝以死谏,遂弑帝自立,举国之力南下,与桓听决战于溱水。遇姜、岱、靖联军夹击,兵败身死。”


    “祈国残部逃往冻海洲极北,意图再起,旋遭倾覆。祈国祚四十二载,历三帝,遂亡。”


    这场动荡,被称为“谢氏乱国”。


    史官不敢得罪如日中天的各诸侯国主,便对她和哥哥口诛笔伐,皆列入《奸佞列传》,万古共责之。


    天下人,除了先祈遗民,都对此深信不疑,对两人恨之入骨,做成跪像、立像,永镇恶岁。


    甚至祸及了已故的谢氏先人,自老师、祈国先丞相谢展颜起,一应被开棺戮尸、挫骨扬灰。


    “哥哥……”


    “你害我至此”,幻象谢忱眉目低垂,静静地说,“我岂能不怨。”


    趁她分神的一霎,他举起利剑,洞穿了她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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