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臣带您走。”
江城雪仰头,撞进云雾敛满目温柔的眼底。
一时间,她仿佛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困境,抿着朱唇迟疑片刻。末了,慢慢站起身,小步挪到云雾敛身后。
金明池目光如炬,狠狠盯着江城雪:“公主殿下也要毁约吗?”
她怎么敢。
先是贺熙朝,现在又是云雾敛。
她怎么敢离开自己,走到别人身边去。
江城雪脚步微动,像是因金明池这句话受到了动摇。但大抵有更深刻的阻碍横亘在她心底,那一步终究没迈出去,又随即收了回来。
云雾敛看见她长睫垂挂,掩住眸中神色,微微卷翘的睫羽时而扑朔两下,浑身都透着不安。他越发肯定,除却那份毒药,江城雪兴许在金明池这里还受到了其他非同寻常的对待。
否则,以江城雪对金明池近乎痴迷的倾慕,何至于躲着他。
“公主莫怕,他不敢作恶。”云雾敛宽慰她,“我们走。”
“云相当孤的王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金明池懒散靠在椅面上的身子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暗处的亲兵倾巢而出,将云雾敛一行人团团围住。
偏他还略带谴责地睨了自己的亲兵一眼:“一个个的,这么冲动作甚。”
“孤与云相共事多年也算交情不浅,只要云相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孤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但云相若执意带走公主,就别管孤不留情面。”
“不巧,云党对金党从不留情面。”云雾敛最瞧不惯他假惺惺的装模作样,一声令下,两边人立马打成一团。
金明池同时也朝云雾敛出了手。
云雾敛下意识接招。
孰料,金明池只是虚晃一枪,趁机把江城雪拉到自己面前。他指间又捻了一颗药,俯身倾近,声音贴着鼓膜钻入江城雪耳中:“弄掉了不要紧,孤这里还有很多。”
覆着薄茧的双指捏住江城雪的下巴,指痕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掐出两道红痕,迫使她仰头。
论比单打独斗,云雾敛确实稍有逊色。他眼见江城雪的双唇被迫张开,自己却无计可施,清冷眉头越皱越紧。
忽然,云雾敛神情一顿,想到了什么。
“公主瞧见了么。”他倏尔冷声开口,“你当年救的是何等狼心狗肺之人。”
“早知今日,当初不如让他淹死在三九寒冬的冰湖里,也省了如今的麻烦。”
“你什么意思?”金明池蓦地皱眉,掐着江城雪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逐渐松开。
江城雪趁机推开他,转过身背对众人假意咳嗽起来。没人看见,她嘴角悄悄上扬,眼尾晃过一抹灼烈的狡黠。
若由她揭开戏幕,哪里比得上借助云雾敛之手,而自己只须静观好戏来得更有趣。
譬如这晌,甚至不需要她说什么,云雾敛很主动地挡在她与金明池之间,惯来不喜口舌争辩的丞相今日也阴阳怪气了一回:“没什么意思,只是可笑堂堂摄政王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且一盲,便是十二年有余。”
被水火不容的死对头抵着鼻子羞辱,金明池自然怒不可遏,但他没那么容易气急败坏。
十二年前发生的事不多,能被他记住的更是唯有那一桩,他听得出来云雾敛意有所指。
他看向江城雪,目光落在她的眉眼间反复打量。恍惚间,一个怪诞的猜测浮出脑海,从最初只是模糊的轮廓,到后来一点点勾勒成清晰形状。
金明池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
但他随即意识到,假如猜想是真的,那么江城雪就是彼时的当事人。
现今她便站在这里,任何一个谎言于她面前都撑不到下一秒,云雾敛没有骗他的道理。
他不禁向江城雪求证:“公主,他所说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不记得了。”江城雪摇头。
“既然不记得,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在问什么。”金明池言辞犀利,一语道破她拙劣的谎话。
江城雪顿时不语了,发髻间流苏清响细碎,是她低头时不慎发出的声响。
这便是默认了。
比亲口承认更具有说服力。
金明池怔怔愣在原地,望着江城雪的眼神渐渐铺满震惊,荒谬,与几分啼笑皆非。
这十数年以来,他始终把江云锦当作照亮他黯淡灰败生命的一束光,把江云锦曾经宽慰他的话当作信条,支撑着他从低贱尘泥里爬起来,一步步走上高洁云端。
从没有过一丝一毫地怀疑,当年救他的人,告诉他只有变强大才不会受欺负的人。
并非江云锦,而是江城雪。
他彻头彻尾地认错了人。
云雾敛难得说了句对的话。
他这一错,就是十二余年。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他紧紧盯着江城雪的背影,“不早些向我解释,当年是你救了我,不是昭华公主。”
“王爷也不曾问过我啊。”江城雪语气天真。
她说着,又稍稍侧了侧脑袋,奇怪反问:“何况,这需要特意解释吗?”
金明池被她噎得呼吸一滞。
需要吗?
本就无需解释的。
因为换做谁都不应该把救命恩人认错。
偏偏自己错了,甚至昔日一度算计她,意图把她绑去西秦换回江云锦。
近几个月的记忆犹如摇旗呐喊在脑海中喧嚣着,颇是聒噪,金明池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的愤怒:“都停下!”
亲兵卫莫敢不从,纷纷收起刀剑。
打斗声歇,四周须臾间安静下来。
连同江城雪在内,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仿佛空气停止了流动。他却又莫名觉得心慌,手里的毒药因为指尖轻颤而掉到地上,沾染了灰尘。
金明池置之不理,他朝着江城雪走过去,长靴无意识地踩过药丸,被他亲自碾碎成泥。
“……不吃了。”他道。
“你不想吃就不吃了。”
江城雪徐徐抬头:“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不可以!”
“臣带公主走。”
金明池激荡喊声和云雾敛冷冽嗓音同时响起来,两人各自夹带着火气对视,一阵剑拔弩张。
“这是孤与公主的私事,云相管得未免太宽了些吧。”
云雾敛懒得同他纠缠,放柔声音对江城雪道:“公主,跟臣走吧。金明池此人阴险狡诈,满口谎话,谁知他是不是又想毒害你。只有臣,才不会伤害你。”
“云相信口雌黄的本事可真厉害。”金明池轻嗤,却也忍不住解释,“公主,我保证刚才的事不会再发生。”
两人目光一齐落在江城雪身上,等她回答。
少顷,只听她道:“请云相回避一下吧。”
“公主!”云雾敛霎时蹙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江城雪打断。
“这件事原本就是和云相没有关系的。”
相同意思的话从江城雪嘴巴里说出来,便是把云雾敛完全排除成外人。他虽然不甘心,但也再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这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府邸,只能带着人先行离去。
庭院中转眼剩下江城雪和金明池二人。
短暂的沉默后,江城雪率先打破宁静:“王爷留我下来想说什么?”
“当年的事……”金明池顿了顿,不受控地有些哽咽,“你暗示过我的,对不对?把我推进含璋宫汤池那次,还有你总说输赢未必看的就是当下强弱,其实都在暗示我,对吗?”
“王爷想太多了。”江城雪否认。
“不,不是我想太多。”金明池听不进去她的解释,格外坚持,“我知道你有。”
“公主不肯回应也正常,怪我,这么久的时间一直没能领会深意,是我的错处。”
江城雪默默往后退了半步。
她从前觉得柳初新已经够自作多情了,倒没承想,金明池还要更胜一筹。
她是当真没有。
如果非要说存在用意的话,那也是单纯地想让他不好受,以及戏耍他的感情。
“如果王爷只是想说这些,恕本宫失陪了,明秋殿里的翡翠王八雕今日还没擦,那东西等着本宫回去呢。”江城雪望了眼即将落山的日头,轻拢衣襟,把不耐烦三个字挂在脸上。
语罢,她兀自转身欲走。
金明池下意识想拉住她,可独独微凉的衣袖擦过指尖,停留不及一瞬便又溜走,没有留下半片温度。
自江城雪于三九寒冬中解救他脱离苦海,他就再没有过仓皇无措之感,而今却再度卷土重来。生怕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时慌不择路。
“公主赢了我的三个条件仍然作数,方才说的毁约就当是玩笑话。”
他自以为把江城雪期盼的东西都给她,就能留住想留的人,“还有,我现在就进宫,请江稷明为你我赐婚。”
“赐婚?”江城雪回身,不禁眉梢上挑,“王爷莫非忘了,几个月前本宫就拒绝过你的请旨赐婚,我以为自己当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金明池看着她明艳朱唇一张一合,慢声吐露出残忍的语句。
“本宫不喜欢你。”
“公主不必着急回答。”金明池以手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直接无视她的话,“这回与上次不一样。”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坚定认为比起江城雪此时正在气头上的只言片语,他更愿意深信有史以来江城雪在他面前流露出的颦笑举止,也毋庸置疑地认定江城雪心里有他。
金明池道:“这一回,我是真心想求娶公主,不掺杂任何动机。暂住在后院的侧妃我会休掉,从今往后,公主就是王府唯一的女主人。”
江城雪端详着金明池含情脉脉的眼神,差点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王爷,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最大的优点?”
“什么?”他如今就连反问也神情认真。
江城雪道:“自信。”
而且是谜一般的自信。
她待金明池可谓从来没热络过,始终尖酸刻薄,出言挑衅,居然这都能被他脑补出一场情深不许的大戏。
不去茶楼编故事说书,位置屈才了。
“王爷,虽然本宫不知你为何突然生出成婚的念头。”江城雪半真半假地说着,“但我知道,在你心里其实压根不在意当年救您的人究竟是谁。”
“我在——”金明池沉着眉反驳。
“如果你当真在乎的话。”江城雪径自抬手打断他,续道,“无论彼时,还是后来,你都有无数种办法和途径验证当年之事。”
“毕竟这连云相都能轻易查出来,对王爷而言,应该更加不费吹灰之力才对。”
“可你没有,什么都没有做过。”
“你在意的只是自己绝境逢生,并且需要往上爬改变命运而已。至于救你的人是我还是阿姊,都没有区别。”
“不是,不是这样的。”金明池摇头。
他无端有种直觉,他怎么也抓不住眼前这个人,额头两侧的太阳穴泛起一阵阵抽搐:“我不该没有考证就误把昭华认成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放掉了高傲的尊严低头道歉,喉咙发苦:“但我真的在乎。”
“随你如何说都行。”江城雪耸了耸肩,没说相信或不相信,“反正本宫已经不在乎了。”
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这天色也不早了,本宫告辞。”她眉目慵懒,透着拒绝继续沟通的疏离。
明亮身影带走了庭中秋色,就要迈离垂花门之际,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江城雪侧身回看:“对了,如果非说本宫还对当年事有什么心思的话,大概如同云相说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落日沉入地平线,院前夕阳倏然昏暗,金明池瞳色骤然一颤:“你后悔救我了?”
“是。”江城雪替那个无辜惨死的原身回答他,“追悔莫及。”
仿佛一记千斤重的铜锤,狠狠砸在金明池心上,发出一声似琉璃破碎的闷响。连痛觉都牵扯着压迫感,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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