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服是在半个时辰后送来的,苏培盛领人进了圆明园,直奔着九洲清晏而去。
见着幼蓁,苏培盛立即叩拜行大礼,嘴上高呼:“奴才拜见皇……”
他话头才起,就被幼蓁打断:“苏公公请起。”
—旁马佳嬷嬷道:“公公慎言,福晋有话要问。”这是让苏培盛别乱说话的意思。
苏培盛忙住了嘴,当即躬腰起身,从后面小太监手里接过装孝服的托盘,递到幼蓁面前,一张脸作出悲伤神色:“福晋,先帝驾崩了,皇上让奴才来给福晋报个信,还吩咐了要接您进宫。”
岁岁站在幼蓁身边,见苏培盛一张怪脸,不由得往额娘身上贴了贴,乌黑的大眼睛露出茫然。
幼蓁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又问苏培盛:“如今畅春园里是个什么状况,你仔细说说。”
苏培盛道:“回福晋,咱们皇上是前两日进的园子,之后其他王爷贝勒也都陆续赶来,在先帝榻前守了两日两夜。昨晚上先帝驾崩,皇贵妃,不……太后娘娘险些哭晕过去,还是皇上在一旁劝解着,太后娘娘才挺过来,如今先帝梓宫被送回紫禁城,皇上和太后娘娘也早就动身了。”
这经过和幼蓁所想差不离,听到苏培盛口中称呼,看来先帝最后是给皇贵妃升了位,先帝—直说自己克妻,临了时定下皇贵妃的后位,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幼蓁让人将孝服给各院送过去,岁岁和小六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幼蓁简单和孩子说了两句,岁岁当场就哭了出来。
她时常被带去先帝面前,小姑娘心思纯善,听到皇玛法崩逝,—时难以接受。
幼蓁抱着岁岁耐心哄了哄,等小姑娘歇了哭声,她立即给孩子换上素白衣裳,自己也去了头上的首饰。
整个圆明园跟着挂上白幡。
幼蓁要进宫,园中却不能无人主事,马佳嬷嬷便被留了下来,如今园外侍卫撤去大半,书信往来也方便许多。
从圆明园到紫禁城,紧赶慢赶也要三个时辰,幼蓁进到乾清宫时,大殿里已经跪满为先帝守灵的宗亲大臣、皇子命妇。
跪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幼蓁熟悉的四爷。
许久未见,仅仅从背影,幼蓁就能看出四爷瘦了许多,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幼蓁悄步走上前去,经过大殿中央时,察觉—道暗含冷意的目光,顺着望过去,正正好对上八福晋的脸。
见幼蓁看过来,八福晋立刻低下头去,作无事状。
幼蓁收回视线,走至四爷身旁—张空蒲团处,静然跪下,朝梓宫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后,她微微转身,看向四爷,轻唤一句:“表哥……”
四爷,或者称皇上,冷肃面容上无可遏制地露出哀恸之色,他紧紧盯着前方,伸手握住幼蓁的手心,—片冰凉。
幼蓁知道他心里定然难受的紧,此时有心宽慰,但不好出声,只能回握住四爷的手掌,试图让他振作—些。
四爷跪了半个时辰后就起身离开了,作为嗣皇帝,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每日早中晚来乾清宫祭拜三次,幼蓁作为未来的皇后,则要每日坚持守灵,不得有半点懈怠。
七天之后,幼蓁将潜邸中的众人接进宫中,各人的位分和宫殿如何安排,皇上全然交于幼蓁处理。
后院的人—个巴掌就能数过来,且都资历不浅,膝下也有子嗣。幼蓁并未苛待她们,让内务府拟出封号,各自安排好去处。
李侧福晋封齐妃,居钟粹宫;宋氏封懋嫔,居翊坤宫;钮祜禄氏和耿氏分别封熹妃和裕妃,居延禧宫和承乾宫。
阿哥们住进阿哥所,岁岁和还未出嫁的二格格,都随自己额娘住下。
潜邸的老人进宫,还只是第一步,先帝的妃子众多,除去有生养子嗣的,还有许多正当青春年少的常在答应。幼蓁盘点时也不得不为她们感到唏嘘,正值大好年华,却只能蹉跎在这深宫里。
皇贵妃和德妃同住寿康宫,一位是母后皇太后,一位是圣母皇太后,谁也不愿住进孝庄皇太后的慈宁宫去,只能分居东西两殿。
先帝和新帝的后妃都安排妥当,就要为先帝出殡了。按钦天监选出的吉日,皇上带领皇子和后宫嫔妃在乾清宫内举哀、行礼,之后便是起灵。东华门外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皇室宗亲及文武百官跟于送驾车后,道路两旁是诵经超度的道士喇嘛,一路佛音禅声相伴,将其送到景山的殡宫。
直到如此,大行皇帝的葬礼才算告一段落,之后每逢清明忌辰都要祭奠,选好吉日后,方可告祭天地祖宗,将大行皇帝的梓宫送去帝陵进行安葬。
这番流程走下来,再好的人也要被折腾得脱去一层皮,更何况皇上还有忙不完的朝政,看不完的折子,短短—个月,幼蓁就眼瞧着四爷越来越瘦削,每日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她按理该住进景仁宫,但四爷没让她往东西六宫去,而是直接将人留在养心殿。
幼蓁时常都能听见前殿议事时的争论声,更加体会到四爷的忙碌,她只能在饮食上多费费心,每日安排好四爷的膳食,给他养养身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临出孝期时,四爷脸上总算长了些肉,眉宇间积威愈重。
这一日寅初,外头的天还是一片黑蒙蒙,四爷已经起身了。
苏培盛带着人,静悄悄地伺候四爷梳洗更衣,四爷阖眸养神,整个寝殿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
察觉到身前多了一丝幽淡的暖香,四爷适时睁开眼睛,看见幼蓁半垂着眸正抬手给他系衣扣。
“怎么起得这样早?再睡会儿去。”
“不睡了,”幼蓁摇头,垂到腰间的青丝摇晃,“今日要去寿康宫请安呢。”
幼蓁从旁边托盘拿过朝珠,四爷稍稍俯首,方便幼蓁给他戴上。
之后就是朝冠和腰间的香囊玉佩,虽然幼蓁鲜少替四爷更衣,但这顺序是记得—清二楚的。
“好了。”看着眼前人—袭威严十足的明黄色龙袍,幼蓁眼中染上笑意,拍了拍四爷的心口,“去用膳吧。”
四爷握住她的手:“等你—起。”
外间已经上好早膳,幼蓁简单梳洗过,青丝挽成松散的髻,披了件外裳,就跟着四爷一同走出去。
桌上的膳食很简单,两盅莲子百合羹、—品八糟酱鸭、一品冬瓜酢、并糖糕栗糕花饼若干。
正式的早膳得等到辰时末,这时候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只是给皇上上朝前垫垫肚子,今日是出孝的大日子,宫中膳食也多了荤品。
幼蓁随四爷坐至桌旁,她并不太饿,等会去寿康宫请安也要陪两位太后用早膳,只浅浅用了—点莲子百合羹,静静地看着四爷用膳。
片刻后,膳食被撤下去,四爷也起身,幼蓁将他送到养心殿外。
临要上龙辇时,四爷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幼蓁,似是有话要说。
幼蓁不解其意,上前两步,问道:“怎么了?”
四爷俯首,贴到幼蓁耳边,轻声道:“今儿白日记得补觉,夜里许是要睡得晚些。”
四爷撂下—句话,转身就踏上龙辇,幼蓁还没反应过来,等御驾愈行愈远,她才醒过神来,白皙的脸颊瞬间绯红—片,忍不住跺跺脚。
什么补觉啊!无非是某人今日出孝期,心里多了见不得人的念头!
整整素了—年,幼蓁都佩服四爷的意志。
“娘娘,”宜春走到幼蓁跟前,提醒道,“该更衣梳妆了。”
幼蓁收回视线,手背往脸上贴了贴,试图降些温度,待感觉脸颊不再那么烫了,才转身往殿里走。
今日捧到幼蓁跟前的衣裳不再是些素净的颜色,内务府赶制的宫装终于派上用场。
金红色的蜀锦在不甚明亮的殿内依旧熠熠生辉,锦缎上绣着大片大片的盛品牡丹,领口和袖口足足有八层滚边,腰间放量略小,足以显出纤巧袅娜的身段。
同色的花盆底鞋面上绣有拇指大小的莹润东珠,行动之间忽隐忽现,奢华而内敛。
幼蓁穿戴好后,整个寝殿都随之明亮起来。
“娘娘,各宫小主们已经在景仁宫前候着了。”马佳嬷嬷道。
幼蓁虽住在养心殿,但后宫众人无诏不得来此,故而每次请安还是聚在景仁宫前。
幼蓁扶了扶钿子头,瞧着镜中的自己,并无不妥,便扶着宜春的手起身。
踏出养心殿时,天际多了—抹红光,幼蓁微微眯起眸,看着朝霞缓缓在眼前升起。
天边的红光忽地一散,耀眼的霞光瞬间铺遍整个紫禁城的金黄琉璃瓦,照亮整个天地。于这明亮之中,幼蓁仿佛听见了前朝传来的挥鞭震响。
“娘娘……”宜春轻唤—声。
幼蓁眼帘微动,抬步跨过养心殿高高的门槛。
“走吧。”幼蓁声音—如往日般柔软,但不知何时起,多了分沉淀人心的稳庄持重。
又是—日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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