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千乘万骑自北方而来。
青霄营大军一路风驰电掣,如同飞动的龙蛇,卷地而起。
天际瞬间掠起一道长虹,轰卷如云,就连青天仿佛都为之生生一滞,逼得倒流中回。
当先一人策马疾行,玄黑长衫,阴郁秀丽。半边脸上覆着白蝶面具,边缘近乎透明,映着眼角冰冷的一抹坠泪痣,宛然欲碎。
正是卫将军殷若羽。
在他的严令下,青霄营军容整肃,一路远道而来,竟丝毫不乱。
高天上,一只巨大的长明黑金鸟冲霄而起,振翅高飞。
长长的羽翼仿佛天罗地网,遮蔽了大半个天空,羽毛肆意卷舒之间,灵光纵横,似有移山填海之能,浩浩荡荡,裹挟着一种狂嚣横行的英气镇压天地。
他像是在庇护身下的军士,又像是在为他们引路。
“鸟人!这边这边!”
陆凉被他视线锐利一扫,悻悻改口:“鸟兄……不是,希虞,你来了。”
长明鸟落地,缓缓化为人形。
林希虞是全仙洲仅剩的一个至尊级妖王,封号天妖王。
这些年,妖族式微,被视为食物,打杀无数,直到他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杀服四海,才算是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他看起来也很有妖王的风采。
眼眸清亮冷凝,飒如千崖秋色,一身华衣青甲,头上银冠映着烈日。
哪怕在急行军中,也衣冠浮华,全身更是少说也带了十件八件的名贵配饰,一路叮当作响,如鸣环佩。
“好多钱啊”,陆凉两眼发直,“这是将半座城都穿在身上了。”
林希虞站在殷若羽身侧,两人凑近,不知低语了什么,但见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从他面上升起。
城头,谢兰亭忽然背脊一凉,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离泱三面环水,要想进城,便得从浮桥上过。
那桥刚放下,尚未停稳,殷若羽和林希虞都退后一步,侧身避了避。
身后,一个老人双手摇着轮椅滚了出来。
他看起来已经白发苍苍了,但胡子修得十分齐整美型,胡子上面,是端端正正、四平八稳的五官,一只眼睛前面,还垂着半副琉璃镜片。
哦,陆凉认出来了。
这是青霄营“殷林钟沈”四英之中的钟夫子,喜好说教,最擅长以“理”服人。
据说,他的武器是一把戒尺,名字就叫做“理”,乃是一把盖世神兵。
一戒尺下去,任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被打得服服帖帖,纳头便拜。
谢兰亭站在城头看着,不觉蹙眉:“子野也真是的,远道而来,也没给夫子安排一个人帮忙推轮椅。他的腿疾是经年沉疴,不知受了多少罪,唉。”
她走过去迎接,刚到半路,忽然,一阵劲风掠过。
钟夫子猛然一个鲤鱼打挺,当场站了起来!
“……”
医学奇迹?!
钟夫子扛着轮椅,健步如飞,一边跑,一边满头须发怒张,根根竖起。
谢兰亭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一把戒尺就啪地一下,敲在了她衣角。
“大将军!”
钟夫子不能直接揍人,因为大将军乃六军之主,不可伤了颜面,但他可以训人啊。
顿时,城门前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大将军!似您这般有勇无谋无法无天无组织无纪律一人一剑逞匹夫之勇的人,老夫真是平生仅见呐!借道灭魂渊,那可是仙洲绝地!古往今来,多少强悍强大强存弱亡的高手都在里面丢了性命……”
“夫子”,谢兰亭疑惑道,“强存弱亡是个贬义词吧?”
“你根本就不知悔改!”
钟夫子眼一瞪,怒斥道,“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因为它三分在人,七分在天。你现在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那是老天开眼。但凡桓听当时生出一丝一毫怀疑的心思,我们只能赶来为你收尸了!”
他气势恢宏地训斥了一大通,最后,将轮椅往地上重重一磕:“这次,您真该好好反省反省!”
陆凉只听得高山仰止,险些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
这老头一直唧唧歪歪,就不怕将军一剑捅死他么。
幸好,谢兰亭早习惯了这些唠叨,全当耳边风:“夫子,你的腿……”
钟夫子眼一瞪,怒吼道:“托您的福,老夫快被您气死了!”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来,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唠叨了太久,殷若羽等人也已带兵入城,这时,正拍着他的肩说:“陆少帅,你这次做得很好,等会入城,请约束一下你的士兵……”
“你拍的是老夫!”钟夫子抡起戒尺重重一敲。
“子野,你又认错了人”,林希虞赶紧把他一扯,“这个是钟夫子,旁边的才是陆凉。”
青霄营里谁人不知,卫将军殷若羽,是个重度脸盲加路盲。
因此集会时,殷若羽麾下每人必须手持一枚栗子作为凭证,以防自家将军认不出人,索性带着别的队伍出征了。
又因为“栗”通“利”,乃是吉兆,便就这么一直延用着。
殷若羽被猛地一拽,回过头看着他,杀意沸腾。
“喂,你这就过分了吧!”
这一瞬,林希虞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冲,“你居然连我都认不出来?我们可是曾经一起同床共枕、互拔腿毛的交情。”
殷若羽还是凉凉地看着他。
林希虞没辙,变出一茬黑金羽毛,抖了抖,哗啦啦从中掉出一大堆糖栗子:“你看,我真是自己人。”
殷若羽闪电般地伸手,拈起一颗栗子,扔进嘴里嚼吧几下:“谢谢,但是我并不想要你的交情。”
他转身,向谢兰亭一拱手:“大将军这次借道灭魂渊,突袭离泱城,以一人之力覆灭一国,当为亘古未有的军事奇迹,不世之伟业。”
“那是自然”,谢兰亭傲然抬眉道,“我自是古来未有的第一人……”
“虽是如此”,殷若羽却是打断了她,眸中染上了一抹冰冷的锐色,直直地盯着她,“大将军,你实在是太冒险了,若再有下次,我定然不会配合。”
谢兰亭被他看得一阵心虚,讪讪笑道:“那个,正是因为有子野你在军中坐镇,我才敢如此放手一搏。”
“就只有殷子野?合着大将军眼里就只有他一个功臣?”林希虞在旁边抱起手臂,冷哼了一声。
谢兰亭故作疑惑:“嗯?还有谁是功臣?在哪?”
“你!”
林希虞顿时气得跳脚,一阵恼意上涌,哗啦啦变成鸟,去天上飞了一圈。
他吹了好一会冷风,终于安静下来,自言自语道:“莫生气,生气降低颜值,低颜值会增加鸟类求偶成本,不值当,不值当……”
“好啦希虞”,谢兰亭微微一笑,携着他进城,“这次多亏有你在。”
她转头扫视了众人一圈:“此番我们伐灭绥国,立下大功,我正准备向哥哥说一说封赏的事,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
林希虞也不跟她客气,张嘴就来:“听闻绥宫奇珍无数,我不忍让明珠蒙尘,只好受累些许,让它们重见天日。”
“好”,谢兰亭信手一挥,“你自取便是,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她这个毫不在意的潇洒姿态,仿佛送出去的不是一国堆积如山的宝物,而是随便往外扔了两颗大白菜。
林希虞踌躇了一会,忍痛说道:“不成不成,要不你还是先拿走一点。哪怕就是象征性地拿一袋宝石呢?否则,等我待会搜刮完了,风卷残云,片甲不留,旁人一听,这么多宝物全都是我一个人拿的……”
忽觉颈间一凉,陆凉将小红戟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猛地来了个转折:“全都是我跟阿凉两个人拿的,那多不成体统。”
谢兰亭想了想:“好吧。”
她决定给哥哥挑个礼物。
林希虞这位妖王,为了搞钱无底线,发丘、掘坟、劫掠、抄家,什么都干过。
这次进入绥宫前,他显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功课,一进门,就热情推荐道:“大将军,你觉得这一支九霄寒玉簪怎么样?此为绥国至宝,熔炼了许多世所罕见的奇珍,价值连城。”
谢兰亭摇头否决:“不行,太丑,配不上哥哥。”
林希虞看着眼前这支毫无瑕疵、冰清玉洁的发簪,怎么也无法将其和“丑”这个字联系起来。
但他知道,挑选礼物,尤其是给喜欢的人挑选礼物这种事,往往就像一只猫咪突然跑过来蹭了蹭你的手,是根本没有道理可讲的。
于是,他又提议:“谢司徒不是很喜欢弹琴吗?月涧流冰琴是个不错的选择。还有这玉石棋子,这笔筒棠梨雕,看起来也颇为秀丽。”
“不好”,谢兰亭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去,“哥哥忙着弹琴下棋,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
“……”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占有欲?
林希虞气得直接不理她了。
最终,谢兰亭挑了一支加了法术的毛笔。
这支笔细细长长,笔身近乎透明,只要摘一点星光放进去,或者把它放在星星底下吸满了光辉,它就可以写出亮闪闪的字,纷飞如雪,梦幻如潮。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支笔,最后会被用来……
林希虞轻咳一声:“将军,你确定不拿点别的了吗,就一支笔?”
“我对剩下这些……”谢兰亭一顿,“这些普通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喂,你本来是想说这些破烂的吧!”林希虞有点不忿,“将军,绥国当年渡江的时候,各种宝贝可是尽数带到了离泱,分明富得流油……等等,那是什么?”
他忽然看见,谢兰亭鬓边有一抹光芒掠过。
谢兰亭的装束向来都很简单利落,红衣束发,反而更显得眉目萧飒,英气慨然,有一股张扬锐利的美,犹如雪亮的惊电一般震慑心魂。
林希虞这时候看的,就是她束发的一枚玉扣:“这种色泽,这种光芒,难不成是瑶黎玉?”
谢兰亭抬手摸了摸,随意道:“正是。”
“你居然将一座城就这样随随便便戴在头上”,刹那间,林希虞只觉得灵魂都在颤抖,“败家子!这玩意万一磕着碰着,可怎生是好!”
“可是,我还有很多”,谢兰亭从乾坤袖里拎出来一串玉饰。
林希虞满脸痛心疾首:“你、你……”
谢兰亭无辜地晃了晃手,玉饰叩击在一起,叮当作响:“出征那天,我起得实在太晚,披头散发地跳上剑往外跑。哥哥看不下去,就过来帮我束发,我经常丢东西的,他就随手抓了一把玉扣让我带上,可以轮换着用。你看,这里真的还剩下好多。”
“……”
随、手、抓、了、一、把?
林希虞嘴角抽搐了半晌,终于没忍住:“我就想知道,谢司徒愿意再认一个弟弟妹妹吗?年龄别卡得那么死,我给他当哥,甚至当爹也行啊……喂!别拔剑!”
岑寂出鞘的刹那,他猛地一矮身,贴着地滑出去老远,却还是没躲过,在肩膀留下一道血痕。
谢兰亭提剑冷笑:“既然不会说话,我可以帮你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撤了!”
林希虞抄起陆凉就跑。
谢兰亭到青霄营的驻地巡视了一圈,打眼一瞧,发现少了一人:“沈医师人呢?”
殷若羽负手而立,道:“老样子,准点到城外去遛驴了。不对,是准点让驴遛她去了。”
谢兰亭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娇小的沈汐和庞大的毛驴互相瞪眼较劲的画面,一阵扶额。
殷若羽又道:“这次多亏她很了解离泱周边的路线,让我们避开了一些军队迷阵,才能迅速赶到。”
他有条不紊地讲述了军中近来每一件要事,谢兰亭暗自记下,准备论功行赏。
“对了”,她问,“夫子那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若羽淡淡道:“你出发当夜,我严守音讯,不曾走漏,夫子到第三日才知道消息,一气之下,怒极攻心,腿上的血脉就忽然被气通了。”
谢兰亭悚然:“那可是二十年的陈年旧疾啊,就这么治好了。”
“没错”,殷若羽低眉笑了一笑。
那个弧度短暂一现,掠过他阴郁苍白的脸,如同一朵雪后的浮花,顷刻间碎裂灰飞在斜阳里:“所以,你该想想要如何哄一哄你的下属了。”
“啊”,谢兰亭侧眸看他,“那子野想要我怎么哄你,来一次封侯加爵如何?”
殷若羽淡淡道:“我并无功名之念。世人封侯都为光宗耀祖,我一个亲友俱亡的飘零之人,要之何用。”
“子野不必妄自菲薄”,谢兰亭摇摇头,“你是我好友,甚至算得上我和哥哥的家人,我总想把最好的给你。”
因为“家人”这两个字,殷若羽沉默了一会:“我最近作了一首古调,离泱城中,正好有一位名扬四海的琵琶名手杳三娘……”
谢兰亭了然:“我这就下帖请她到你府中一叙。”
殷若羽的琵琶号称仙洲一绝,天下无双。
谢兰亭小的时候,见他在高楼飞雪之上,寂寂地倚栏而坐,弹奏琵琶,垂手明如玉。
那一曲,确是只应天上有,谢忱也曾题诗赠予过,“殷郎弦上风吹雨,宛转远山低絮语,万鸟朝飞听新曲。”
辋川殷氏、瑶京谢氏两世家,昔年同气连枝,又在十年前,先后被灭门。
那一日后,殷若羽不复再弹琵琶。
他淡淡道:“如此便多谢了。”
此刻,一位钟夫子刚好摇着轮椅路过。
话只听了半截,当即眉一竖,冷嘲热讽道:“殷子野,你还敢提要求?反了天了你!堂堂卫将军,军中权威第二高的领袖,一人之下万军之上,这次不仅没有尽到规劝制止的义务,居然一心为她瞒天过海,真是罪加一等!气煞老夫也,回去抄三遍青霄营守则,给我用镜像字抄!”
哼,治不了大将军,还治不了他一个老二吗。
“别担心”,谢兰亭拽拽他衣袖,悄声说,“回头我找个人帮你抄就是了。”
殷若羽一眼看出她别有所图,警觉道:“打住,你先说说要我做什么。”
“府上公文众多,事务繁琐,还望子野多多参谋”,谢兰亭带着一脸拜托的神色,诚恳道,“这些都是桓听平日处理的事,我相信你也可以的。”
殷若羽面无表情:“我不可以。”
他提出了一个优秀的建议:“我觉得,还是应当去问谢司徒,他对这种政务类的事比较有经验,一定比我靠谱。”
“不不不”,谢兰亭摆手道,“哥哥在朝中事务繁忙,本就费心劳神,我不想再让他因为我而分心。”
殷若羽闻言愈发郁郁不乐。
“同样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他语气幽幽地说,“为什么你不想让谢司徒分心,但压榨起我来却是毫不手软?”
这一刻,谢兰亭真是惊奇至极:“殷子野,你为什么非要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呢?”
“……”
他连问都不配问了吗!
“你瞧”,她又道,“我就从没问过你,「我与汝之未婚妻孰美」这种问题。”
“那你还是差远了”,殷若羽不假思索地说。
谢兰亭一摊手:“看看。”
殷若羽低着头,摩挲着腕底一缕浸没了血痕的珠带。
那种温柔淡褪的色泽,如同泛黄的水色旧时光,苍凉地在指间静静流过,却让他整个阴郁纤丽的眉眼,都渐渐柔和起来。
阿芷。
瑶京谢氏的谢芷宁。
以“谋反之罪”被处以神裂之刑的人,扬灰东海,死生不复见。
他很轻地叹息了一声:“阿芷是天下第一女谋士,论起才智,十倍于我。若她尚在,我们又怎会落到这种无人可用的境地。”
将心比心,他也不再让谢兰亭去传讯了,而是决定尽最大努力,来帮她完成这件事。
然而,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殷若羽一进门,看见那如山崩海啸一样,堆在房里,一浪高过一浪的公文,也是忍不住眼前一黑:“这些我们都要批改?”
谢兰亭沉痛地点点头。
“我之前只知道桓听事必躬亲,没想到他是这么个躬亲法”,她指了指身后的一堆,“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加起来只是桓听半天的批改量。”
殷若羽:“......”
他一只脚向门外迈去:“听我的,不然还是先把桓太傅叫回来吧,沈医师那里有傀儡丹。这些我们真的干不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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