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银河间,北斗七星横夜半,牛郎星和织女星隔在天河两侧,遥遥相望不相见。秋夜晚风裹挟白露微霜和凉意稀薄,吹拂残枝落叶婆娑摇曳,吹皱清波池水荡漾涟漪。
又吹进少年郎心尖,化风成雨,淋出一阵冰凉,浇灭跳跃着、沸腾着的满腔热血。
江城雪的话很直白,清晰的吐词,清澈的嗓音,似剔除了鱼肉的骨刺,根根分明。
当初她轻而易举便能看透金明池红口白牙的求娶毫无真心,而今自也能看穿贺熙朝的不善伪装,和那藏不住的旖旎心念。然后,干脆利落地斩断后路。
贺熙朝哪里不明白。
铺天盖地的皎洁月华将思绪照得通透澄澈。
他太明白了,明白在此时此刻,任何一点受挫或失落神色的流露,都是对心底深处那份不为人知情动的承认。
明白一旦承认,从今往后江城雪待他都会如方才回程路上那么疏离,令人半分也不敢多想。
几乎是不假思索做出决定,少年郑重其事点头:“嗯,我知道了!”
“如果以后有不识眼力劲儿的人妄想接近公主,我保准第一个站出来,帮公主把人赶走。”
江城雪微怔,万没料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
乖巧温顺,笑脸含嬉,又带着点意气风发。
但凡江城雪有一丁点心软,都会被他蒙混过关,往后继续像从前那样子相处。可她连微末的分毫也没有,不仅仅贺熙朝明白,江城雪同样明白,剪不断理还乱。
她要的,是把少年悸动彻底扼杀在胚芽中。只有这样,才对彼此都最好。
“你无需这般。”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狠了狠心道:“这说到底是我的私事儿,与任何人无关。哪怕真需要谁做什么,下有随行伺候的宫人阻着,上有皇兄不予赐婚的圣旨拦着,不用你站出来如何。”
“虽说你在外时喊我一声阿姐,可归根结底只是个图方便的称谓而已,并无其他深意。倘若因此让你生出了逾越骁骑卫本分的念头,便是这称谓的错过,往后还是勿再这般叫了罢。”
这就是推开窗户说亮话了。
半点儿遮羞布也不留地划清君臣界线。
贺熙朝一颗心顿时坠入谷底。
他诚然知晓,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倾慕,全是他一厢情愿,所以素来都不敢奢求太多。一直以来,只盼望着借这声比旁人更亲近些的姐弟称呼陪在她身边,就已经很知足了。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江城雪发现他心思之后的反应,不仅有漠然的回绝,他甚至在那话音中剖析出了几分自此一刀两断的意味,好似他的爱慕令她感到厌弃至极,避之不及。
霎时间,连呼吸入胸腔的空气都带了酸苦的味道。他艰难开口:“公主讨厌我了吗?”
“为什么这样问?”江城雪道。
那便不是讨厌了,贺熙朝听出来她的言下之意。可随即觉得更加奇怪,既然没有厌恶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果决地要和他不相往来。
除非这之间有一桩触及到她底线,惹她十分气恼,又令她无法接受的事。
贺熙朝立马恍然,把目标锁定在了他隐瞒官衔的那件事上。
想来也是,江城雪那么聪明,勘破一个压根经不起推敲的隐情,至多只是时间问题。而他今天露出的破绽那么多,又怎么可能不被察觉。
估摸着,早在他们进城那会儿,江城雪就对他的说辞怀疑了。后来泛舟漂游,冷静下来不免猜到真相。她气得狠了,所以才要求船夫回到岸边,一路无言。
如今两笔账一起清算,要和他断绝交情。
肯定是这样。
少年不安地咬着嘴唇,蓦地翻身下马,脑袋低垂:“我错了。”
他下马的动作突然,锦靴踏在秋风落叶上,闹出的声响惊飞了不少枝头鸟雀。
江城雪低眸看见他头颅压得很低,脊梁也弯曲出躬身的弧度,发顶的高马尾蔫蔫耷拉着,了无生气,像是被她那些话狠狠打击到了。
她不得不勒马停下:“你这是做什么?”
“在认错悔过。”贺熙朝神情紧绷着,话音一本正经,“也在求原谅。”
“顺便还想解释几句。”他小声道,“我之所以那样子做当真只是一念之差,但我后来很快就想明白自己不对了。本来是打算在今晚和公主坦白的,没想到不用我说,公主已经发现了。”
“总之,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公主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我会引以为戒的。”
少年背脊躬得更深了,江城雪仍坐在马背上,看不清他的瞳色,只见原本斜飞的剑眉如今拧向眉心,搅成一道抒尽怅惘的曲线。
他懊恼地说:“要是得不到公主的原谅,我就,我就……”
似是抓耳挠腮想了一会儿,最后打定主意:“我就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公主肯消气为止。”
江城雪没由来地有些恍惚,她自以为算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始终觉得,世间哪有那么多矢志不渝的儿女情长,凉薄自利才是人的本性,如同云雾敛,柳初新,再如金明池,无一例外。
再退一万步讲,哪怕当真赤诚,她也并非不懂情不知所起的道理,没怪贺熙朝动了逾矩的心念,只因注定不得善果,才刻意将话说得狠绝。
所以属实没必要道歉恳求她原谅。
相借如水月色,她望着少年郎君的上半身弯到了与双腿对折的程度,往下垂挂的发梢就快沾到地面尘土泥泞。
刚才还告诫过自己坚决不能心软,这晌,却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忍心丝丝缕缕蔓生出来。
“罢了。”江城雪见他态度恁好,实在没什么可再追究的,“本宫原谅你还不行吗。”
贺熙朝眨着眼睛抬头,黑眸亮盈盈的,仿佛漫天繁星都盛入他眼底:“公主真的不怪我?”
“只要你保证,往后不再犯,今日之事本宫可以当没发生过。”江城雪的声音不禁染上几分温和,“至于在外时对我的称呼,由你喜欢吧。”
“我保证!”贺熙朝抬手,竖起三根手指朝天起誓,“今后绝对不再欺瞒公主。”
欺瞒?江城雪略微沉吟,隐瞒逾越君臣本分和君子之交的情意,也算欺瞒吧。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你想明白就好。”
“行了,秋夜林间更深露重,别再站着了。”她从马背下来,抹去横亘在两人间居高临下的距离,伸出手去扶他站直身子。
贺熙朝眉目舒展,五指捻住她华裳衣袂,不失隐忍克制,又牢牢抓紧了江城雪递来的台阶,缓慢直起腰。
突然,他搀着江城雪袖袍的指尖仓惶打破礼教禁锢,迅速擦过衣料,握上她手腕。
“公主小心——”
江城雪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蓦地被贺熙朝拽入怀里,撞进少年郎结实的胸膛。
再回神,只见她原本站立的位置插着三根银针,针尾淬了剧毒,闪烁着暗色幽光。
贺熙朝已然拔出腰间佩剑,“铛——”的一声,又打落三根迎面飞来的银针暗器。
十数名脸蒙面巾的黑衣人从天而降,自四面八方将二人包围。少年执剑的指节握得愈紧,另一只手伸入衣襟,从怀中掏出一截爆竹,压低声音:“阿姐跟紧我,小心别被他们冲散。”
“如果实在觉得害怕就闭上眼睛,不会有事的,巡防禁卫军马上就到。”
音落,脱了手的爆竹应声炸裂,耀眼红光直窜云霄,是巡防禁军之间的联络信号。
黑衣人意识到援兵将至,骤然长刀翻转,十数道凛凛寒光交错,晃过贺熙朝与江城雪的脸庞如艳鬼煞白。电光石火之间,利刃劈头落下。
贺熙朝青锋横斩。
冲在最前方的黑衣人忽觉心口钝痛不已,无数鲜血涌出窟窿,踉跄倒地。紧随其后的同伙见状,收起了横冲直撞的猛攻,心照不宣摆出某种刀阵。刀光剑影好像一张巨大的严密蜘蛛网,自上而下笼罩着他们,避无可避。
贺熙朝在两把大刀交叉劈砍的瞬间巧妙侧身,寒刃划破一人脖颈,一剑封喉,剑柄则重重击向另一名黑衣人的肩胛弱处,卸去对方半身力气和掌中利刃。他足尖踩上刀柄,猝然发力使得长刀凌空而起,贯穿黑衣人小腹。
剑尖沾染的血液溅污了草木,浓稠血腥气弥散开。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闷哼自身后传来。
“阿姐——”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江城雪。
只见那抹蔚蓝色的身影墨发披散,双手各握一支发簪。
一改人前的温婉模样,她目色坚韧,沉眉锐利,毫不胆怯地往黑衣人挥砍而来的刀刃上冲。眼瞧着就要血肉模糊,贺熙朝喉咙一紧,眨眼工夫却见江城雪灵活闪躲,一个箭步上前,用金簪尖端干脆利落地割断对方喉管。
“别分心,该干什么干什么。”她瞥过贺熙朝,说话时又与刺客交手了两个回合皆占上风,“我应付得来。”
贺熙朝被她的声音唤醒回神,剑走偏锋惊险化解背后偷袭。
黑衣人的阵法虽然训练有素,但单论刀法武功却不及贺熙朝和江城雪,很快落了下风,死伤过半。待只剩最后一名刺客,巡防禁军终于匆匆赶到,三两下把人制伏。
禁军副统领放下佩剑,单膝跪地请罪:“卑职救驾来迟,请二公主、司马大人恕罪。”
贺熙朝收剑归鞘,指了指刺客脸上的蒙面。
禁军副统领当即意会,用力扯下黑色布巾。
“……是你?”江城雪看清她容貌后一愣。
禁军副统领道:“公主认得此人?”
“算不得认识。”江城雪道,“不过是一炷香之前,她在山脚下摘野菜,称是西秦姑娘每逢中秋夜都会讨得好兆头,还欲送给我一份。”
“如今看来,幸好本宫适才没接。只怕那颗野菜和银针一样,抹了剧毒吧。”
西秦刺客冷着神色缄默不言,但她眉眼间满是不甘,足可见江城雪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把人带回去,严加审问。”贺熙朝沉声吩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中元夜画舫爆炸案和她们脱不了干系,务必查出幕后主谋。”
“是。”禁军副统领卸了刺客的手臂和下巴,把人打晕后让下属带回营中审讯。
贺熙朝续道:“还有,加强猎场外围巡防,一切不明身份者皆禁止靠近山脚。”
副统领立刻领命去办,留下几名亲信护送江城雪返回猎场行宫。
可她并没有就此骑马上山,而是双臂环胸,施施然往树干上一靠,看了眼禁军副统领离开方向,冷不丁开口:“本宫虽经年体弱久居后宫,但对前朝官职品阶也并非一窍不通。”
贺熙朝不知道她说这个做什么。
江城雪的视线从远处转移到他身上,意味不明道:“禁军副统领为正五品衔,骁骑卫巡防头领为七品职。这一点,本宫应当没说错吧?”
落在少年脸庞上的目光充斥着打量,恍若淡漠冰冷、没有温度的审度,仿佛要将他皮下毛孔一寸寸剖析开来。贺熙朝直觉有哪里不对,但偏偏江城雪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他只能点头:“嗯,没错。”
“没错便好。”江城雪唇角轻轻一挑,看似笑了,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唯一荡着的零星波纹只有浓烈戏谑,幽幽道:“看来是本宫孤陋寡闻了,这正五品大员对七品下属言听计从,本宫还是头一次见。”
“公主在说什么?您不是已经知道……”话及一半,贺熙朝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在哪里。
莫非,江城雪从始至终都没有猜到过他的身份,压根是他想岔了,误以为她知晓。
而他与禁军副统领的一番话,才真正使得他隐瞒官衔之事败露。
江城雪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司马大人怎么不说了?大人觉得,本宫应该知道什么?”
“是知晓你那枚鱼符上刻着司马都尉大将军的篆文?还是知晓你三言两语就能令城门守卫大开城门的原因?”
贺熙朝发懵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大脑一片空白,头顶皎洁月亮似乎化作苍白的几个字——
完了。
死到临头了。
“不是,不是的……”他支吾哽涩,不受头脑意识控制地语无伦次起来。
江城雪好整以暇看着他:“贺小将军难道要说自己不是都尉司大司马?”
贺熙朝当即摇头,脑袋如拨浪鼓晃了两下又觉得不对,紧接着开始点头:“是,是的……”
他小声嘀咕:“……可公主刚才明明说过原谅我,不怪我了。”
“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江城雪好笑。
贺熙朝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甘不愿地继续摆头,所以他们刚刚究竟牛头不对马嘴地沟通了些什么。
一阵山风吹过,树叶沙沙声散尽,空气在须臾间变成死一般的阒寂。侍候一侧的禁军亲信看出了气氛透着不同寻常的诡异,识趣退到远处。
少年战战兢兢地抬头,眸光望见江城雪唇边冷冰冰的笑意,脖颈一抖,刚抬起的脑袋又瑟缩了回去。
他原先也曾在心底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的结果,自己找个合适的时机铺垫坦白,或者就像适才一样,江城雪猜出苗头的时候,立马认错道歉。
可独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种情形。
满天星辰也化成了凄凉文字:完了,完蛋了,彻底完蛋了。像幽灵一样围绕在他头顶。
他如果假装应敌时不慎负伤中了毒,能不能博点同情?
算了,贺熙朝手动掐灭这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只怕现在的江城雪根本不会信他,极有可能请来太医把他里里外外诊看一遍,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嗤道:骗子。
短短几秒钟内,心思已经转了千百回。而江城雪就在他浑浑噩噩的沉默里,翻身上马。
贺熙朝吓得忙不迭道:“公主,您听臣解释!”
这一回,江城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纵着马头也不回地窜入密林,少年见状只得乘上自己的马匹往前追。
一路直追到行辕前,眼见窈窕倩影就要消失在营帐后。顾不得周围宫女太监的注视,贺熙朝脚踏马镫借力,凭着轻功跻身进半开半合的帐帘之间,指尖攥住江城雪衣袂后摆。
“阿姐,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的。”
他语速匆忙,恨不得把心里话全部呈到江城雪面前,生怕晚一秒就会被拒之门外:“我不是有意隐瞒身份的,最开始在玉坊遇见公主时,我确实出于某些原因不得已扮作骁骑卫……”
“你叫我什么?”江城雪停住脚步打断他。
她转头猛地把袖子抽回自己手中,嫌脏似的掸了掸衣袍:“你还有脸喊我阿姐?”
贺熙朝半张着嘴,神色僵硬。
江城雪嘴角扯动,牵出一抹奚落冷笑:“我原以为你与他们不同,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她话音顿了顿,不知是在对贺熙朝说,还是发自肺腑的心寒齿冷:“……都一样。”
语讫,厚重的帐帘轰然落下。
呼啸冷风摔了少年郎一脸,砸得他鬓发飞扬模糊双眼,扑得长风盈袖钻进衬里,凉得他陡然打了一个激灵,遍体生寒。
贺熙朝知道江城雪口中的“他们”指代何人。
她曾经说过,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越是位高权重大权独揽的人,瞧着衣冠楚楚,受尽追捧。可光鲜亮丽的皮囊下,往往潜藏着最腌臜不堪的灵魂。
金明池如此,云雾敛亦然。
如今,他也一样不堪。
少年缓缓垂下脑袋……
江城雪大步流星回到帐内,端起桌上茶壶倒满杯盏,仰头便喝。
溪竺忙道:“公主快放下,这茶已经凉了。茶寒伤肺,公主稍等婢子重新沏一壶来。”
“不必。”江城雪抬袖拦住她的动作,淡淡道,“你们都退下,本宫想独自待会儿。”
凉茶入喉,从路遇刺杀的惊惶当中,和得知真相的诧异当中冷静下来,一时涌上颅腔的愠怒逐渐平息,取而代之在心底无限蔓延的,是一种无法形容又无与伦比的失望。
她深知这个世界充斥着欺骗与谎言,因此冷眼凝视着萦绕在身侧的利用与荒诞。她没法轻易相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是以对难得纯粹的热忱格外珍重。
因此当她发现少年郎君对她动了别样心念,在本该彻底一别两宽的情形下,还能当做没发生过,给尽了宽容。
却没承想,连贺熙朝也在骗她。
从相识至今,欺骗了她那么久。
白瞎了她把人当朋友相待,白瞎了她无保留的信任,倒还不如丢去喂狗。
“滴答——滴答——”
窗外芭蕉传来窸窣细响。
江城雪眼皮子轻抬,只见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进卷帘小窗,给营帐布面溅上一层更深的颜色。
溪竺进来关窗,她将凉茶撤去,换上热茶:“公主,贺小将军一直在外头站着,您看……”
“什么贺小将军。”江城雪收回落在窗边的目光,凉飕飕插话,“记住了,以后要叫贺司马。”
溪竺一愣,她作为深宫中当差的小宫女,自然没法得知外边那位贺将军是什么身份,只晓得自家公主与之关系颇好。但见此情此景,哪怕再愚钝也该猜出两人生了嫌隙。
她不敢多言,专心做手中差事。
没一会儿,这场雨下得越发大了,细叶发黄的枯竹被风雨摧折。
江城雪倏尔叹了口气:“让他回去,一个外臣大半夜杵在本宫的行辕前像什么样子。”
溪竺低着头回话:“婢子劝过了,可贺小将……贺司马失魂落魄的,似乎听不太进去劝。”
说着这话,她瞥见自家公主一双长眉明显蹙了蹙,察言观色又道:“这秋雨寒气重得很,依婢子看,不如让外头宫人给贺司马送把伞?”
“送什么送,由着他去。”江城雪没好气道,“他既喜欢淋雨淋着便是,又不是你我让他站的,真受寒烧热了还能怪到我们头上不成。”
溪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闭嘴,默默伺候公主更衣歇息。
已过子夜,明月被稠云遮着缓慢往西边挪移。江城雪躺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分明疲累得很,双眼紧闭却莫名睡不着,仿佛胸口积郁着一团气儿,压得人闷闷的。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白光刺目,震耳欲聋。
江城雪腾地坐起来:“溪竺,人走了吗?”
在外间值夜的小婢女顷刻清醒,掀帘去外边询问,末了回话:“不曾。”
江城雪纤长指尖烦躁插入额发,往后随意一抓,不耐啧了一声:“去给他说,堂堂司马将军像条落水狗一样站在姑娘家的闺阁前,若被有心人瞧见了,他不在乎脸面,本宫还要名声呢。”
“如果这还不肯走,就让巡防禁军那边给他找点事情做一做。”
溪竺一一记下,出门去办。
身后随即又有声音传来:“再有,雨……”
“婢子明白,婢子这就将伞给贺司马,并找一件适合郎君穿的斗篷给贺司马送去。”溪竺立即接话。
江城雪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反驳,便是默许她的做法。很快,溪竺踩着雷雨交杂声回来,告诉她人已经离去。
堵在心口的烦闷不由褪去。
伴着雨打芭蕉,浅浅入眠。
翌日清晨,乌云散尽,碧空如洗。草叶挂着如南海珍珠般圆润斗大的晶莹露滴,摇摇欲坠。深吸一口气,湿润的清新霎时盈满鼻腔。
江城雪一袭骑装英姿飒爽,坐在马背上爱抚似的拍了拍马脑袋。
“二公主请留步。”一名侍卫跑到她面前。
江城雪眼熟此人,是摄政王府上的亲兵。
那侍从拿出某样东西递予她,板着面无表情的脸道:“主上命属下前来传话,主上说他答应和公主的赌约。”
“这把弩攻速快,威力猛,公主曾经用过,应当还算顺手。主上将弩`箭送给您,希望公主不要输得太难看。”
江城雪垂眸睥睨,淡淡扫过弩`箭,确实是她在金府别院猎场中练手过的那把。
“替本宫谢过你们王爷,这弩`箭本宫便收下了。”说着,她接过物什,拿在掌心把玩,半晌后拇指突然用力扣动扳机,钢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
一道鸟鸣哀嚎与破空声响起,凄厉嘶哑。
林中无数鸟雀扑棱着翅膀逃窜,唯独某一只,瞪着眼珠子直直坠下枝头,而它的身上插着一支钢箭,是发自弩机的钢箭。
“果然顺手。”江城雪眉眼微扬,咔擦一声将弩机紧扣在腕部。
她神情倨傲,望了眼在远处正给马儿喂草的金明池,策马从他身旁经过时张扬一笑:“还请王爷全力以赴,本宫的赌约可不是容易做到的。”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