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雪坐在岩石上,神态慵懒。
此处山洞统共三个洞口,来时的两个山口被巨石堵住,尚存的第三个山口外则是峭壁悬崖。
他们被困在里面了。
贺熙朝在悬崖洞口反复进进出出。
若仅仅是他自己,在这种破地方关多久都没关系。可他身边还有公主殿下,山洞内这么阴冷,又这么潮湿,待着肯定很不舒服。
当他数不清第多少次走回洞里,江城雪随口问:“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我已经把联络焰火放出去了,就是不知道这个悬崖处在什么地方,没法确定外面的人一定能看见。”贺熙朝如实道。但说着又生怕这样希望渺茫的话惹她烦闷,连忙补充:“不过一定还会有其他办法能出去的。”
他的目光坚定,整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仰首挺立着,似乎真的对能够出去这件事情十分有信心。
“我知道了!”他忽然沉声,“我可以去把堆在洞口的石头全部搬开。”
这样就有出口了。
说干就干,他当即原路返回。步伐果断,毫不犹豫,犹如驰骋塞外的千里马一样勇往直前。
少年身上似乎有着永不服输的澎湃热血,和永远用不完的充沛精力。
江城雪望着他胜比松柏挺立的背脊,渐渐隐没在甬道深处,不由启唇:“回来。”
“压在山口的巨石每一块都有千万钧重,别说你凭一己之力能否挪动,便是搬得开,又要搬到猴年马月去。”
少年被血淋淋的事实打得当头一棒,挠头迟疑:“可是,总不能让公主在这里挨饿受冻。”
“回来坐着。”江城雪几乎用上了命令的口吻,“你我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手底的骁骑卫和禁军没那么笨,本宫身边侍候的宫人也没这么不尽责。这天马上就要黑了,等他们发现你我不见踪迹,自然会加派人手搜寻。”
他们一定能离开此地,无非时间早晚罢了。
贺熙朝见她镇定自若,脸上并无焦急之色,就也温顺地应了一声,拖着步子走回她身边,在同一块岩石坐下。
霎时间——
“什么动静?”江城雪半开半合的慵懒眸光一顿,不自觉睁大眼睛。
贺熙朝闻言,顿时屏气凝神。可周围除了石柱偶尔滴落的水声,和山外树木随风飘摇的窸窣声,他并没有感知到其余响动。
他狐疑道:“公主是不是听错了?”
江城雪食指抵唇,示意他噤声。
又来了。
同样的动静又出现了。
这种感觉出现在贺熙朝落座的一刹那,她身下的石头好似小幅度晃了晃。
但不似她刚进入东山那会儿,伴随着毁天灭地的爆破声,也没有再一次发生地震山摇,所以不是爆炸引起的。
甚至当贺熙朝坐下之后,那晃动便奇异地消失了。
江城雪起初以为是她的错觉,人体疲惫时,感知不甚真切也在所难免。可就在刚刚,贺熙朝开口说话,完全相同的晃动又出现了第二次。
她极其确定,这回绝不是自己误判。
江城雪站起身,低头想要弄个究竟。而与此同时,有另一样东西正在缓缓抬头……
这下子贺熙朝也感受到了江城雪说的动静,习武之人的本能令他迅速握住江城雪的手腕,带她退到十尺之外。
二人看着方才他们倚靠休憩的“岩石”,瞳孔骤然放大。
本次秋狝狩猎的头筹。
众人争相猎杀的猛兽。
那头成年黑熊就在他们屁`股底下!
怪就怪洞穴中光线不够明亮,凹凸不平的岩石无规律错落。又因蜷睡着的黑熊体态尤显庞大,体外毛发的颜色与石头基本相似,后背触感也坚硬扎实。
他们一时疏忽,将它认错成石头,还气定神闲地坐了许久。
但现在不是追究缘由的时候,黑熊尖锐的獠牙滴下一串粘腻涎液,足有常人一根手指长的利爪在地上抓了抓,猛朝两人的位置扑来。
江城雪与贺熙朝各自向左右两侧闪躲。
那黑熊的体型比他们二个人加起来还要大出一倍,且牙尖爪利,力量发达,与之近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毫无优势可言。
贺熙朝解下背后的大弓,搭箭上弦。
江城雪调整袖上弩`箭,扣动扳机。
无比默契地,两支蓄满杀伤力的箭矢一同发射,齐齐对准黑熊最脆弱的部位。
钢箭相互碰撞的铮鸣铿锵响彻洞穴,绽出阵阵跌宕回声。他们的箭射空了,被黑熊迅猛地闪躲开了。
继又连射三箭,无一射中。
反倒激怒了流淌在野兽血液中与生俱来的凶性,沙哑的喘息从黑熊喉咙里溢出,脑袋慢慢转动,朝着江城雪的方向张开血盆大口,粗粝嘶吼震得山石都颤了颤。
……江城雪没忍住爆了一句,这家伙身体有伤,不仅视觉听觉严重受损,行动也极其不便吗?能做到精准闪避箭矢也就罢了,现在这幅横冲直撞,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的样子又算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江城雪只能铆足了劲儿先跑,然后一边跑,一边寻找时机回头射箭。
期间,贺熙朝几度用箭头瞄准黑熊身躯,可它跑得实在太快了,紧紧追在江城雪身后,稍有不慎便容易误伤。
仅一个松弦的简单动作,少年拉着弓弦的手指却迟迟做不到。最终,他紧皱着眉把长箭放回箭筒里。
贺熙朝咬紧后槽牙,他忽地腾空跃起,右手拔剑出鞘,左手始终握着紫金弯弓,用尽浑身气力袭击黑熊后背,利用自己吸引野兽的注意。
果然,黑熊察觉到后方有危险立即转身,暂时放过江城雪,对付起贺熙朝来。
黑熊扑过来的一瞬,少年不仅不感到紧张,反而狠狠地松出一口气。确认江城雪没有受伤,才专心应对起眼前这只大`麻烦。
失去了远战的优势,近距离攻防等同于肉搏。贺熙朝的牙根就没松开过,全然豁出命去的打法。但即便如此,仍抵不过力量的悬殊。
不及十个回合,黑熊就咬住了他的长弓,轻而易举地连弓带人一起叼着,转了几个圈。
奋力甩出。
少年人自半空直直下坠,极速地转圈使他头晕目眩,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般难受,提不起反抗之力。
就这么摔进了水潭,无数水花似焰火绽开。
“贺熙朝!”江城雪吓得大喊。
她看见少年凫在水底,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总是能够读懂贺熙朝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没事儿,我有办法反杀它,别过来。
少年眼底透着毅然决然的严肃,丝毫没有他说要搬开洞口巨石时的玩笑。
江城雪踯躅两秒,终是止住冲上前的脚步。
关键时刻,她选择相信他。
黑熊跳下岩石,一步步迈进水潭。
贺熙朝憋着气,在水底一动不动。他在赌,赌潭水能遮住人的气味,赌黑熊在民间被称为黑瞎子,视觉是真的有障碍。
心跳如雷似鼓,仿佛随时会跳出胸膛。
他眼睁睁盯着黑熊向自己靠近,左前掌踩在他肩外几寸,右后掌踏在他肩外几厘,巨大的阴影与浓烈的恶臭将他笼盖。
就是现在——
贺熙朝突然手臂用力挥动,三尺青锋捅入黑熊下腹。
腥臭鲜血顺着毛皮而下,流入水潭。黑熊前行的动作一顿,肚皮下传来的疼痛使他剧烈挣扎起来,低头用獠牙撕咬偷袭他的人。
贺熙朝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了黑熊面前,注定是逃不掉了。待那尖利獠牙咬穿他的心脏,或者直接咬断他的头颅,都必死无疑。
他坦然地闭上眼睛。
时间恍若定格这一刻,他好似闻不到黑熊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也忽略黑熊滴在自己身上的粘稠血液。他只是想,刚刚那一剑,是致命伤,这只黑熊无非在做最后的负隅顽抗罢了。剩下的交给公主,肯定没问题的。
江城雪武功这么好,巾帼不让须眉的身手,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他又静静躺了两秒,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一声巨物倒地的闷响轰然砸在身侧,黑熊粗壮的前肢软绵绵搭在他胸前,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贺熙朝愣愣反应了两秒,睁开眼,是江城雪的明眸皓齿荡着粼粼涟漪。
她向他伸出手,似要扶他站起来。
常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道,人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会看见心底最期盼的愿景。原本以为这只是世人对鬼门关的美化,却没曾想竟是真的。
贺熙朝紧绷良久的表情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放松,唇角微微上扬,眉目也弯出盈盈弧度,笑意中带着些许释然。
他心想,如果还能有下辈子的话,他一定早早地把过往所有事都告诉江城雪。
正想着,一道和江城雪极其相像的清冽嗓音穿透了潭水,传入耳中:“傻笑什么?脑袋被咬出问题了?”
贺熙朝蓦然一怔。
奇怪,他怎么还能听见声音,还是如此真实的声音。
而且眼睫能够眨动,脑袋能够转动,四肢似乎也能随意活动。他松开紧攥着剑柄的五指,慢慢靠近剑刃。
疼的。
还会流血。
他没死?!
女子话音再度传来,如玉落繁花悦耳:“再不起来,本宫可不管你了。”
少年郎立马推开压在他身上的黑熊肢体,赶在江城雪收手之前把掌心递了过去。压根不用谁搀扶,自己便一个鲤鱼打挺从水中站起身,抖落无数水珠。
这才注意到侧翻在水里的黑熊已经没了气息,其毛发浓密的眉心插着三根箭矢,箭镞和箭杆悉数贯穿皮肉,隐没不见,只剩尾部白色的雕翎暴露在外面,可见这三支箭射得有多深。
也是这三支箭,在危急关头救了他的命。
“谢谢公主救命之恩。”他这才找回几分劫后余生的感觉。
江城雪一本正经:“……是你救了我。”
若不是贺熙朝替她吸引黑熊的攻击,只怕她早已被身形矫健的大家伙追上,逃不过身首异处的结局。
少年屈指抠了抠额发,倏尔被夸赞,低头笑得有些不太好意思,但说出的话倒一点儿也不谦虚:“就当是我救了公主,所以公主能不能给我一个伸冤的机会。”
江城雪看着他,浑身湿哒哒的,从头发丝到脚底每一处都淌着混有黑熊血液的血水。都这般狼狈模样了,还惦记着解释那茬呢。
她叹了口气,解下自己还算干净的披风抛给他:“先把这一身处理干净了再说。”
少年接过,跑到另一汪清澈水潭边清理自己。这速度,比适才跟黑熊搏斗时还快。
江城雪见他脱衣裳,默默转过身,坐在角落里的一块岩石上背对他。
这一坐,困意渐渐袭来。昨夜晚睡的怠倦,穿越深长甬道找寻出口的疲惫,还有与黑熊相杀的乏力,糅杂在一起将她紧紧包裹,压得眼皮子不受控地发沉。
她靠着山石,不知不觉陷入了睡梦。
无意识到底过了多久,她被一阵零碎的响动吵醒,仔细听,像是石头滚动磕碰发出的声音。
还以为是禁卫军领人找到了他们。
江城雪缓缓睁开惺忪睡眼,映入眼帘的,却见贺熙朝双手各拿着一块小碎石,把它们从山壁搬到平地上。
他面前已经放了一堆石块,层层叠叠垒得有脚踝那么高。见江城雪醒来,少年郎蓦地膝盖一弯,跪在了那堆参差不齐的碎石上。
江城雪感觉自己的膝盖连带着痛得抽了抽,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贺熙朝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字字铿锵:“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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