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在猎场行宫又停留了两天。
待江稷明终于能够正视自己腿伤的事实,情绪也基本平复稳定,众人才摆驾回宫。
宫中的生活一贯没什么新意,江城雪不愿虚度光阴,便回了弘文馆和林汀婉一同念书。两人时而也会逛一逛繁花落尽的御花园,与高墙内终日不见帝王的可怜红颜们喝几杯茶,推几副牌。
日子中规中矩地过着,这天,林汀婉得了两幅前朝名家的字画真迹,邀江城雪去林府赏画。
江城雪自当是欣然应允。
这字是笔走龙蛇的好字,画也是妙致毫巅的好画。
离开林府时天色尚早,难得出宫一趟,江城雪遂命车夫改道去花影楼,她许久没听曲子了。
自打她进了戏楼,暗处便似乎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逡巡游弋。
江城雪环顾周遭,很快发现那抹视线的位置。她原本打算着坐在大堂就好,如今已到嘴边的话倏然转了个弯,向掌柜要下一间雅室。
好戏即将开唱。
果然没一会儿,溪竺便掀了竹帘进屋回禀,道是柳郎君在外头执意求见公主。
江城雪挑唇一笑,丝毫不觉意外。终日流连戏楼,沉溺在纸醉金迷里的,只有京中这几位大名鼎鼎的纨绔,她点头让溪竺放人进来。
下一瞬,一阵浓烈酒气率先扑鼻而来。
江城雪抬眸,差点没认出来这居然会是那个素来金玉其外的柳初新。
她的视线在面前人身上停顿两秒,青年长发半披半绾,自由松散的那部分凌乱潦草地落在前肩与后背,束在头顶的另一部分则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眼圈青黑,不知是五石散吃得太多掏空精气,还是酗酒宿醉精神疲惫,抑或者二者皆有。且面颊微微凹陷,皮肤暗黄不复往日白皙,长短纷杂的胡渣绕了嘴巴一圈。
还有他的衣裳应也是几日没换了,上好的绸缎倾轧出无数褶皱。襟口与袖口沾满酒渍,深一片浅一片。就连腰间衣带也松松垮垮的,整个人消瘦了许多,萎靡潦倒。
不知道的还以为卫国公府被抄了家,这位嫡公子上街乞讨去了。
但他再颓废,也不关江城雪的干系。
坐在席间听戏的女子收回目光,优哉游哉品着茶:“你找本宫,有何要事?”
柳初新一瞬不瞬盯着她,空洞无神的眼底宛若燃起一把火,熊熊灼烧着:“没有要紧事就不能来寻公主么?”
“原也不是不能寻。”江城雪单手托着腮帮子,沉吟道,“但本宫记得,是柳郎君亲口说无法容忍本宫将你当成另一个人的影子,此为不尊重。还说,要与本宫老死不相往来。”
“郎君忘了吗?”她掀眸反问,眼神清澈明亮,“需要本宫帮着郎君想一想吗?”
柳初新眉毛紧拧,艰难开口:“我没忘。”
他嗓音沙哑,似含了一口粗糙沙砾:“……但我后悔了。”
“什么?”江城雪眉梢一动,好像听到了某个不可思议的词语。
这位自小仪仗着身份无法无天的贵公子,犯的大错小错几箩筐都装不下,哪怕被卫国公棍棒抽打也梗直脖子不认一句错的人,居然会说反悔二字,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而柳初新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江城雪知道,什么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说道:“我后悔以前成日里不学无术,只会在外头喝酒寻欢,惹是生非了。但那都是从前,我现在已经逐渐学着改好,不会那样了。”
“你是想告诉本宫,自己如今浪子回头了?”江城雪反问。
“对!”柳初新重重点头。
他从圣贤书上读来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江城雪闻言单侧唇角微扬,淡雅笑意中带着几分浓艳的讥诮:“可本宫一向认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相信浪子回头呐。”
柳初新迫切道:“我可以证明的。”
江城雪狐疑看他:“用什么证明?”
柳初新道:“我已经把养在别院的外室全部遣散了,保证以后再不会踏足秦楼楚馆。还有斗鸡斗蛐蛐儿的那片赌场,我也不去了。”
“我知道公主喜欢满腹文章、气度非凡的男子,所以这几个月,我一直都静下心来读书,同时很努力地钻研君子六艺。”他如数家珍说着近来自己的改变,“等到来年做好学问,我就参加朝中品评,勤勤恳恳当个父母官。”
“这样……”他急促的话音徐徐放缓,“好吗?”
“好。”江城雪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可仍是方才那句话,“但再好,与本宫又有何干?”
“至于你口中这些所谓的证明,真也好,假也罢,难道柳郎君要本宫浪费自己的时间光阴来陪你作见证吗?”
她收回托腮的手,身子坐直,唇边勾起的奚落弧度显得愈发寡情凉薄:“本宫说过了,只知道本性难移,不相信浪子回头。毕竟,若这浪子今后劣性依旧,那陪他作证的人岂非成了愚蠢的笑话。”
“本宫从不给自己留这样的风险。”
江城雪每多说一个字,柳初新眼底本就少有的光亮就黯淡下去几分,最终熄灭殆尽落得一片灰败,和他刚进雅间时的样子一样。
“柳郎君的话说完了,就烦请回去吧。”江城雪下了逐客令,“本宫要听戏了。”
柳初新垂在身侧的十指蜷曲、握紧,他猛地拔声:“还有,我还有话想说。”
江城雪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嘴角随之往下扯了扯,明显觉得他妨碍到自己了。
柳初新连忙道:“公主不相信没关系,公主也不需要赌上时间来见证我说的话。”
他忽然咬住牙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一个彻底豁出去的决定。他道:“我可以给公主当面首。”
是伺候她喜乐,可以驱赶或接纳的面首。而不是与她拜堂合婚,有一生之约的驸马。纵使哪朝一日,真有什么劣根性未改,随时丢弃便是了,不会有任何损失。
江城雪手里的糕点抖落了两点渣屑,东西险些被他这话惊得脱手。
雅间的空气中弥漫着柳初新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江城雪不由得道:“柳郎君,你醉了,本宫没工夫听你说胡话。”
她随即扬声唤侯在外头待命的宫人:“来人呐,把柳郎君带回去。”
溪竺与两名侍卫应声而入,伸手便要抓柳初新的胳膊。
不料柳初新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用刀尖指着自己,目色凶狠:“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
无论他瞧着再狼狈,终究还是卫国公最宝贝的嫡公子,侍卫们不敢随意伤了他,看向公主请示。
“我没醉。”柳初新转身面对江城雪时,眸中的尖锐瞬间化解成了哀求,“公主,请听我把话说完,可好。”
他口齿清晰流利,江城雪当然知道他的意识清醒,没有真的醉。她对溪竺和侍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退下。
竹帘再度垂落,柳初新双腿一软瘫坐在桌案旁。他垂眼看着地面,轻轻扯动嘴角:“我是真的想通了。”
那日围场内,江城雪一番话斥责得他体无完肤。当晚,郑砚南和谢益谦便带他去了城中排场最大的勾栏院,一掷千金寻乐子,排解愁情。
一进门,身段袅娜、面若桃花的头牌姑娘立马围了上来。柳初新却一反常态地提不起半分兴致,他的视线反倒落在了大堂一位客人身上。
那人怀中正搂着一位姑娘与他,身后站着一位姑娘为他揉肩,旁边坐着一位姑娘喂他茶点。还有台上奏着丝竹管弦,跳着霓裳羽衣的姑娘们,皆供他一饱眼福。
柳初新看了许久,突然想,似乎男人总是左拥右抱,三妻四妾。而女人,却只有一位丈夫。
无端就觉得有些奇怪,既然前者没有问题,那么后者凭什么不能享受和男人同等的权力,拥有三夫四郎。
他自幼离经叛道,在家里不守先祖定下的族规,后来去了国子监更不守祭酒大人定下的监规,如今也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对。
于是继又进一步思索,虽然江城雪作为女子,身边也可以很多位置,那他就无须和表哥争唯一地位。哪怕会有些辱没国公府门第,但诗经里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不介意做小。
“前几日我在书里读到过,前朝曾经有位公主在后院养了面首三十。其中就有一位侯府世子,不要名分也不要恩宠地陪在公主身边。”柳初新仰起头道,“不止那位世子,我也可以的。”
江城雪看见他的眼睛因为着急逐渐发红,布满血丝,依旧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继续吃完手里糕点。
但不得不承认,虽说她对花钱养一屋子自己不喜欢的面首没太大兴趣,可柳初新的思想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更加前卫。
她拿起果盘中的柑橘,一边准备剥皮,一边缓缓开口:“柳郎君……”
“公主别动!放着让我来削。”柳初新突然一把抢过那只柑橘,同时也打断了江城雪的话。
他用果刀三两下将橘子削成瓣瓣分离的样子,汁液没溅出来,自己的手也全程没碰到果肉,放到江城雪面前。
竟还真有几分讨她欢心的面首姿态。
柳初新见江城雪没阻止自己,也没扔掉他削好的柑橘,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般,屈腿在她膝边跪了下来,续道:“只要公主不再把我当成表哥的替身,我可以事事都照公主的喜好做。”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和尊严。
他不在乎名分地位,不在乎世俗眼光,心甘情愿地给江城雪当面首。只盼着来日方长,江城雪也像喜欢云雾敛那样,逐渐喜欢上他一点。
哪怕最坏的结果,始终不能生出男女之情,也没关系。至少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必像现在这样,想见她一面说上几句话都难比登天。
只要她眼中的自己是柳初新,不是“云雾敛”,仅此一个小小请求。
青年盈盈望着她,期待江城雪能点一次头,说一声好,或者一言不发地默许也行。
但他眼见着面前女子眼睫微垂,露出些许为难,反问他:“都依照本宫的喜好?”
柳初新答应得干脆:“嗯。”
江城雪道:“可柳郎君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本宫的喜好全部来自于云相的喜好呢?你又该如何做?”
柳初新怔神。
他本就和表哥容貌相似,如果再学对方的喜好,只会越发地像一道影子,彻底失去自己的名字不说,替身永远都只是赝品,永远没办法变成正品,一旦真物出现,假物定是最先被踢开的。
思及此,柳初新乍然挺直腰杆。
“我和表哥最像的地方,应该就是左右这两方侧脸了,对吧?”
虽是询问,但并不需要江城雪回答。他音落,再一次握住桌沿的水果刀。眼底染上几分决然的狠意,手腕不可遏制地细微颤抖着,而后举起刀,对准自己侧边脸颊。
“那我就划破这张脸。”他干涩嗓音艰难溜出嘴唇,“脸不一样,就不再像了。”
江城雪指尖缠绕着几绺及肩的发丝悠悠把玩,看见锋利刀尖渐渐贴近青年面颊,最终抵在皮肤上,她手里的闲适没有停顿一下,只是慵懒抬了抬眼皮,饶有兴致地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花影台上的戏唱了好几句,柳初新的刀尖仍旧停在相同位置,毫无进展。
“行了。”江城雪哂笑一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把刀放下吧。”
她便不信柳初新真敢对自己下狠手,谁人不知,这位柳家三郎最得意的,就是自己这张脸。为保肤白胜雪,热衷于服用五石散。为使腮若凝脂,出门必敷层层香粉。
哪舍得割爱。
何况,他之所以养成如今这般纨绔模样,恰是因为平素里养尊处优惯了,冬日畏冷夏日惧热,读书嫌苦习武怕累。被夫子打个手板都能嚎个半天,更枉论皮肉之伤。
没这个魄力和气节忍痛。
但这话落在柳初新耳朵里又是另一层意思。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非是要他珍爱这张父母赐予的,和云雾敛三分像的脸。
他柳初新确实怕痛怕得要死,可现在比不过心里的痛。他也确实曾经对拥有一张姣好面貌沾沾自喜,但爱与恨往往只差一念,而今他最憎恶的,同样是这张看似挑不出错处却偏偏像极云雾敛的脸。
青年握刀那只手颤栗得越发厉害,用力,放松,再用力,再放松……
反反复复好几次,内心陷入激烈挣扎。
他又一次攥紧刀柄,闭了闭眼大口呼吸着微凉的空气,突然咬紧后槽牙把心一横。
利刃割破皮肤,殷红血液顷刻间渗出。
锋利的刀尖却依然停留在血肉底下,没有抽离,而是沿着颌骨弧度拉出一道狰狞血痕。
直到鲜血染红半张脸,柳初新勾了勾唇角。由于疼痛太过剧烈,他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我,只是柳初新,不是,表哥的,影子。”
江城雪换了个角度看他的侧脸,猩红刺目,确实一点儿也不像了:“便为了以自己的名义当本宫面首?”
柳初新眼眶因充血而湿润,生理性的眼泪越积越多,给睫毛蒙上一层朦胧水雾,喑哑嗓音却透着依稀笑意,恍若解脱一般:“嗯。”
“云雾敛的替身没法做云雾敛喜好的事,但柳初新,可以做任何公主喜好的事。”
他说话时,面部皮肤受到牵动,鲜血随之流出更多,顺着刀刃滴落地面。泪珠也混进去,融成一滩泥泞。
好好一张俊美无暇的面容就这么毁了,委实可惜。但在江城雪看来,比起原身遭受的伤害,这还远不及万分之一。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瞧着他面上伤口。
女子丹唇浓艳明媚,说出的话却凉如冬水,不添一点温度:“柳郎君好生糊涂,你何不想想。”
“若本宫喜欢云相,你这般做便是亲手毁去自己唯一的优势,本宫为何要一个不似云相的人做面首。反之,若本宫不喜欢云相,自有大把貌比潘安才同子建的郎君供本宫挑选,又为何要一个破了相的你。”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此时恍似一把盐霜,漫天盖地洒在青年的淋漓血肉上。
渍出钻心刺骨之痛。
柳初新蓦地有些喘不上气,喉结上下起伏滚动,费尽浑身力气也只使得嗓子眼发出一道道粗粝呼哧声,似打铁铺中老旧的破风箱。
“咣当——”
江城雪离开时,听见果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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