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饮默默掰了几片,在众人心情复杂的目光注视之下,正想照着做,他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收了回去。
他跳下了高高的松树,轻盈落在地上,最后乖乖凑到江衔身边,目光落在地面上趴着的常道衡,小声说道:“师尊……”
江衔看了他一眼,说道:“……想要?”
扶饮眨了眨眼,随即连续点了好几次头,目光中的期待几乎溢了出来。
江衔咳了一声:“不、不太行。”
“为什么?”扶饮有些不理解,“我拿那个谁来换可以吗?那个……被你钉在树上的那个家伙。我想要这个。”
江衔:“……”
这是能要的吗?
趴在地上的常道衡也听见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不知怎地就忽然不耐烦地冷笑道:“你们讨论好了吗?要杀要剐随意,不要在这磨叽。”
没有人能够忍受这样被当成物件一样讨论着未来的去处,常道恒也是
扶饮的眼神瞬间阴郁下来,他猛地抬脚就踩在了常道衡的膝盖上,只听一声脆然的咔擦声,常道衡那处的膝盖骨竟是直接碎裂得不成形状。
而常道衡硬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额头冷汗都下来了。
扶饮一双妖冶异瞳森森地盯着他,寒声道:“你有什么资格插嘴?”
“……”
常道衡唇角几乎咬出血来。
扶饮撇了撇唇,转过来小声对江衔说道:“师尊。我讨厌他。真的不能给我吗?几天也行,我保证活着还回来。”
江衔:“……”
众弟子:“……”
青阳宗众弟子齐齐后撤了好几步,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上窜起来的寒意。
江衔暗叹一口气,他伸手在暗处轻轻捏了捏扶饮的指尖,轻声道:“饮儿,我知道你恨他,但……把他送进地牢是最好的选择。”
常道衡是出窍后期的修为,放在煞魔宗应当都是修为高强的那一批人,怎么说都算得上是煞魔宗的一大助力,再加上煞气加持,能力和手段并不逊于任何同阶对手。
这次之所以能被他们将计就计捉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常道衡自己亲身涉险,而且被江衔当场逮到,用境界强行压制。
若是任由扶饮带到魔界去,就怕会给魔界带去麻烦。毕竟让一堆热衷打架的魔族过来镇守青阳宗已经是勉强他们的事情了,再让扶饮插手就怕魔族众人会有异议,而且魔族不是完全不会被煞气侵蚀,若是引来煞气的报复,那便不好处理了。
相反,青阳宗是煞魔老死不相往来的对手了,甚至于最初的煞魔宗都是青阳宗被从内部分裂,单独出去单开一派的。
青阳宗怎么处理都算是自己的家务事,如今青阳宗的护宗大阵也修缮完善,已然不惧怕煞魔的再次来袭。
即使再想要常道衡死,扶饮也总是优先于听师尊的,于是他不情不愿道:“好吧。”
江衔用化神期威压强行定住的除了常道衡还有其他四个弟子,白献见事情已然平息下来,于是上前一一查看那四个弟子的情况。
被江衔定住的弟子一定是有问题的,白献检查过后,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这四个青阳宗弟子的神智都被有侵蚀控制的痕迹,不好说是不是都是带头挑刺散播消息的那几个,也难保不是常道衡在安插暗装钉子。
总之既然找了出来,白献便伸手点在他们的眉尖,顺手引走了他们体内的煞气。虽然无法完全去除,但起码能够让他们如今保持清醒,然后接受治疗。
张牙舞爪的煞气被不知名的引力一点点牵引着钻入白献的指尖,其他弟子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纷纷低下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原来是真的。”
白献自己承认的时候他们还没什么具体的感觉,直到如今亲眼看进张牙舞爪的煞气近乎乖顺地被收服进白献体内,他们这才真切意识到他们向来温和强大的白长老如今已经转修了煞魔道。
……太令人恍惚了。
“不过……说起来,我们当初逼上来的时候,是不是连让白长老自证身份的机会都没有给就直接认定了……”有弟子反应过来,歉然道。
“没事,”白献神色如常,并未解释太多。
毕竟这算是他故意的。
白献的情况不可能一直瞒下去,总要找个机会公开,刚好常道衡送上门来,于是他干脆直接将计就计。
虽然有点风险,但是幸而明渊和扶饮来的及时。
封停桑盯着被煞气感染弟子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沉声说道:“在这六天之内,他们都有过外出记录。”
江衔恍然。
常道衡熟悉青阳宗的各处地形和防御机制,但青阳宗的护宗大阵被江衔改过,就算他曾经熟悉到了如指掌,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破解悄无声息的潜入,更何况他前几日才刚被江衔重创。
煞魔宗善潜匿、善感染,按常道衡这次的潜伏来看,他更是能够将旁人模仿得分外神似,神情样貌声色语调样样都挑不出异样。
再结合之前这些有过出入记录的弟子们都被感染的事实看来,常道衡大概率是通过感染外出弟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控制他们的神志,最终让回去的弟子们制造漏洞,让他潜入代替。
最后,当江衔放开人一问,得到的结果果然如此。
江衔在常道衡面前蹲下,低声说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么?煞魔宗就如此能够让你固执地与昔日宗门视为对敌,连去送死都心甘情愿。”
“不论是曾经为了阻止我封印煞气,还是如今,要替外人打开青阳宗的大门,到底为何?”
常道衡喉咙里都是血,他呛咳了一声,说道:“有什么好为什么的?我说了如何不说又如何?明渊,我这么多年已然被煞气侵入骨髓,我回不了头了。”
江衔低声说道:“只要你想就可以。”
扶饮一瞬间就明白了师尊的意思,霍然变了脸色:“师尊!”
江衔反手拽住徒弟,还没等江衔说话,便听见常道衡嘶哑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能够帮我去除煞气?”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眼角都笑出了泪:“没用的。”
“就算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又如何呢?我若说如今这个局面我只出了分力,其他皆不由我,你们信是不信?何况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没用的,”常道衡几不可闻地说道,“我已经将自己献祭出去了,已经没用了,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
江衔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献低声说道:“煞气控制神智也是需要条件的,要么需要在旁人神智濒临崩溃,脆弱不堪的时候才能下手,成功率高,要么便是旁人自己向煞气源头献祭,主动让煞气获得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白献没有失控的原因。他转修煞魔道,仅仅只是限于接受煞气而已,相反他一直在靠着吸收煞气来保持神志,抵抗着煞气对于神智不知不觉的侵蚀。
“我想死,”他目光出神地落在远方,低声说道,“我回不了头,明渊。我想死。”
他曾经因为修为悟性,远远落后于同期而感到愤愤不平不甘心,也曾因为如何追都追不上而感到挫败不已。
常道衡独身一人前来拜宗求学,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手握惨淡的灵根天赋,也想着哪一天能够狠狠的打一场翻身仗。
他想要有尊严有傲气的活着,想要学成归来舞一式潇洒的青阳剑法,叫他妹妹缠着来撒娇说要学,然后一家人围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一顿热乎的晚饭。
但是因为煞气侵蚀,所以常道衡放弃了自己苦修多年的结果,甚至于将自己献祭出去,只是想要保住剩下的妹妹。
但是太晚了。
妹妹挺不过煞气侵蚀。
最后还是只剩他一个人。
但主上说他得到了力量,他变强了,他的修为速度远远超过曾经大多数的同期,以至于常道衡如今不过几百年时间,便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从金丹期跃升到了出窍后期。
他梦寐以求的速度和修为如今成了他转向同修的利刃。
在明渊封印煞气的阵法上暗做手脚,让曾经点拨过他数次的人不得已以身祭阵魂飞魄散。
和明渊对练过后,一起扶着一瘸一拐走回自己寝舍的同修。
一些不认识的人就好过一点,动起手来自己也不会感到太大的疼痛。
他们的眼神从震惊到失望到厌恶,都有,但可能是麻木了,所以常道衡感受多了便觉得也就那样了。
扶饮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嗤了一声,一字一顿道,“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你去死?”
这么多人命,怎么可能轻易的以死抵消,更何况一想到他与师尊千余年的生死相隔,更是如同血海深仇一般难以跨越。
江衔没说好与不好,只是低下眼眸看了他一会儿,随后说道:“先压入地牢。”
“等等,”常道衡的目光扫过四人,低声说道,“明渊,我能帮你。只要你送我去死。”
“……”
扶饮干脆连听也不想听了,伸手掐了常道恒的脖子,拽着向地牢走去,冷冷道,“放心,会满足你的。”
常道衡被狼狈地拖拽在地,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封停桑白献的情况全宗上下都知道了,最后,白献为了让全宗弟子安心,自请禁足于松峰,在未被彻底治愈前,不离开半步。
一檀皱着眉,“可是已经转修煞魔道的人,真的能够被治愈吗?”
即使方才明渊仙尊似乎是透露过这一方面的意思,但他仍是不敢相信。
或者换句话说,能够将已然转修煞魔道多年的人又重新拽回灵修上来,要付出的代价,想必并不简单。
那么他们的白长老岂不是终生都无法离开松峰半步?
可是……凭什么啊。
白献为了宗门花费的精力心血不比宗主少,如今却落得这样的地步。他只不过是和煞气勾连起来,便将半生的心血一笔勾销,这谁能忍受得了?
一乐也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此时跟在魔尊后面,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时一点一点地往地牢方向挪,然后看着扶饮毫不留情地直接把手中狼狈的人丢进了地牢深处的一间房间里。
这样一摔又磕碰到了常道衡还未愈合的膝盖骨,疼得他闷声嘶气,但常道衡看起来似乎并不在在意。
他自己把自己撑起来,然后抬头看着扶饮,声音嘶哑地说道,“给你个建议,现在回去找你师尊。”
扶饮皱眉,“你说什么?”
常道衡笑了笑,像是知道自己终于能死了,即使此刻满面血污,也不知为何显得轻松了许多,
他眉间的阴郁气息散了几分,但仍旧瘦削的过分,显得有些不人不鬼,但扶饮依然还能够看出几分他曾经沉默却固执的影子。
常道衡说道,“你猜你师尊为什么能这么放心的让你去找被煞气侵蚀伤势严重的封停桑?你去的时候封停桑是不是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
“……”
扶饮下颌线紧绷起来。
扶饮不肯说,那常道衡便替他说,“月中煞气发作最为严重,白献一个人出来安抚群情,封停桑必然被锁在松峰里,但以封停桑的性子,他不可能会束手就擒,只会自己用一些虎狼之药强行破阵。”
确实如他所说,扶饮到的时候封停桑已经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身后床榻处残留着被暴力破坏的禁.锢阵法,藤蔓纷纷枯萎散落。
当初他和师尊赶过来的时候便已经约定好,扶饮去找封停桑,然后解决封停桑体内的煞气,而江衔则混入人群中逮常道衡。
多么完美的计划,既能消除封停桑体内的煞气,又能逮到常道衡,让他为这么多年手中沾染的鲜血买单。
唯一的变数便是扶饮这边根本没有能完成原来的任务。
或者说,师尊从来就没有把这个任务交给他。
常道衡贴心地说道,“好像有点晚了,你现在去可能也来不及了。”
“……”
扶饮脸色难看至极,蓦地转身就走。
常道衡看着他走远,感受着周围缓缓浸入骨髓的阴寒之气,低声说道,“我能帮你们。”
扶饮一定听得见。
但他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
当扶饮抵达松峰的时候,最终却是看见力竭昏迷的封师叔躺在床榻上,而他的师尊和白师叔就站在一旁,面色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
扶饮眼睫颤了颤,低声说道:“……师尊。”
江衔偏头,看见是小徒弟过来了,便微微弯了弯眼眸,应声说道:“饮儿。”
扶饮一双瑰丽的异瞳目不转睛地盯着江衔,没有说话。
看见扶饮面上难看的神情,江衔微微怔了一瞬,随后他转向扶饮,轻声说道:“怎么了?”
“……”
扶饮掌心几乎被掐出血来,可他浑然不知,只是走上前去,伸出自己另外一只手心完好的手,语气中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恳求,说道:“……师尊,您牵我一下。”
江衔释然地笑了笑,伸手在他掌心轻轻勾了一下,随后五指扣紧,把小徒弟拉进自己怀里,缓声道:“这样够吗?”
扶饮闭了闭眼,默不作声地埋进他的颈窝,小声说道,“师尊,您不要骗我,可以吗?”
江衔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没有骗你,怎么了?”
此时江衔一只手扣着扶饮,另一只手勾在他的腰间。
扶饮伸手向后探去,一点点顺着江衔的臂膀摸到了他的手背,还有江衔不甚明显,但仍旧微微发颤的指尖。
“……”
江衔倏地沉默了。
那引渡煞气流入体内的手。
扶饮气息乱得发抖,他深呼吸几次,脊背却仍旧抑制不住地发颤。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放开了江衔的手,本能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臂弯,像是要留住什么难以留住的人一样,略微语无伦次地说道:“师、师尊……”
江衔叹了一口气,伸手捏了一下扶饮的耳垂转移他的注意力,说道:“乖,饮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点点而已,一会儿就好了。”
刚才难过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扶饮听见这句,不知为何感到心中有一瞬的空茫不已,整个人忽然间却是不再发抖了。
一会儿就好了。
当初江衔第一次被他逮到偷偷引渡煞气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那一次,他眼中向来无所不能,意气风发的师尊在唇角涌出的鲜血浸透,几乎要将半身重量靠在身后的墙上,才能勉强保持挺拔的身形。
那是扶饮第一次擅作主张设下了一道禁制,把师尊关在了他自己的寝宫里,不让他出去继续引渡煞气。
他靠坐在关闭的门扉前,抱着双腿把自己蜷成一块,听见门后轻缓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随后静默无声地停在了扶饮一门之隔的后面。
扶饮知道根本关不住他。
他这个小弟子才什么修为啊?怎么可能关住堂堂明渊仙尊?
江衔就这样在一门之隔的后面,无声站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打开了门。
那一刻,扶饮好希望自己就是能够吞天噬地的凶兽,就这么死守在江衔的寝宫门前,让他一打开门就会被震慑得再也不出来,再把外面那些一分一秒都在消耗江衔心血的东西一口闷掉。
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希望师尊能够为他心软留下,最终却只是等来师尊俯身弯腰将他抱起,转身放回了柔软的床榻上,然后一点点走出了扶饮的视线。
就如同现在这样,好像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何疯狂修炼变强,只为让江衔能够安然无恙地活着,可是无论如何好像最终结果似乎都是背道而驰。
那时候的扶饮想要师尊不要引渡煞气,但是当时那个小弟子设下的禁制根本关不住明渊仙尊。
此时的扶饮已然成为了一方魔尊,他也能够代替师尊引渡煞气了。
可是师尊仍是将这件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不肯让他碰。
师尊究竟知不知道这很疼的啊……
是知道吧。不然怎么会不肯让他来。
扶饮喉间痉挛着。
他有时候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
扶饮拼命走到现在,就只是想让师尊能够安然无恙而已。但是现在看来,只要煞魔一日不死,江衔便一日不得停歇,自己便一日不能心安。
师尊心系天下,身祭山河,是扶饮一直在强求他做选择。
可是如果有得选择,大概师尊也不会这么为难吧。
扶饮一时之间似乎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他全身不抖了,只是有种茫然的不知所措感,过了半晌,只好主动离开了江衔的怀抱,低下头努力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啦,师尊。”
说完,扶饮又觉得这样似乎又有点敷衍,便小声补充道:“师尊,你们先忙。我先……先出去啦。”
江衔心中陡然沉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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