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月看见穆宗的一刹那有些慌乱。


    他几乎立即跳下软榻,绕过低头跪着看不清神色的狼狈内侍,走向不远处眸色漆黑的威严帝王。


    宽大的袖袍因为急促将小案上的杯子扫落在地,但是离月却顾不上。


    私底下拉拢帝王寝殿内侍的行为竟然被帝王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此时头脑有些空白。


    在帝王面前站定后,他仔细思考方才说出口的话,心底觉得还有狡辩的余地。


    毕竟他还没有说出完全不可挽回的话。


    小侯爷漂亮的唇抿着,星辰一般的黑眸带着一点试探望向帝王的脸。


    穆宗面无表情,神色幽深。


    小侯爷看了一会没看出穆宗是不是生气了,只能自己揣测,大约是有怒,但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便佯装不知,大胆直接问:“兄长,怎么了?”


    从穆宗的角度看,可以看见小侯爷似乎神色颇有几分无辜的样子。


    他同离月对视,却对离月的问题保持沉默,并没有立即回答。


    因为这段时间穆宗种种纵容与温和的态度,离月其实没有那么怕穆宗了。


    更甚至原本应该有的、对帝王保持的警惕心,也经常时有时无。


    所以尽管离月慌乱不安,但心底却并没多少忐忑害怕。


    然而随着穆宗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的模样展露在外,堂而皇之在帝王寝宫拉拢人的小侯爷,终于表现出十分明显的不知所措来。


    他没有继续等待,大胆伸手去拉住穆宗新换上的玄黑常服衣袖。


    从深紫色官服袖袍中探出来的手指,霜白修长,指尖还带着葡萄甜蜜丰盈的汁水。


    穆宗可以清晰闻到离月幽香中夹杂的淡淡清甜的葡萄味,眼底是少年略带张惶的面容,他目光微动,面容缓和,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在余光触及不远处捧着一串饱满晶莹葡萄的小竹时黑眸重新沉了沉。


    离月见穆宗没有避开自己的动作,又有了信心:“我只是觉得这个内侍眼熟,故而才叫他过来聊一聊。”


    在穆宗说话前,离月因为觉得方才急乱中脱口而出的理由挺有道理,而自己理直气壮起来。


    他反而不在乎穆宗的回答了,继续道:“我没有被父亲接回家前长在江南,有一个十分要好的竹马朋友,我们两小无猜,从小一起长大,是秉烛夜谈、同床共枕的关系,只是后来他举家搬迁,我们俩渐渐断了通信,方才看见这个内侍我就仿佛看见了我十分要好的朋友,所以才让大监将他带过来。”


    这番话九分假一份真。


    他母亲离世的时候他年纪不大,起初的确有一些玩得不错的朋友,只是后来他身体不好,加上心情郁郁不愿出门,便一个个同他们断了联系。


    等后来生活艰难快要过不下去、想要找这些朋友的时候,他们不是联系不上就是避而不见,离月本来就骄傲,别人不搭理他,他就更不搭理别人了。


    不过这些他不但是解释给穆宗听,还有让小竹听见的意思。


    收拢手下要恩威并施。


    他得让小竹明白,自己会对他不错。


    离月看不见小竹的表情。


    但是穆宗似乎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态度好转起来。


    离月表面不显,心底已经有点不太耐烦了。


    尽管做过让他惊惧非常的预知梦。


    但正是因为如此,回来后这段时间的顺风顺水、受人追捧才更让他得意。


    甚至在英国公府众人的纵容溺爱下,他性情变得愈发骄矜。


    毕竟就连高高在上、让众人敬畏的帝王,也对他万分纵容,态度温和亲近。


    离月这段时间心态其实十分膨胀。


    情绪起来了,他扯着穆宗衣袖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一些,谁知下一刻就被穆宗反手隔着衣袖握住手腕。


    穆宗的手掌宽大有力,因为习武温度颇高,即便隔着衣服,离月也能感觉自己冰凉的手腕因此变得灼热。


    穆宗原本只是介意小竹,他明知一个内侍不值得他如此,甚至他有许多方法能让对方无声无息消失,也清楚自己略施手段便能将离月注意力吸引回来。


    但他仍然会因此离月的目光心神被别人吸引而情绪外现、失了往日的沉稳。


    他愿意做小神仙最忠实的信徒。


    可他也私心希望,居于云端的小神仙,能将那偶尔瞥向凡尘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周邵元和周绍英是离月的兄弟,占据离月的目光与心神,也会让心知不用在意的穆宗,忍耐不住嫉妒以至想去同其比较、胜过对方。


    那个跪着的、穆宗甚至因为离月才知道对方名字的内侍亦然。


    可这些人都比不过离月口中那个连名字都没提起的竹马。


    同床共枕、秉烛夜游、两小无猜……


    穆宗曾经以为自己的灵魂麻木透顶,心湖早已如同一滩无源的死水。


    是小神仙让他感觉到了世间的鲜活与灼热。


    而如今,也是小神仙让他知道,原来还会有这样让他被嫉妒啃噬又无能为力的心情。


    在感觉到离月松手的举动时,穆宗竟然第一次感觉到一丝慌乱,他立刻反手握住离月的手腕不让他离开自己。


    往事不可追。


    穆宗对自己说。


    那位所谓的竹马,即便离月对他情分再深又如何?在以后更漫长的时光中,离月的目光必然更长久地望向自己。


    他会让那个竹马在离月心底留下的痕迹慢慢变淡、消失。


    短短一瞬间,无数想法在穆宗心底流转,他面色保持平静,语气淡淡:“原来是这样。”


    帝王握着他的小神仙细细的手腕,一路走到软榻边坐下,他看也不看低头的内侍,而是耐心地拿了一块帕子低头将离月淡粉色指尖的黏腻葡萄汁水擦干净,一边道:“他是方才打碎琉璃盏的内侍?”


    离月点头:“对,就是他。”


    穆宗眼底带了杀意,言语间却十分顺从离月:“离月觉得他和你曾经的玩伴长得像,我会命御医为他诊治,也不会怪罪于他。”


    “只是他到底是宫中内侍,我不好将他直接给你,不如我在禁宫为你留一座宫殿,让这个内侍为你打理,再给你一块自由出入禁宫的腰牌,你什么时候想进来玩都可以。”


    这话已经宽容得出乎意料,但始终静静低头一言不发的小竹,却能感觉到上方传来的重重压力。帝王难得的忍耐,只对着一个人罢了。


    事实上,不似先帝皇权被三股势力把持掣肘,本朝帝王在前朝后宫已然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即便有人心底不满也不过是在暗地里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罢了。


    故而不过一个内侍,穆宗想给离月带走,轻而易举。


    他的那番提议可以说完全是出于私心罢了。


    他既不想让离月将这个与曾经玩伴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内侍日日处在离月身边,让离月“睹物思人”。


    也有借机让自己能有更多机会看见离月的想法。


    小侯爷并没有觉得帝王做了极大的让步与妥善的安排。


    他擅长得寸进尺。


    帝王如此耐心地为他擦拭手指,又温声细语。


    给他传递的最大信号是,危机解除了。


    他方才随意出口的那番话,穆宗相信了。


    小侯爷便立刻开始挑剔起帝王的安排。


    他努力拉拢小竹是想在未央宫安排一个眼线。


    且他相信以“竹大人”的能力,可以为他在禁宫发展势力。


    发展势力要有人有钱,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穆宗为他在禁宫安排宫殿、将小竹拨到那里,他的计划也不是不能进行。


    但是效果自然不会如同预想的那么好。


    小侯爷已经准备反驳帝王的建议,在此之前,他任由自己的手被穆宗握着,十分谨慎地问了一句:“兄长现在是不是不气啦?”


    穆宗眉眼带了淡淡的无奈,面对离月的试探,他将绢丝手帕放在一边:“你知道惹怒我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离月顺着穆宗的话,第一个想到的是梦中被千刀万剐、三日才死的小竹,于是原本跃跃欲试的他又噤声了。


    他浓密纤长的睫毛蝶翼般颤抖,带着欲言又止的意味。


    穆宗将一切尽收眼底,清楚自己又一次吓到离月了。


    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想要离月的依赖与亲近,因此从不在他面前表露任何帝王的威严与残酷。


    只是离月怎么会因为他方才那句话如此惊惧?是谁对离月说了什么吗?


    穆宗语气稍稍严肃:“你在外面听到了什么?”


    他这样眉眼锋利的样子反而让离月愈发犹豫起来,他轻轻摇头:“没……”


    片刻,他又试探着问:“那兄长,如果我惹怒你,你会惩罚我吗?”


    看上去的确在穆宗不知道的地方,听人说了些什么。


    穆宗一直知道许多表面乖顺的世家权臣,背后都极讨厌他,他从前不在乎这些诋毁谩骂,不管他们心底怎么想,在朝堂也要如鹌鹑般缩着脑袋。


    但若这些传到离月耳中,让离月因此害怕他并远离……


    穆宗黑眸深深,瞳孔微缩,手指轻敲桌面,一声声回荡在此时异常安静的殿内:“阿月说一下,你以为兄长会怎么惩罚你?”


    离月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骤然握紧,掌心传来一点刺痛。


    他的眼前仿佛再次闪过那个场景,炎热的午后,嘈杂的刑场,鼻尖是浓浓的血气与臭鸡蛋烂菜叶混合的腥臭味。


    被绑在刑台的青年,挂着扭曲的笑,瞳孔漆黑照不进一丝光,一边的刽子手正一点一点割下他手臂的肉。


    薄如蝉翼。


    先是手,然后是其它地方……


    离月面色再次苍白起来,声音也低了许多,仿佛漂浮的烟:“比如,凌迟……”


    “砰——”


    一声脆响拉回了离月的心神。


    他连忙想要去看穆宗此时的表情,却被人笼罩住,是穆宗走到他面前。


    宽大温热的手掌贴着他的脊背,带着十分小心温和的力道,耳边是穆宗压低的轻柔低语:“别害怕,阿月,别怕……”


    一声一声。


    后来恍惚中离月觉得这声音似乎带了恳求:“别怕我,阿月,我不会。”


    好一会,穆宗退开一些,他认真注视离月星辰一般美丽的双眸:“阿月或许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因此害怕我,这些我会解决。”


    小竹还跪在地上,离月顿了一下,扯开话题:“先让小竹起来吧。”


    因为方才的那番想象,他现在不是很想看见小竹:“他膝盖受了伤,兄长,我想传一位御医给小竹诊治。”


    穆宗第一次无视离月的请求,他颇为强势地将离月的脸颊转了过来,让离月那双明澈的眼睛只能看着自己:“我给你一道空白圣旨,离月,你想在上面写什么都行。”


    离月呆了一息,恹恹的黑眸骤然亮起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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