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坶尔重伤昏迷,离月被穆宗抱回了未央宫。


    他这一日下来,又是中了新蛊,又是被挟持,最后竟然凭借自己从扎坶尔手中逃脱出来。


    等确认自己处于十分安全的环境中后,离月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便晕了过去。


    他这一晕几乎要将穆宗吓疯,实在是他闭上眼后,连呼吸都微不可闻,面色比满地的积雪更白几分,触手可及的体温比冬日坚冰还要更低两分。


    他一路将离月紧抱在怀中,直到将离月放在未央宫正殿的床塌前,都没有假手于人的意思。


    随即,原本以为之前离月被挟持时帝王表现出的急迫与狼狈已经是极限的未央宫人,真正见到了惹怒沉睡的猛兽是怎样的后果。


    这两年帝王总表现得宽和优容,许多人甚至有些忘了,在穆宗刚登基的那两年里,多少人在背后悄悄喊他暴君。不少人觉得新帝过于酷烈的手段,迟早会毁了这个本就被先帝糟蹋得所剩无几的江山基业。


    如今在卧着平津侯的床塌旁,这位浑身又是雪又是泥,袖口衣摆破了洞,出奇狼狈的帝王,却一改方才双目通红目光狠戾地模样,分外冷静地下了一道又一道圣旨。


    他说得平静坚决,但接圣旨的大多或是面色苍白背后冷汗直流,或是吓得话也说不出口,干脆晕过去的。


    上京一时间门被血色笼罩着。


    世家权贵噤若寒蝉。


    帝王没有处死扎坶尔,甚至令人为他吊着一口气,这反而让心里有鬼的人更不安起来。


    暗中帮助扎坶尔的人以为自己做得毫无痕迹。


    但他们没想到平津侯会那么巧被牵连进来,以至于造成了这样严重不可挽回的后果。


    起初,他们只是想要谋取一点利益,以为自己不过在帮无伤大雅的小忙罢了。


    程洛的到来暂时中断了穆宗的行为。。


    听闻程洛一定要见自己的消息,穆宗才真的稍稍冷静一些,他安静两息,淡淡吩咐:“让他进来。”


    程洛很快进了宣室殿。


    穆宗只看了程洛一眼,对他凄惨狼狈甚至带了惶恐的面容不置一词,只沉默带着他去见离月。


    离月晕过去后就再没醒过来。


    他似乎冷得很厉害。


    宣室殿烧着地龙燃着银丝碳,进出的内侍宫人穿单衣都被热出汗来。


    但离月却盖着厚厚的被子,依旧没办法让他的手变得温暖一点。


    如果不是那微弱的呼吸仍存在,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已经没了生息。


    程洛几乎站都站不稳。他面色看上去几乎是死人了,唇瓣皲裂没有颜色,面若金纸,脸颊手臂都有许多细细伤痕,那是他要强闯出幽禁他院子时受的伤。


    只是后来穆宗得知程洛的反应后命人将他带来,他才停止不要命一般的行为。


    程洛能感觉到体内的子蛊,正在疯狂啃噬自己的血肉,汲取自己的生命力。


    那是因为它觉得自己快死了。


    想方设法让自己活着……


    程洛哑着嗓子道:“烦请陛下告知,小侯爷身上发生了何事?”


    他来不及了解。


    感觉离月出事的第一时间门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惜一切赶到小侯爷身边。


    他甚至那样后悔自己的软弱逃避,放任自己离开小侯爷身边。


    两次了,两次他都不在小侯爷身边。


    穆宗将扎坶尔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目光始终一瞬不瞬望着离月:“阿月很冷,你知道,他一直很在意自己的性命。


    但是……在昏过去前,他对我说,他太冷了,死了会不会不这样难受?”


    穆宗说到最后甚至有些颤抖,那始终平静无表情仿若面具的面容,有一丝破裂。


    程洛跪在离月床榻边,一言不发听完,大喘了口气,缓解从心脏传至四肢百骸的痛意。


    那不是蛊虫带给他的。


    他的心好像被尖锐的匕首扎入狠狠转了几圈一般。


    过了好一会他才稍微压了压过于浓烈的情绪,嗓音却沙哑干涩仿佛砂砾打磨过一般:“小侯爷体内……没有种下蛊虫。”


    他颤抖着手往离月脖子探去,立刻被穆宗挡住。


    穆宗的眼神让程洛丝毫不怀疑只要他再进一步,自己的手就会被立即斩下。程洛没有一点退却:“陛下,我怎么可能舍得让小侯爷受一点伤?”


    “他的蛊,在长命锁的铃铛中。”


    这么多年,离月始终戴着太夫人入府时送的长命锁。


    即便铃铛很旧,声音不如往日清脆,色泽不如往日明亮也不曾换下过。


    没有人想到是这个原因。


    穆宗缓缓松手,


    程洛得以更靠近离月,他轻轻拿出离月挂了许久的长命锁,拿长命锁时他触碰到离月的脖子。


    脉搏跳动极微弱。


    长命锁原本就冰冷,但同离月身体的温度一比反而触感温暖了许多。


    这更让程洛心疼得快要碎了,他并没有将长命锁取下,只找到那个铃铛,将之掰开,里面安静地卧着一条蛊虫,与离月状态仿佛,一动不动。


    离月这一觉睡了许久,他做了一个新的梦。


    具体内容在醒过来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他只记得一些画面。


    有一个他看不清面目的男子背对他:“一个新生的小天道,连规则都没有掌握,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句话拆开合起离月都一个字不明白,他睁眼望着帐顶,很快就不纠结这个梦了。


    只是往常他只要病了就会反反复复做得那个梦,这一次反而没有再做。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离月很小声的叹了口气,立即有人揭开帷帐,是许久未见的程洛:“小侯爷?”


    离月看见程洛有些惊讶:“怎么是你?”


    不等程洛回答,他立刻又问:“兄长呢?”


    离月此时尚且没有意识到扎坶尔给他下的蛊再时时刻刻消耗他的元气。


    他这一次睡了太久,久到上京被重新清洗一遍。日日靠着程洛的药与扎坶尔的血维持生机。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醒过来之前,扎坶尔嘲笑自己连杀人都扎不对地方。于是他恢复意识后第一件事便是想确认让自己吃了那样大一番苦的扎坶尔,有没有痛苦地死于自己的匕首下。


    程洛不知道背后的缘由,他眸光黯淡一瞬,随即很温和恭顺地笑了一下:“陛下繁忙,自然是在处理政务,不能时刻守在这里。”


    这段时间门,穆宗日夜守着离月,喂药擦拭都不假手于人,批阅奏折会见大臣也都搬到了宣室殿,除了早朝和不得不去处理的事外,基本不会离开离月身边。


    方才就是有了不得不处理的事。


    只是谁也没想到穆宗不过离开一刻,昏迷了近一月的离月便醒了过来。


    如今穆宗大约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离月并没有听出程洛的言外之意,他觉得嗓子又些痒,咳了两声才问:“我睡了很久吗?”


    知道自己睡了快一个月后,离月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病了?病得很严重吗?”


    他一边问,一边也缓慢感觉到自己好像冷得厉害,而面前的程洛分明穿得比夏日还要单薄许多,额间门却有汗意,他语气便惊慌起来:“有多严重?现在怎么样?”


    程洛还没想好药怎样回答才能让小侯爷不过于惊惶,但离月在这样害怕担忧的情况下,语气却愈发严厉了:“你不要撒谎,不然我再也不会要你。”


    这句话对程洛的确很有威慑力,被囚禁不能看见小侯爷的那段日子是那样漫长昏暗,程洛无法想象小侯爷再也不愿看自己会是怎样的场景。


    程洛再没有一点隐瞒,离月才知道自己如今身体究竟是什么状况。


    扎坶尔给他下的那条蛊,程洛并没有取出来。


    离月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他质问程洛:“你不是十分精通南疆蛊术吗?竟然都取不出来?”


    程洛语气有些苦涩,他看着离月苍白的面色,眼底是掩不住的心疼:“您身体不好,若取出来,只怕元气也就耗尽了,到时候,您剩下的日子,用手指便能数出来。”


    离月想要让自己镇定一点,不愿将脆弱袒露在程洛面前,但他实在又冷又惶惑,眼眶也酸胀着,程洛的面容就渐渐模糊起来,他不敢眨眼,不想让眼泪从眼眶挣脱,但一出声便再掩盖不住那一点呜咽之意:“那取不出来,我难道就能健康平安吗?”


    程洛没有回话。


    离月翻了个身背对程洛,将脸埋进软枕中,这才放任眼泪大颗大颗流下。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却头也不肯回,浅浅吸了口气让语气平缓些后,才小声问:“是御医来诊脉了吗?”


    他没有回头,身后也静悄悄无人讲话,这无疑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全感。


    离月忍耐了一下,最后还是很不情愿地抱着枕头翻回身,但大半张脸仍然埋在软枕中,只露出一只被泪水浸润过的微红星眸:“怎么不说话?”


    随后他听见熟悉的声音:“阿月,是我。”


    其实还有别人,英国公、周绍元、周绍英都来了。


    太夫人得知离月的消息便病得厉害,实在起不来身,不然也要过来。


    将自己整个人埋在软枕中的少年实在可怜可爱,他乌黑的发被落在雪腮的泪珠黏在脸颊处,眼尾拖着粉,眼珠是纯然的黑,纤长浓密的眼睫粘连着湿漉漉的。


    但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都知道小侯爷是最爱面子的人,不愿别人发现自己这时候的脆弱。


    大家都有志一同宠着哄着才醒过来的少年。


    既然小侯爷脸都埋在软枕里了,那必然就是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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