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听这一跪,绥国千年的国祚,至此而终。


    谢兰亭审视地看着他:“我观太傅神色,似有余恨。”


    “岂敢”,桓听垂首说,“亡国之人,穷途末路,岂敢轻易言恨?”


    “没有最好”,谢兰亭微微冷笑。


    桓听跪在地上,眉眼低垂,发簪在方才的打斗中被击碎,长长的白发披散下来,清寂如雪地在身侧拂卷。


    即便这身形一如既往的挺拔,犹如青山不屈的脊梁,谢兰亭到底还是从他身上,瞥见了一丝心哀若死的凄凉。


    他此刻在想什么呢?


    是哀恸于陈阶青留下的江山,最后丢在了他手中?


    还是悲愤于小皇帝的未战先降,让他过去的三十年,都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或许都有吧,但都只短短一瞬。


    桓听这个人,本就是很难被摧毁的。


    他不怕死,不怕痛,甚至也不怕身败名裂。


    上一世,哪怕经历了整整一年的血战,情况远比现在要惨烈无数倍,桓听都能蛰伏下来,一边当她的军师,一边积蓄力量,伺机复国。


    何况现在离泱城中,几乎毫发无伤。


    他现在看似平静地跪着,心底大概早就做好了下一次起兵的规划布局。


    “可惜,太傅大人,你虽没有余恨”,谢兰亭一哂,“但我却有呢。”


    她手指慢慢下移,搁在他颈间。


    肃冷的寒意在风中弥散,又缓慢侵入肌骨。


    桓听抬眉看她,眼神沉静如秋水,片刻间,已将所有激烈的情绪敛下:“今日生死皆由君,谢将军请自便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谢兰亭蓦然收紧了手,语气森寒地说,“就因为你名满天下,声传仙洲?因为杀了你,我就会被天下人相与鄙弃,唾骂到死?我都是窃国之贼了,还在乎这点名声吗?”


    “桓思忧”,微微停顿了片刻,她冷冷道,“不杀你,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这一句话,如同沉沉的风雨席卷,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沉恨意,绝不是说着玩的。


    哥哥、殷若羽、陆凉……


    顷刻间,每一个因为桓听而死的人,都在她眼中浮光掠影而过。


    作为一个征伐者,心向天下,永在征途,她从来就不会有什么纯粹的情义。


    可她上一世,确实把最好的都给了桓听。


    让他一个亡国的降臣官复原职,把荣耀、权柄、地位,甚至是乱世里最稀有的一点真心,都给了他。


    那几乎是她能做到的信任极限了。


    结果到最后,桓听还了她一场万灵焚身。


    如果说,她的下场还可以称一声“错信于人,咎由自取”。那么,哥哥和青霄营十万将士的血债,完完全全就是无妄之灾。


    血债只有血偿。


    谢兰亭慢慢收紧了手,桓听纤细的脖颈就在她的掌心,冰冷如雪,稍微使力就能将其折断。


    杀了他,就可以一劳永逸。


    这一刻,什么滥杀名士,恐遭天下士人厌弃,什么桓听一死,必然引发绥地动乱,什么要利用桓听的声望镇压安抚人心……


    所有关于来日的谋划,全都消失了。


    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


    反正她素来嚣张惯了,无法无天,既然不擅长谋划落子,干脆直接掀翻了这盘棋。


    就在她灵力如火,即将涌出的时候,一只毛绒绒的爪子,忽然搭在了她的指尖。


    那种触感特别的温软轻柔,让谢兰亭不由怔了一秒。


    一只毛绒绒的小狮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色泽如雪,长身玉立,怀抱琵琶。


    它拿软乎乎的尾巴尖,戳了戳她的手背:“大将军!”


    “子野有话要带给我?”谢兰亭一怔。


    青霄营内部通信,都以神魂狮传讯。


    这些小狮子并非实体存在的狮子,而是由一丝真灵演变而成,因此差异巨大,颇具个人风格。


    陆凉的小狮子头上戴了一圈花环,谢兰亭的穿着赤色披风威风凛凛,领军林希逸的则金碧辉煌,仿佛掉进了珠宝堆。


    像这个做狮都不忘苗条修长,甚至还要弹个琵琶的,很明显,就是卫将军殷若羽的了。


    小狮子严肃地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快停下来!”


    谢兰亭动了动,想把它甩开。


    小狮子却很坚持,踮起脚,把前爪搭在谢兰亭掌心:“卫将军说,今天不可以杀他哦!”


    自谢兰亭重生回来,也有一段时日了。


    殷若羽心细如发,早觉察到她对桓听异乎寻常的关注,前思后想,唯恐今日她一冲动,直接血洗绥宫,便匆忙过来传讯。


    “卫将军让我转告你”,小狮子奶声奶气地说,“桓听今日若死,绥国一百廿八城必将闻风而反,那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谢兰亭直接拎起它的后颈皮,丢到半空。


    “等等,我就说最后一句话!”小狮子急得尖叫起来。


    殷若羽深知,自家将军一向快意恩仇,那些关于政治时局的分析肯定不会往心里去。


    所以临走前再三耳提面命,让小狮子务必把最重要的一句话带到。


    “想想他的脸!”小狮子大声说。


    谢兰亭眉头一皱,下意识手指微松。


    抓住这个机会,小狮子赶紧一口气把话说完:“咳咳,桓太傅姿容之俊,风华之美,皆独步江左。你今天若杀了他,以后哪怕将天下踏遍,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倾城色?来日,等你加九锡、受禅登基,却不能让这个大美人侍立阶前,奉玺献绶,岂不是一件天大的憾事?就算是为了他的脸,你也不能杀他,他很有用的!”


    “……”


    “大将军,你怎么忽然没反应了,快说话啊!”


    小狮子急了,甩着尾巴,使劲用爪子拍她的脸。


    它说的乃是青霄营密语,在外人听来,只是一串毫无疑义的咕噜声。


    绥国百官跪在殿前,都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人一狮,心高高悬起。


    桓听却始终神色淡然,并无悲喜,似乎即使是这样生死交关的危机,也无法让他有分毫动容。


    便在这一片压抑的死寂中,谢兰亭忽然笑了,但那点笑意却如星子坠进深潭,在眸中波澜不起:“子野说的是,我便暂且饶他一命。”


    小狮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抱着毛尾巴打了个滚,颇为眼馋地说:“原来当个美人有这么多好处呀,就连将军都会心软,我也想变成漂亮的小狮子。”


    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崇尚美,不管是姿仪、风气之美,还是家族、地位之美。哪怕选官,也是一看仪容,第二才看家世和才学。


    谢兰亭自然也不例外。


    青霄营的一众将领,都是她亲自遴选的,弗论男女老少,就没有一个长相磕碜的,无不是芝兰玉树,各有风流。


    她拿出一串珠玉蝴蝶结,系在小狮子的尾巴上,一边漫不经意道:“不要乱说。桓听美则美矣,还没有美到令人神魂颠倒、瞬间失智的份上,又不是我哥哥。”


    小狮子很会抓重点:“所以你为谢司徒神魂颠倒,瞬间失智。”


    “我不是,我没有”,谢兰亭很没有说服力地反驳道。


    “不用怕,我一定会帮你转告的”,小狮子美滋滋地甩着尾巴,它可是最聪明可爱机灵,最有眼力见的小狮子呢。


    “......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扔进锅里洗澡”,谢兰亭威胁道。


    “就要说,就要说!”


    小狮子才不怕她,丢下一个鬼脸,一溜烟跑没影了。


    被它这么一打岔,谢兰亭凝聚起来的杀意瞬间消散,冷静下来一想,桓听活着远比死了有用。


    他的威信实在高,若留他一命,能给绥地官员和世家传递一个十分良好的讯号,太傅尚且不落罪,何况他们下面诸人?


    自己仅仅是施巧计诱降了绥国,却还未能掌控绥地,青霄营大军亦还在赶来的路上,此时只可稳健行事,更不宜节外生枝。


    二来……


    桓听若死在这里,后世史官必要记上一笔,“谢将军心怀暴戾,提剑便斩,桓太傅以身殉国,死于亡国当日,赤血昭日月,丹心耀千古”。


    她可不想牺牲自己的名声,来成全桓听的身后名。


    谢兰亭伸手将人扶起,轻轻笑了一下。


    夕阳在她眉间灼烧成璀璨的烈焰,她这个笑容也是睥睨倨傲,又冷漠夺目的,在天地间,恣肆出一片流光溢彩。


    “抱歉,太傅大人,适才得罪了。”


    桓听淡淡道:“无妨。”


    他眸光一片深黯,犹如千岩飞雨,历历生寒,凝视着谢兰亭,似乎想洞察她此刻在想什么,又为何会忽然改变主意。


    谢兰亭抬手用了一个治愈的法术,在他脖颈的伤处抹了抹。


    这动作上辈子当同僚时做惯了,她不觉有异,桓听却微微一怔:“多谢。”


    她摆摆手:“不必谢我,太傅大人要谢就谢自己长得好看吧。”


    桓听这时整了一下衣袍,那种冷然凝霜的姿态,白衣翩然,确实无愧于世人所传的“江左独步”。


    横碧江往左,偌大之地,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了。


    可惜,他这一生想要的永不是「独步江左」,而是北定河山,策马天都。


    谢兰亭冷淡地收回目光,扫视全场:“赵令君。”


    “臣在”,中书令赵雅为略一迟疑,拿出案策,“听凭将军吩咐,我记着。”


    今日,绥宫经历一场亡国巨变,人人皆心惊胆战,犹自回不过神。


    为稳定人心,她暂令官员们都保留原位,各司其职:“诸位都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我不动你们。九卿以上,择日见我。”


    绥官齐齐行礼,目送那一袭如火的朱衣远去。


    她的背影看起来修长而纤细,在空阔的殿中显得如斯单薄,仿佛在长风荡涤中,随时会被这殿中的无边深渊所吞没。


    然而,所有人看着她,却只觉心头凛然,好似雪霁青山,孤决地独立江天万里。


    “一人降一国”,赵雅为奋笔疾书地记录,只觉得心里发苦,“古来未有此等传奇之事,能够见证,也算此生无憾。只是......”


    为何他们绥国成了传奇的背景板呢?


    谢兰亭一步迈入门前的苍茫夕照中,忽然想起一人:“明城主,你随我来罢。”


    “我?”


    黎州城主明折柳是个典型的问题官员,一年难得来离泱一次,来也是为了求援,不懂规矩,更不穿朝服,衣襟一派散落。


    他本叼着一根稻草,倚在一个角落发呆,忽然被点到名,有点懵。


    谢兰亭回身,对他做了个“粮草”的口型。


    下一秒,只见他脸上闪过震惊、疑惑、狂喜到不敢置信的神情。


    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前,激动万分地抓住谢兰亭的手,膝盖摇摇欲坠,仿佛要当场给她来一个下跪。


    “谢将军……不,爹,只要你肯给我黎州拨粮,你就是我再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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