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饮踉跄地抱着怀中白衣染血的人,脚下几乎站不住。
他都……他都做了什么啊。
扶饮神情似悲似喜,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眼眸却红得几欲淌下血泪来。
兜兜转转千余载,他疯狂地寻找那人所剩无多的神魂碎片,却从未想过,那人竟是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音容声色,宛如当年。
这时,他才惊觉江衔神魂上的伤势恰好是被什么东西撕扯得千疮百孔的模样。
他当初只觉得心惊不已,怎么就没想到呢?
神魂被煞气撕扯成那样的程度,还要在魂飞魄散千百年后固执地凝出一抔残魂,记忆难寻,修为尽失,还只能借着替他寻找神魂碎片的由头才能继续在这具身体里存活下去。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哈哈。
江衔已然陷入昏迷,然而周围的灵力伴随着灵剑中的光芒,纷纷化作流光汇入江衔的体内。
剑冢里的灵剑将自身的储存的灵气都给了出去,大片大片灵剑上的光芒纷纷黯淡了下去。
坐在剑身上的白衣少年身影渐渐虚化,他哼了一声,对一乐说道:“胆小鬼,再不上去,可就要一起掉下去了。”
一乐如梦方醒,整个人恍惚得厉害,手忙脚乱地操纵着灵剑飞上了悬崖岸边。
双脚一落地,一乐便抓住救星一般拽住了一檀,梦游般说道:“师兄……师兄!那是、那是……沧澜剑!他……他……?!”
一檀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他盯着远处踉跄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没看错,那就是明渊仙尊的沧澜剑。”
明渊仙尊与天地共生,生来便有一把神剑傍身。
沧澜剑出,霜落万物。
沧澜剑之所以被称作神剑,就是因为明渊每次动用沧澜剑,都会引动天地景象,并且一剑可分山海,其势锐不可当。
夺人本命灵剑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能够完全压制灵剑与前主人之间契约的也不是没有,但一檀绝对能够肯定地说,除了明渊之外,没有人能够驾驭沧澜剑。
绝无可能。
他们都是亲眼看见沧澜剑温顺地躺在江衔的掌心之中的,周围无处不在的冰霜证明了他们看见的不是假象。既然如此,那如今在阿木身体里的那位孤魂野鬼……
一乐忽然感觉到腿软,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简短的一句:“……卧槽。”
他哆嗦着道:“师兄……我我我们不仅把仙尊当成要来夺舍的孤魂野鬼,甚至还劝他赶紧离开?!”
他们青阳宗整个宗门恨不得供起来的大能,从小听着长大的光风霁月的仙尊,一朝重生回来,还得被他们这些小辈出言不逊地赶走。
夭寿啦!!
谁懂啊,他现在找根绳子在江衔面前吊死谢罪行不行啊。
一檀:“……”
一檀也没淡定到哪去,但至少还有理智尚存,他看着快哭出来的师弟,说道:“你冷静一点。起码……起码仙尊还好好的。”
在此之前,若是有人同他们说一个人魂飞魄散之后还能够重生回来,一檀只会让他去找个医宗弟子看看脑子。
没有想到小脑弟子竟是他自己。
无论明渊仙尊重生这件事情有多么匪夷所思,按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它确实是发生了。
一檀拽着师弟的衣领,眼睛盯着前面半跪在地的黑色身影,压低声音对一乐说道:“这件事情,绝不可对外透露半个字——听见没有?”
一乐怎么说也是明事理的人,自然知道按照江衔如今这个身体状况,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只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因而语气肯定地说:“师兄,你放心好了。”
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应该让明渊仙尊再次陷入到危险之中。
这一觉江衔睡得并不踏实。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遗漏了,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右手偶尔会忽然跳出隐隐的疼痛,然而下一刻就会被人用极轻的力道缓缓按揉着,缓解了不少筋骨重塑带来的疼痒。
江衔便莫名心安了不少。
他似乎梦见了很多东西,然而在昏昏沉沉之中,江衔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有最后一个画面,是明渊将手中的沧澜剑一寸寸钉入极影裂缝之地的封印之中。
江衔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手中长剑的模样,那一刻他忽然惊醒过来,猛地从榻上坐起身。
周围空无一人,江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打量着周围。
这儿似乎是某间客栈,江衔环顾四周,在床榻边看见了安安静静收在古朴剑鞘中的沧澜剑。
江衔一顿,伸手拿过沧澜剑,握住剑柄微微使力,剑身铮地一下便被他抽了出来。
他微微垂眸,盯着这把异常熟悉的剑看了半晌,沉默半晌,又铮地一声将其收了回去。
如今乖顺躺在他手中的,的的确确是传说中的沧澜剑。
江衔忽然觉得世事着实无常。
越是高阶的灵剑便越是认主。连扶饮都无法完全驾驭的沧澜剑,在他手中像玩具一样。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异世漂泊的孤魂野鬼,却没想到原来早已是此间牵绊无数的人了么。
很不可思议,却又是真实发生的。
像做梦一样。
对了……扶饮。
江衔的眼前闪过失去意识之前,扶饮那双红透的眼眸,动作一顿,随即披衣下榻。
他醒来的时间可不凑巧,外头下了厚厚的雪,天色早早地便开始暗了下来,街上的摊贩开始收拾剩下的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江衔出了房间门,目光往一楼大堂一扫,却没有看见扶饮的身影。
不过正是这么一眼看过去,江衔忽然发现自己的视野忽然变得开阔清晰许多了。
每个人的相貌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什么动作和小细节随意一扫都尽收眼底。
旁边的房门砰地一声打开了,一檀和一乐从里边探出头来,看见是江衔醒了,一乐眼睛一亮,似乎有些激动过头,语气都有些磕磕巴巴:“仙……江、江公子,你醒了?好点了吗。”
江衔笑了笑,轻声道:“我没事。扶饮呢?没跟你们在一起吗?”
一乐一头雾水地啊了一声,奇怪道:“没有跟您……你一起吗?”
“没有,”江衔想了想,说道。
就在此时,江衔的神识忽然动了动。
……有谁的神识探进来,被他发现了,又倏地收了回去,像是偷偷干着什么事情,不想被人发现一样。
他偏头看向半开的窗外,却只看见了窗外茫茫的大雪,雪中空无一人。
江衔转身下了楼。
“诶……江公子,你……你去哪?”
江衔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找人。”
一乐眨了眨眼,又看向师兄。
一檀无声摇头。
江衔下了二楼,穿过人来人往的人群,走出了客栈。
外边风大,风中夹杂着细小的雪粒扑朔而来,刺骨寒风顺着细缝钻进体内,带走尚存的温度。
江衔左右环顾,仍是没有见着人,于是向客栈外走去。
客栈在街边的一角,客流量一般,只是此时天色不晚,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慢慢落下的雪是天地间唯一静谧的景色。
昏黄的灯笼挂上了各家的门口,仰头便能看见随风自由落下的簌簌雪花。
江衔踏出客栈门,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还没等江衔转过身去,身后追上来的人便往他肩头拢了一件厚厚的氅衣。
江衔脚步一顿,偏头便看见扶饮蹙眉说道:“……外面雪大,跑出来做什么?”
江衔没出声。
昏黄的光线从两人身侧照来,在扶饮的鼻翼附近打出一片阴影,瑰丽剔透的异瞳里带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安静地凝视着他,却又在和江衔的对视之中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扶饮道:“回去了。”
江衔细细看了他半晌。
扶饮的面容俊美锋利,血眸瑰丽妖冶,另外一只琥珀色眼眸润亮剔透,风格迥异的异瞳放在这张具有攻击性的面容上,竟也十分契合,带有一种独特的异域美。
扶饮似乎是在外面待了很久,睫上都落了雪,随着长睫略微急促的颤动无声抖落。
扶饮的五官长开后带上了几分不可直视的锋利,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沉默固执,却依然会将欣然和难过都写在眼睛里的小徒弟了。
这双眼眸将情绪藏得严严实实,再不复当初少年人纯然的澄澈了。
长大了。
江衔的心里无端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无声弯了弯眼眸,捉住扶饮的手腕,步履轻缓地往回走,轻声道:“我来逮个只肯守在外面淋雪的人。”
“……”
扶饮不说话了。
微凉的手轻轻圈着扶饮的手腕,没有什么力道,只是单纯地牵着,而扶饮明显僵硬了一瞬,脚下步调都略微急促起来。
他不自然地垂了眼眸,假装无事发生一般跟着江衔往回走。
一路上安静得只有踩雪的声音,一声一声随着两人的步伐响在耳边。
江衔的心缓缓落了回去,像是浸入了温暖的泉水之中。
很奇怪。他方才刚醒的时候还总觉得这一切恍如一梦,虚幻得不切实际,连自己与明渊的关系都是靠沧澜剑和扶饮的反应推测出来的。
可是直到江衔没有多加思考便走进雪中,心下明了扶饮一定会出现的那一刻,他才忽然有了本该如此的感觉。
本该如此。
扶饮沉默半晌,偏过头来,像是想说什么:“你……”
“嗯?”江衔转头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然而扶饮喉咙滚动片刻,终是道:“……没事。”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外面的天色便完全黑了下来,江衔圈着扶饮的手腕踏入客栈,刚巧一檀和一乐在大堂里坐着,看见他们进来后,登时上来招呼着:“尊上,天这么冷,江公子昏睡了这么久,也还没辟谷,想必已经饿了,过来一起吃点东西暖暖胃?”
扶饮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被攥住的右手,闻言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而江衔轻轻笑了笑,说道:“费心了。”
扶饮的手腕被圈在江衔手心里,江衔其实没用什么力,扶饮一抽就能抽出来。然而他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动作,像是只要江衔不放手,他就要保持这个姿势到天荒地老。
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江衔率先松了手,推了推扶饮,示意他落座。
温凉的手指骤然离开,残余的温度还附在腕骨上,扶饮目光掠过江衔松开的手,又垂下眼睑,有些不适应地蜷了蜷指骨。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无言地坐了下来。
一檀和一乐选的座位在客栈一楼的角落,这儿比较安静,没有太多的人流走动,正适合闲聊。
摆在江衔和扶饮面前的菜都是清淡口味的,江衔端着瓷白的碗喝了一口汤,感觉浑身都暖洋洋了起来。
喝了一半,江衔动作一顿,才看见碗底飘起来的葱花。
“……”
江衔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把碗放下,看了看桌上的菜,动筷夹了一点唯一没有放葱花姜丝蒜末的笋丝。
清淡的菜,本身就没有多放调味,味道淡一点也正常。
然而吃着吃着,江衔才忽觉不对劲。
他哭笑不得地心想,他以前似乎没有这么挑食吧?
怎么现在挑食成这样,跟葱姜蒜沾点边的菜都不碰了。
然而葱姜蒜在烹饪上的作用无可替代,若是去了葱姜蒜,他能吃的菜系就少得可怜了。
不应当啊,他以前挑食的毛病没有这么厉害吧,不然以前总不会是靠光合作用活着的吧?
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一檀和一乐就没什么忌口,吃得很欢。一旁的扶饮面无表情,目光专注地望向前方某一处,没有丝毫偏移。
大堂前的客座帷幕被人拉开,一个身穿深色马褂的说书人端着茶壶扇子便往那堂前一坐,手抚上桌上的惊堂木,“嗒”地一下敲在了桌上。
这一声把大堂里吵吵闹闹的食客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说书人动作悠然地捻了捻胡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压嗓子,这才道:“今日我们讲点什么话本好?”
有人笑着大喊道:“都行儿,给哥俩整一个有趣紧的,太无聊了就把你这老头揪下来。”
说书人嗤了他一声,仍是八方不动地翻着话本:“你老李两兄弟听了我多少话本,每回都这么说,每回都催我讲下一回。有骨气的别催啊?”
话毕看热闹的食客都哈哈笑了起来,不乏出声调侃奚落的:“要我说,你老李兄弟俩上去给大家表演个看看哩,才叫有趣紧的!”
被嘲笑的老李嘿嘿一笑,竟也不觉得没面子,乘兴而来,趁着气氛热闹了,于是赶紧催促道:“老头!快讲吧,再拖下去,茶可都凉了!”
说书人见气氛正好,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今儿个就给大家伙来个风月话本!哥几个可得仗义着点,听听就算,可不许向外头告状啊。我这小小门店可经不起那些大人物糟蹋。”
“那是,你快讲吧,哪儿那么啰嗦。”
“就是,你看哪回我们出去乱讲啊?不都是当个乐子听听,谁当真呐。”
那说书人听见他们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终于开了嗓:“大家都知道,今儿住在那九重天上的魔尊扶饮,有个放在心尖儿上的白月光师尊,多年师徒情分让他难开其口,最终直到斯人已逝都未曾言明爱意,抱憾终生,乃至走火入魔,叛出师门。”
说书人说到最后,特地拖长了强调,一字一顿,铿锵有力,语句里满满的遗憾之意。
江衔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
他听见了什么东西?
江衔偏过头去,眼神震惊地看着扶饮。
扶饮唰地一下就要站起身来,江衔手忙脚乱地把人按了回来:“等等等等……话本而已!话本而已。当不得真。”
扶饮:“……”
扶饮面色阴沉地坐了回来,捏着筷子的手上青筋暴起,木筷被攥得发出咔咔的声音,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说书人继续道:“那魔尊当然必可能不甘心啊,带着魔兵打上了诸多宗门世家,碰见和那白月光师尊有几分相似面容的就要掳去九重天,做那已死之人的替——身——呐!”
说书人还咬字清晰地着重强调替身两个字,说得那叫一个字正腔圆。
咔擦一声,扶饮手中的木筷彻底断成两半,他目光阴郁地看着说书人,那目光像是在看死人。
这边的动静惹得许多食客都莫名其妙地看了过来,说书人对上扶饮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莫名其妙道:“这位兄弟,你有事吗?作甚么这么看我?”
“还有,那筷子可是要赔的啊。”
扶饮:“……”
江衔:“……”
江衔死死按住了人,轻咳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小声说道:“没事没事,等会我们吃完就走,话本而已,我们不会信的。”
眼见着这边的动静消了下去,说书人又喝了口茶压压惊,继续说道:“魔尊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寻找白月光师尊的魂魄,这些年来终有所获,动用禁术最终还是将人换了回来。可谁知啊,那高高在上的仙人,竟也早已经动了凡心,不顾师徒有别,爱上了自己的徒弟。坠落红尘的仙人回来后,大抵见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如此……”
江衔又被茶呛了一下:“……!!”
这回江衔和扶饮一起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对面的一檀和一乐慌忙起身,一人按住一个:“冷静……冷静!话本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的!”
一檀按住的是扶饮,他深知扶饮的脾气,在这听了满耳朵的魔尊风流事,简直头皮发麻,就怕下一秒扶饮要掀桌发飙,压低声音同扶饮保证道:“……冷静啊尊上,冷静,话本而已,我们不会信的,绝对不会!”
江衔:“……”
编这话本的人最好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被他逮到。
被这么打断两回,饶是泥捏的都有三分火气了,说书人头一次被打断两回,简直莫名其妙,看见角落那桌的食客又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刚想撸袖起身的动作顿时消下去了。
他又坐了回去,不满地碎碎念道:“不想听这个话本早说啊,又不是非讲这个不可。做个生意图的就是和气生财,这话本不过就是图个乐呵,又没有把你们写进去,何必这么大火气呢。”
江衔:“……”
怎么办,总不能真的跟他们说,你们话本里的两位主人公,现在当真就坐在这听你们讲吧?
底下的人听得筷上夹的菜都忘了送进嘴里,被无端打断两回,也起了火气,然而刚想开骂的人一堆上扶饮看死人一样的目光,便又纷纷缩了缩头,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行行行,不讲话本了,行吗?”
“不过话说回来,话本就是话本,怎么会有人魂飞魄散后还能够复生啊?那魔尊也忒固执,青阳宗现任宗主怎么劝都不回头,就是要寻明渊仙尊的魂魄碎片——要我说,可不就是痴人说梦么。这要是真让他成了,若说没有在阎王跟前走了关系我可不信。”
“哎呀,省省吧,都是可怜人,你是不知道,当时为了取到无尽深渊里那片魂魄碎片,他……”
还没等他们说完,扶饮便不耐地说道:“放开。”
他挣开了一檀的手,把断成四节的木筷丢在桌上,顺便扔了一袋灵石,神色恹恹道:“一檀付钱。”
说完他也没管剩下的人,转身离开了。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江衔暗叹一口气,低声说道:“抱歉,你们没吃饱的话就继续吧,不打扰了。”
一檀和一乐连忙道:“哪里哪里,不打扰。”
江衔礼貌致歉后也离开了。
他跟着扶饮到了二楼,快步走了上去,在扶饮关门之前抵着门框边,轻声说道:“扶饮?”
扶饮果真停下了动作,他看着江衔,喉间滚动片刻,方才张牙舞爪的气势凭空消失,在那双安静幽宁的长眸注视低低道:“……嗯。怎么了?”
江衔笑了起来。
他重新牵过扶饮的手腕,把人拉了出来,说道:“我们去后厨搞点吃的?”
江衔的手像是某种禁锢野兽的锁链枷锁,只不过就是这么轻轻地圈在扶饮的手腕上,就将他所有的爪牙尖刺都封印了回去。
扶饮的指尖动了动,像是想做些什么,但最终却忍住了。
现在前堂的餐食基本都已经出完了,后厨刚好得空,而且只要给银子,区区占用一个后厨不在话下。
江衔将后厨里的厨子们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后,转身就看见扶饮已经开始在旁边的架子上挑挑拣拣,拎出要做的食材了。
江衔见他如此熟练的动作,不由得惊奇了一瞬。
他上前说道:“我来。”
扶饮动作一顿,问道:“你来吗?”
“嗯。”
怎么说自己也是长辈,哪有让扶饮来动手的道理。
然而扶饮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他的右手皱了眉。
江衔一瞬间心领神会,他张了张右手,示意自己的右手活动自如,轻轻一笑:“没事了。我恢复得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扶饮想了想,觉得也是,于是让开了位置,说道:“好的。”
扶饮转身将自己方才挑出来的食材放在灶台边,说道:“这些比较新鲜,可以用。你想做什么?”
江衔思索片刻,拿了番茄和鸡蛋,说道:“下点面?”
扶饮点头:“可以。”
这么晚了,他们自己再做一顿晚饭实在不划算,若要自己做的话,还是汤面简单易上手。
最重要的原因是江衔也不会太过复杂的菜。
江衔把扶饮推去了旁边坐着,自己操刀开始处理食材,然而扶饮不肯离开,他夺走江衔手中的刀刃,说道:“分工。”
江衔:“可以。”
扶饮转过刀刃,将番茄洗净切片,动作熟练迅速,刀工漂亮工整,看得江衔咂舌不已。
好家伙,这是熟手啊。
很快,他面前便摆着整整齐齐片好的番茄和蛋液。
江衔很久没有碰过灶台了,不清楚自己的厨艺有没有退步,思索片刻,他只下了一半的食材。
这样起码自己翻车了不会浪费太多,而且还能再做一次。
不多时,一碗番茄鸡蛋面便做好了。
扶饮一直站在他身旁,眼见江衔取了勺子要尝尝咸淡,一旁默不作声的扶饮此时忽然伸手接过江衔手里的勺子,并在江衔疑问的目光中解释道:“分工。只剩最后一步了,我来尝吧。”
江衔着实感到有些疑惑。
出锅之前的尝味也要分工分给他么?也没什么必要啊。
算了,反正都是小事,扶饮抢着要做便让他来了。
反正第一碗面若是没问题的话,也是先让扶饮吃的。
江衔看着扶饮饮尽了勺中舀着的汤,目光灼灼地问道:“怎么样?”
扶饮将面条盛了出来,看见江衔面上的表情,顿了顿,说道:“可以的。”
江衔开心了。
看扶饮方才处理食材的熟练程度,应当也是经常进厨房的,怎么说得是个大厨级别。
四舍五入一下他就是被大厨夸了。而且不说别的,光看卖相,还是挺有模有样的。
江衔推了推站在身边的小徒弟,说道:“你先去那坐着吃。”
扶饮嗯了一声,端着热腾腾的面找了处空着的桌子坐着。
他看着碗里冒出的热气一丝一缕地升腾在空中,悠游自在,也渺茫如烟,轻轻一碰便会散开,眨眼之间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茫茫生死别经年之后,故人终是入梦来。
他就这么看着师尊站在咫尺的距离,隔着飘渺的云雾冲他弯了弯眼眸。
不过咫尺的距离,却是只要扶饮试图伸手去碰,那道轻若云烟的身影就会倏地消散。
有多残忍,有多可笑。
扶饮眼前似乎被升腾而起的水汽遮挡住了,他抬头,看见远处的江衔挽着袖子,给锅换了新的干净的水,正在旁边支着等着水烧开。
眼前还是残留着白雾,扶饮有些看不清江衔的身影,却在下一刻霍然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到江衔身后。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碰一下江衔,却在还有半寸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呼吸已经在不自觉地颤抖,手脚都在发凉。
扶饮想起圈在他手腕处的手,牵着他在雪里走了一路,想起那比他体温只高出一点,却有着极强存在感的温度。
如梦似幻,如幻似梦。
江衔此时却听见了声响,一转过身来,肩膀便碰到了扶饮的手。
他着实被无声无息站在他身后的扶饮吓了一跳,然而扶饮看起来比他反应更大,伸出的手颤了一下,瞬间收了回去。
江衔一怔,问道:“怎么了?”
扶饮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直直僵在原地。
江衔干脆自己上前,小心地拿起了扶饮僵硬的手,上下检查一番,没看见有什么伤口,却看见了他掌心处又许多浅淡的疤痕,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割出来的。
江衔一瞬间蹙了眉。
扶饮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低着头,看着江衔素白修长的手,鬼使神差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江衔一愣。
扶饮低着头,半晌无声笑了笑。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释然无比,却有些艰涩嘶哑:“没事。过来看看而已,顺便把面放凉。”
江衔愣愣地看着他低垂着眼眸,转身又坐了回去。
江衔转过身去关小了火,手背上却像是仍旧被人凭空用微凉的指尖轻轻点着一样。
扶饮迅速扒拉完了碗里的面条,起身大步向江衔走过去,见他刚要放面,连忙上前拿过他手中的面。
又被抢活的江衔:“??”
江衔面色复杂:“……分工?”
扶饮笑了:“对。分工。”
江衔:“……”
够奇怪的。
然而扶饮已经把他从灶台前赶去洗手了,江衔实在摸不着头脑,看着扶饮把未下锅的面条搁在了一旁,转身从冰镇区取了一点肥牛出来。
然后江衔便看着扶饮切好姜蒜,将还带着冰渣的肥牛洗净,和着姜蒜末一起翻炒后,然后才将番茄熬成浓稠的汤底,将过水的面条和挑出姜蒜的肥牛放进了番茄汤底里,然后盖上锅盖。
江衔:“……”哦豁。
……他好像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挑食了。
做好之后,扶饮关了火,将番茄肥牛面盛了出来,端到了桌子上。
江衔神情震惊又复杂,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个,一人一半?”
扶饮起身去倒了碗茶,闻言笑了笑,道:“不用。我吃不吃无所谓。你没吃多少,没有辟谷的话,晚上会饿的。”
大乘期修士,早已不需要靠任何食物维持生命体征。
扶饮就这么靠在桌旁,昏暗的灯光只堪堪照到桌前一角,他的神情藏在阴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江衔忽然伸了勺子,要去舀一勺方才他自己做出来的汤,被扶饮制止了:“……剩的汤有什么好喝的?”
他看了看江衔吃了一半的番茄肥牛面,舔了舔犬齿,低声说道:“不好吃的话,我下次改进。”
“……”江衔说,“很好吃。我就是尝一下自己做出来的和你的究竟有多大差距。”
扶饮唔了一声,说道:“这不重要。你先吃完。”
好吧。江衔只得妥协。
扶饮将碗里的冷茶一饮而尽,看着江衔一点点吃完之后,正准备把碗筷收拾收拾,就见江衔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扶饮:“怎么了?”
江衔端起扶饮只剩一点汤底的碗。
“……等一下,”扶饮伸手试图抢走江衔手中的碗:“没饱吗?”
“饱了。刚刚好。”江衔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道:“但是你先放手。”
扶饮试图劝说他:“你……”
江衔道:“放手。”
扶饮脊背发麻,条件反射地放了手。
江衔端起碗来,用勺子舀了一点温度尚存的汤,轻抿了一口。
扶饮看着他原地凝固了三秒,然后立刻起身,似乎是想找着什么东西。
扶饮近乎无声地嘶了一下,动作迅速地倒了一碗茶,递给江衔。
江衔宛如看到了救星。
整整一碗茶水,才终于冲淡了江衔嘴里的咸味。
他看着扶饮乖乖站好立正挨打的神情,语无伦次道:“你,这,吃??”
你这都吃得下去?!
然而扶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反正点头就对了。
江衔:“……”
江衔有些恍惚道:“……我说我真的只放了一点盐,你信么?”
扶饮这次毫不迟疑地点头:“信。”
江衔:“……”
江衔这回切切实实地破防了。
这味道,咸到发苦,甚至还带点奇怪的酸。
天知道他只是把能放的调料放进去而已啊,怎么就变成了恍如恶魔一般的味道。
他向天发誓,他只是把能放的调料都放了一点而已,真的只放了一点。
……所以为什么会这么咸啊!
扶饮迅速地把碗筷收拾好了,洗干净手,对着仍在恍惚的江衔,说道:“走吧,很晚了。”
直到被扶饮送回自己的房间,江衔才从那种灵魂都出窍了的感觉恢复过来。
扶饮半倚在门框上,盯着江衔看了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只吃里面的果肉。很酸,但是很好吃。大块的糖块太甜了。”
江衔感觉那股能让灵魂都被咸得出窍的奇怪味道仍在口腔里经久不散,闻言生生被他诡辩的话术气笑了:“……什么啊,糖葫芦和这玩意是能比的吗?”
说完江衔自己也愣住了。
什么糖葫芦?
他为什么会联想到糖葫芦啊?
扶饮却是愉悦地笑了起来。
瑰丽剔透的异瞳漂亮至极,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他像是终于确认了刚寻回来的珍宝已是安然无恙,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扶饮温柔道:“晚安。”
师尊。
江衔却在他离开之前,忽然伸手拽住扶饮:“等等。”
“……等等。”
江衔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他把扶饮拽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
他就这么看着扶饮,喉结滚动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江衔轻叹了一口气,倏地伸手将扶饮拥入了怀中。
扶饮猝然睁大双眸,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太瘦了。
江衔拥着人,莫名地心想。
江衔道:“饮儿。”
扶饮没有应声,却陡然颤抖起来。
“怎么都不问我是不是,也不问我有没有想起来呢。”江衔轻声道。
在雪中的时候鼓起了勇气,却没有说出口。
只敢在夜晚来临后,必须短暂地分别一晚时,才敢说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试图以此来笃定着他想要的东西。
“长高了,但是太瘦了。”
“不过,”江衔想了想,无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具身体还没长起来呢,你只有现在才比为师高。”
扶饮将自己埋进师尊怀里,忍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喉间的呜咽。
他从小就不喜欢黑暗,所以九重天上灯火通明。
然而整座大殿灯影重重,却映照不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物影,偌大九重天,只有他一个人。
夜夜无眠之时,他想念师尊为他下厨,做出来的面奇特古怪却又让刻骨铭心的味道,想念雪峰上师尊用灵力维系的终年不歇的雪,想念江衔为了一条灯笼同街边摊贩熟稔地讨价还价的神情,想念夜晚趁师尊睡着的时候偷偷钻进他怀里时惊心动魄却又无比温暖的感觉。
他睁开眼是江衔唇边溢血,神情温柔的诀别,闭上眼是煞气涌动撕扯,白衣染血的仙尊身影虚幻消散的画面。
熟悉的怀抱和温度,熟悉的语调神情。
他想到发疯。
江衔的衣襟被泪沾湿了一大片,他静了半晌,温柔道:“我没有想起所有的记忆。但我……似乎记得许多同你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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